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湖州日報)
轉自:湖州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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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明鏡 口述
■朱曄 王煒麗 整理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12月11日中午,一曲意韻悠長的《關雎》,從長興縣太湖高中一間普通教室內緩緩傳出。身著粉色中式對襟褂子的漆明鏡打著節拍,輕聲領唱;同行的另一名教授橫抱琵琶,側身彈奏;身穿藍色校服的高中生打著檀板、敲著碰鈴,和著旋律放聲吟唱……400多年前,明代官學的經典曲目就這般水靈靈地在現代高中生的嘴邊流淌,潤澤著當下的年輕心靈。
這是湖州師范學院教授漆明鏡和她的團隊,首次帶著明代復制樂器琵琶、笛子、笙、篳篥、檀板、碰鈴,走進高中校園。從專業學術研究,到高校課堂、國際會議、音樂會展、互聯網交易平臺……漆明鏡懷揣著《魏氏樂譜》,大步流星地往前走著。10多年來,同行者,越走越多;腳下的路,也越走越寬……
古譜情緣
某天,陳老師拿出一套我從未見過的古譜。他說,這個《魏氏樂譜》有人說是八個調,有人說是十四個調,你去看看究竟有幾個調。這一問,竟成了“很多年”。
說是古譜,其實是復印件。捧起來一看,感覺特別復雜。《魏氏樂譜》,我之前沒聽說過。編鐘、古琴、琴律才走完一遍,這會兒又要搞譜?……看著厚厚的一摞,說實話有點心累!那一年,我在上海音樂學院(以下簡稱“上音”)讀研二。
陳老師,是我的碩博導師,大名陳應時。是他領著我跨進了樂律學的大門,打開了一個新世界。《魏氏樂譜》,陳老師也沒做過研究。這個明末的古譜,記載了從《詩經》開始歷代經典詩詞歌賦的樂譜,超過200首。數量之多,現存古譜中極少見。魏氏樂自傳入日本后,深受皇室貴族喜愛。樂譜中所收的明代樂曲,在國內多已失傳,清末才由留日學生將個別曲目帶回國內,經歷奇特。他認為這里頭有“富礦”,有很多未解之謎,鼓勵我去探究。
滿是謎團的《魏氏樂譜》,疊加著波詭云譎的明末歷史,勾起了我的興趣。我從小喜歡看偵探小說,喜歡抽絲剝繭的破案過程。雖知前路漫漫,道阻且長,仍按捺不住一顆靠近真相的心。可好奇是一回事,做學問是另一回事。第一次面對古譜的我,顫顫巍巍不知如何下手。那個時候網絡還沒有現在發達,相關信息國內找不到。《魏氏樂譜》相關史料和研究,都在日本。能找到的資料,大多是從日本輾轉而來的復印件。不是缺頁少頁,就是疏漏關鍵性信息。
找資料的過程,艱辛且有趣。20多歲的自己,不管不顧地往前沖。依靠蹩腳的英語,大著膽子跟素不相識的日本學者、音樂大咖,通過郵件交流;拜托留日的上音學姐,幫忙查找各種資料,在日本亞馬遜購買中古書。跟上音的留日學生交朋友,請他們一起來想辦法。同師門的安達智惠,幫我帶回原本缺落的第241—243首樂譜,幫我補齊了整個六卷本的樂曲。這期間,我一次次走進福建魏氏家族的舊址,尋找散落民間的線索。福建福清的魏氏宗親,對我這個“個性單純且執著”的外省小姑娘印象深刻,這些年結下了深厚的情誼。
