杭州陷落以后,在四個月里,她們三姐妹,先先后后躲了八個地方,小河村,是第八個。
幾次是因為謠傳,日本鬼子兵要到這個鄉(xiāng)鎮(zhèn)來,幾次是因為風聞游擊隊將經過那一村。
有錢人根本就不歡迎中國的游擊隊,年輕的男子和婦女怕的是游擊隊后面的瘋狂敵人。
她們三姐妹,金寶、銀寶和小寶,都很年輕。小寶15歲,銀寶20歲,金寶又比銀寶大5歲,25歲,只有金寶是結了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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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是國民黨空軍二等機械佐,制造安全傘的。一個密令,他只能只身一人跟廠里的人退出杭州,金寶用手也牽不住,用眼淚也牽不住,苦苦地哀求:
“你想,你獨自去了,就剩下我們沒有爸媽的三姐妹,我又懷著身孕,萬一杭州失守,我們怎么辦?”
“暫時到鄉(xiāng)村去躲躲吧。”
“那日本鬼子打到鄉(xiāng)村了又怎么辦呢?”
“我一定會想盡辦法來把你們救出的,現(xiàn)在,我卻不能夠帶你走。”
就是這樣無情無義地走了,留下一句這樣靠不住的諾言。
幸而也留下一些錢,杭州真的陷落以后,使她們姐妹三個還有力量從這里搬到那里,使金寶在某一次遷移里平安地生下了懷胎8個月的孩子,與其靠了遠在天邊,就算自己記也記不起的遠親的幫助,還不如說靠著錢。
到小河村,她們是4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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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河村說來并不是一個挺安全的地方,它離杭州不遠,村頭的那個大寺廟里還駐有少數(shù)的日本兵,但是許多人遷來遷去往往遷到這里是有他們的理由的:小河村是個富村,維持會辦得“好”,有力量供應日本軍隊不時的征發(fā),每次會用許多錢、米和食物換得村內一時的太平。
問題是:一個富村就算能夠供應錢米和食物,滿足日本兵的食欲,是不是也能夠用村子里面的年輕婦女,滿足日本軍隊的獸欲。
這實在是維持會里的人們最感到頭痛的差使,他們都有年青的姨太太和更年輕的女兒,他們明白地知道,去向別人要他們的妻女,比向人要他的性命還困難些。有時候,他們就只好一面把自己的妻妾和女兒藏起,卻一面對日本人敬謝不敏,讓他們自己虎狼似的擄掠去。
小河村終究還是并不太平的。
這一種不安和恐怖,金寶她們要到了小河村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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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寶感到自己的乳水在苦難的奔波中缺乏了,3個多月的孩子每次吃不到半肚,吵得很兇。她只好大著膽抱了孩子去找人,想用錢雇傭一個年輕奶媽。
四處找不到奶媽的影子,她的身后,卻跟上了一個日本兵了。當她發(fā)現(xiàn)了的時候,她驚叫了一聲,開始飛跑,鐵的皮鞋跟在她后面更快速地敲擊著。
前面擋著一座橋,金寶再也沒有力量上去了,她把孩子放在石級上。掙脫了一只抓肩膀上來的手,她沒有工夫再思索,就向橋跑了幾步,讓自己從柔滑的草岸上滑下到湖水里,又掙扎到湖心去。
她是不識水性的,湖中央蕩漾的水愛莫能助地包圍住她,漸漸地要把她淹沒了。
那個日本兵站立在石橋上,呆呆地看一下哭著的孩子,又呆呆地看一下浮沉的金寶。
忽然他大叫了一聲,迅速地卸去他的武裝,踏上橋欄直跳下湖去。
他艱難地把已經吃了些水的金寶托著,慢慢地泅到岸邊,爬上岸,莊嚴地把金寶軟弱的身子放在草岸上,又把石級上的孩子鄭重其事地抱過來放在她身邊:他這才回橋上去用內衣擦他的身子,一件一件地重又穿上他的衣服。
當他又配掛上他的全副的武裝,他看見濕淋淋的金寶,早已從草岸上掙扎著爬起,緊抱著孩子,踉踉蹌蹌地跑得漸行漸遠了。
他對她的背影笑了一下,表示他不想去追趕她似的趴在橋欄上,一面自言自語地說:
“中國的女人真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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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次,是銀寶在午飯后失了蹤,到晚飯時還沒有見她回來,一個日本兵卻又把小寶一直追蹤到家里來了。
小寶慌張地說:
“金姐,銀姐逃出來了,逃在山里。我在山腳下看到的,有一個日本鬼子兵追她,我也逃上了山,躲了半天,我以為沒有人了,從樹林里出來,不知道那個追銀姐的日本鬼子還在癡癡地坐在山下等,看見我他就追我,你看來了……”
金寶是不能出面的,她央求一個70歲的老鄰婦去招待那日本兵。
日本兵發(fā)著脾氣,把桌子也打爛了,話講不通,于是維持會里派來了人。據(jù)他的翻譯,老婦人知道那個日本兵一定要叫小寶出來讓他仔細看一下,是不是騙取了他的許多東西的那個女子。
維持會里的人逼著要交出小寶來,小寶只好到老婦和背去露一下她的灰白的小臉。
幸而日本兵說她不是那個女人,我要大點的那個,不過他忽然要小寶,他說叫她到他們營里去洗衣服。
小寶號哭著。
老鄰婦跪在地上,合著掌拜日本兵、又拜那個維持會里的人,說:
“老爺、先生,饒了這個怪可憐的孩子吧,她還只有15歲,不會洗衣服,還是我老太婆代她去!”