專業上的突破,來自陳老師的引領。他手把手地教我對比諸家、辨析宮調、把握研究現狀。灰心喪氣、畏難退縮的時候,陳老師總能想到辦法,激起我骨子里不服輸的勁。他拉著我、推著我、拽著我、引著我,一路往前走。《魏氏樂譜》成為我碩士畢業論文的課題。論文的評價,意料之中的好。之后,我又跟著陳老師讀了3年博士。雖然,研究課題變了,但對《魏氏樂譜》的熱愛始終沒有放下。
2011年,博士畢業前,我人生的第一本研究成果《魏氏樂譜解析》出版。魏氏樂的謎團,在書中被一一解開。
出生于1617年的魏之琰,福建福清人士,明末國學生。早年隨兄魏之瑗赴日經商,是當時大海商,后定居長崎。他將明代樂器和官學詩詞樂帶到日本,有“明樂始祖”之稱。他的四世孫魏皓,將家傳明樂用樂譜形式記載下來,定名《魏氏樂譜》,共輯錄200余首樂曲。
陳老師最初的提問,我也給出了答案:《魏氏樂譜》既不是八調也不是十四調,而是十二調。
我的研究得到業界的認可,站住了腳跟。這個結果,陳老師比我還高興。
譜中追夢
日復一日地讀譜、譯譜、打譜,其間經歷了戀愛、結婚、懷孕、生子。人生的重要時刻,與古譜朝夕相伴,成了追夢途中最美的風景。
博士畢業后,我去了廣西藝術學院(以下簡稱“廣藝”)工作,一待10年。師門之中,我年紀最小,離得最遠。老師和師母一直放心不下。2013年,他們專程從上海趕來看我。他們看我的工作環境,跟我的領導和同事聊天。返程前,第一次對我說放心了。我才明白,那從不啟口的牽掛,盤踞在他們心頭已久。
在廣藝,我得空重拾《魏氏樂譜》。利用閑暇的時間,繼續之前中斷的研究。隨著年齡和閱歷的增長,對《魏氏樂譜》的研究也在日益深入。之后有段時間,我淡出學術界,專心養育孩子。看我學術上止步不前,陳老師很是著急。每次打電話,他必問:明鏡,論文寫得怎么樣了?掛完電話,我常常淚流滿面。心底里,那些被磨滅的東西重新燃燒,為樂律學癡狂的熱血再次沸騰。生兒育兒誰都可以,可我是樂律學的博士呀!再難,也要堅持走下去。
我在家里支了張可移動的小書桌,配一盞小臺燈和一臺筆記本電腦,見縫插針地搞研究。孩子一哭,就起身喂奶換尿片;孩子一睡著,就趴在小書桌上伏案工作。一天中,無數次在啼哭聲和讀譜、譯譜中快速切換。那個時候,我覺得職業女性真難。整個人像被一張無形的網,牢牢地困住,掙脫不得。
樂律學分律、調、譜、器四大板塊。陳老師在這四大領域,均有建樹。四者中間,以古譜、尤其是對敦煌樂譜的研究影響最大。上世紀70年代,陳老師就開始研究《敦煌琵琶譜》。40余年里,成果斐然,享譽海內外。光敦煌古譜研究論文,就寫了50多篇。上世紀,國際敦煌譜研究成就的最高話語權一度被日本學者壟斷,陳老師憑借一次次突破,讓世界看到了中國學者的后來居上。他與海外學者頻繁互動,將海外研究成果翻譯成中文,增進交流。
2016年,陳老師再次受邀去巴黎參加學術活動。他想帶著我們一班弟子去巴黎鑒賞敦煌樂譜的原件。主辦方要求每個人提供個人簡介。那段時間,是我的沉寂期。沒有文章,沒有課題,我的簡介蒼白。陳老師借此敲打我。他把師兄師姐的簡歷發給我,說:“你雖小,但要加油跟上。”我握著電話,眼淚嘩嘩地流。至今時時不敢忘。
我是慢出成果的人。廣藝10年,最終沒辜負老師的期望。憑一己之力,我將《魏氏樂譜》的傳統工尺譜逐字譯成現代五線譜,先后拿到國家級課題、廣西壯族自治區社科類二等獎。
我離開廣藝前的幾年,陳老師身體已經很差。彌留時刻,他抓著我的手追問:“今年樂律學年會,你要去嗎?你要到昆明去嗎?”何為所愛?執著一生,直至終點。陳老師,在用生命給我上課。
復原之路