維持會里的人還不曾放下臉上的皮,那個日本兵卻拉了他,什么人也不再要,出去了,還不忍地回頭看看磕著頭的老婦的抖嗦著的小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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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銀寶才從山上偷偷地回來,帶著一個小小的手巾包。
把手巾包打開在姐妹們面前,銀寶一屁股坐在金寶的膝上,大笑了一陣,這才鄙視地撥弄著那些手飾,告訴她的姐姐和妹妹:
“在溪邊的樹林里洗衣服,想不到也被一只日本兵看見了,他趁我不防地抱住我緊緊地不放,生怕我投水似的。投到淺淺溪水里去有什么用呢,但我因為知道他是可欺的。我就挽住一根柳枝在細沙上寫了一句:‘不強迫我,我不投水’。他對這立刻發(fā)生了興趣,也用樹枝寫道:‘肯不肯從我?’我寫的是:‘要我野合,誓死不從!’他問我假使帶我到那個大寺無人看見可以嗎?我答他那可以。于是他高高興興地帶我到他的宿舍去,一路上他用一只手挽住我,我也明知在那時逃是沒有用的。他有一個很簡單清潔的宿舍,到了那里,為了要討我的好,他搬出來許多東西,你看,這里就是。這是二兩重的金鐲,這些是金戒寶石戒,這一對是鉆戒,剛才他把這些都套在我的手上,我到了山里才一樣一樣地脫下來的。”
金寶忍不住問了一聲:
“你怎么樣逃出的呢?”
小寶也著急地等候著,銀寶卻從容地說下去,眉飛色舞地:
“后來他要動手了,但是我拿筆寫給他看,我們必須等到天黑,我們應該弄點酒菜來吃。他立刻叫人弄來許多菜,他又打開了幾瓶酒,等他喝了不少,我卻說我不喝酒,要他給我拿紹興酒來,他這時候已經深信我不會逃走了,就糊糊涂涂地真的出去了,只把房門反鎖住,卻沒有顧到房里開著的后窗。我就從這窗子里爬了出來,想一口氣逃回家;半路上偏偏又碰見他提了酒壺走來,我就改走小路逃上了山。“
“他緊緊地盯著我,但是不善于走山路,幾個轉身,他氣喘喘地落了后,我在林子里看見他,他看不見我了。這時候我看見小寶正在山腳下,她也上了山,可是她的耐性不及那個日本兵,她一出來就又被他看見;一定是錯看成我,一直把她追到家來。他后來又同那個維持會里的小鬼到山上走了一轉,東張西望地對小鬼咕嚕些什么,好久才死了心地下山去了,我真想跟上去把這些東西送還給他,哈哈!”
說完,銀寶又大笑了一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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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金寶愁悶地說,她們必須離開小河村了。
正在這個時候,金寶的丈夫也想盡法子要把她們救出去。
他到了上海。上海有一批國人和日本浪人一起做著一種投機的生意,據(jù)說“一.二八”時就這樣做過的,專門替有錢人到淪陷的地方去接家庭。你只要先付一部分錢,把你所要接的人們的姓名、年齡,甚至什么時候出生,什么地方有粒黑痣之類,都詳詳細細地寫給他,附上照片,又寫上所有多少帶點關系的親友的地址,他就當即派人替你去多方找尋;要是找到了,他先拿到證據(jù)回來,告訴你人已尋到,在那里等候拯救,于是你就向他們要小車子去接,小車子每輛六千元,坐五個人,一個人的拯救費是法幣一千二百元。
金寶的丈夫就這樣用盡了苦心,準備大筆的錢來救他的妻兒和兩個小姨子。
那個帶著許多有關的地址的找尋者,從上海到杭州,從杭州到過了金寶她們曾經躲過一些時間的每個鄉(xiāng)村,終于,在她們離開不安的小河村之前,來到了小河村,而且把她們找到了。
仔細地詢問,怕別人任意冒充;再拿出照片來核對,拿出筆跡來比較,這才認為一點也沒有錯,于是教金寶寫一封信給他,讓他去復命。
意外的快樂使金寶顫抖的手握不住筆,銀寶就奪過去寫了簡簡單單的兩句話:
“謝謝姐夫打開了地獄門,等你來拯救我們出地獄。”
金寶來不及埋怨她的孩子氣就簽了字,打發(fā)來人去,還叮囑他要老老實實地傳話:她們在此苦等,車子越早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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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人走后兩天,金寶托人到杭州去打聽消息。回報是:還沒有這種救人的汽車從上海來,但是滬杭路通車了,明天是第一次,只賣24張客票。
金寶想替丈夫省幾千塊錢,銀寶是生就愛冒險的脾氣,她們就立刻不等到汽車來,明天乘火車到上海去。
到維持會里去,找金寶的丈夫的外婆的一位干兒子的兄弟,想法子買車票的,是小寶。
票買到了,三張,還有通行證,使她們四個平安地到了車站。
車站面目全非了,她們用黑布包了頭,急急地爬上了那半節(jié)載人的車子。
24個人一刻就到齊了,三分之二是婦孺,年輕的女人把自己的頭臉緊緊地藏起來。車門立刻關上了,一個憲兵站在車門口,使人們放下半塊心頭的大石。
但是有一個日本兵在車窗外面徘徊不去,他時常伸長了頸項向車子里面張望,又對憲兵說些低聲的話。
三姐妹躲得更里面一點,把包頭的黑布拉到遮住了眼睛、臉向著壁。
但是憲兵過來了,朝著金寶;他用中國話說,有一個人,要看一下金寶膝上的孩子。
金寶搖一下始終不敢回過來的頭,同車的人卻央求她不要因這樣一件小事逆了人家的意,一個胖胖的商人竟把金寶的孩子奪過去交給了憲兵。
憲兵卻溫和地答應立刻就送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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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抱在那個奇怪的日本兵的手里了。他端詳著,微笑著,輕輕地吻那個孩子。又從衣袋里摸出一個長方形的信封,從里面倒出一張照片來,他把它放在孩子的小臉旁,比較地看著,看著,忽然有兩粒大的眼淚,從這個年輕的日本兵的眼上掉了下來,打濕了孩子的小臉,孩子驚惶地哭了。把孩子交還給憲兵,這個日本兵頭靠在窗欞上,比孩子更悲哀地哭了起來,一會兒才嗚咽著對憲兵說:
“結婚不到一年,我被征出了國。妻子在東京生了孩子有4個月了,前幾天才寄一張照片來,你看,滿像這個中國孩子的,大小也差不多……在這次戰(zhàn)爭中,中國的女人和孩子受了苦難,但有的快要看見她們的丈夫和爸爸了。我的妻兒也一樣受著難,我卻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夠看見我的年輕的妻子和可愛的孩子……”
憲兵用中國話譯給車子里的人們聽。
金寶已經偷偷看出來了,在小河村,逼得她投水又把她從水里救起來的,就是這個日本兵。
銀寶和小寶在另一角也偷偷地看出來了,上銀寶的當,追她上山又把小寶追到家里的,也就是這個日本兵。
他哭著,一直哭到車子移動,還望著車內抱在那胖商人手里的金寶的孩子,擦著眼睛跟著車子向前走。
車子漸漸開快了。
金寶、銀寶和小寶,同時回過臉來,拉去頭上的黑布,忘記了一切怨恨地用憐憫的眼光看了一眼這個腳步落了后的日本兵。他們似乎看見他舉起手來大叫了一聲,于是,車子一個轉彎,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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