中國古代音樂史是一部“無聲史”,從通史到教科書都是從理論到理論,至今人們不知道中國古代音樂究竟是什么聲響。中國古代沒有音樂嗎?當然不是。我想用明代的樂器演奏明代的樂譜,聽聽400年前的音樂。
十載光陰,彈指一揮。我對《魏氏樂譜》的熱愛,沒有片刻停止。這本古譜,承載著我的青春記憶,寄托著老師的無限期許。
《魏氏樂譜》是工尺譜,即標注了音高和節奏。這種記錄方法,方便后人真實地還音樂的原貌,這在清代前實屬罕見。古譜中暗藏的“密碼”,吸引我步入那段波瀾壯闊的歷史洪流,與跌宕起伏于其中的鮮活生命,跨山越海、隔空相聚。400多年前的動人音樂,是終身穿著明服的魏之琰,對國、對家念念不忘、情深似海的追憶與表達。
我想聽聽400年前真實的聲音!我想用明代樂器演奏明代樂譜!這個念頭盤踞越久,心底的愿望就越發強烈。就像陳老師說的,“真實”和“真相”永遠是第一位的。
在廣藝工作時,我用現代民樂器將《魏氏樂譜》復原演出過。這場小型演出,社會反響很好。用現代民樂器“演繹”明代音樂,實為條件所限的無奈之舉。
以琵琶為例。現代琵琶,音域更廣,出音更多,面板上不開孔,豎著彈。演員手指上纏義甲,演奏技法復雜。多用尼龍弦,而非絲弦。明制琵琶只有四相十品,演奏音域相對窄,體型也更小。面板上開月牙形孔洞,屬于低音琵琶,用玳瑁撥子橫抱著彈奏,每根弦都是蠶絲所作。明代琵琶音色更蒼勁古樸,與現代琵琶的清、脆、亮差異很大。
復原并活化古代音樂,并非我獨創。陳老師和上音師生,早就嘗鮮。
2018年5月,“古樂·新聲——陳應時解譯敦煌古譜音樂會”在上音首演。13首陳老師的解譯精品,成功亮相。
2019年1月,上音的師生又把陳老師譯譜,作曲家朱曉谷、李墨編配的敦煌古樂帶到了維也納。神秘的敦煌古樂,在舞臺上閃亮復活。
要聽到400年前的真音,關鍵在復原樂器。在廣藝,除了譯譜,我也琢磨魏氏樂器。我想復制明末流傳日本的一整套魏氏樂器。
我決定另辟蹊徑,走一條新路。從魏之琰的出生地福建福清入手,尋找全新的答案。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美夢。夢里,我又見到陳老師孩童般開心的笑臉。他說,做學問就要走新路,找新途徑,求新發現。
福建泉州,南音歷史悠久,樂器制作技藝世代相傳。泉州離福清,不過百來公里。拿著《魏氏樂器圖》,我找到了“泉州南音樂器制作技藝傳習所”傳承人李建瑜,復制明代琵琶和月琴。從業30多年,李老師并未接觸明代樂器,卻欣然應允。接下來的是日復一日的溝通、對話、調整、返工……李老師對這塊難啃的“硬骨頭”,始終熱情未減,令人敬佩。
復制樂器,攔路虎不少。跟當年陳老師一樣,我滿腦子的魏氏樂器,眼里看不到其他。
在原有軌道,已難突圍。我決定破釜沉舟,離開廣藝,重新出發。
2022年,我入職湖州師范學院音樂學院。丈夫仍留廣藝,我帶著上小學的女兒,來浙江生活。一家拆成兩半,相隔千里,困難自然不少。可我走路帶風,渾身是勁。那是因為離夢想近了。
浙江人務實、高效,給魏氏樂器復原計劃按上了加速鍵。我開始四處奔走,尋找并整合一切資源。川派古琴大師曾成偉、上海音樂學院民樂系副教授鐘之岳、泉州市豐澤區南音藝術研究會負責人魏朝陽等專業人士,因緣匯聚。半年多時間,泉州南音樂器的制作技藝、上海戴氏的琴弦、重繪的鼓面、川派古琴大師曾成偉制作的鼓架等應運而生。2023年,整套明代“魏氏樂”復制樂器:琵琶、十四弦瑟、月琴、笙、笛、簫、篳篥、云鑼、檀板、小鼓、大鼓一一出爐。11件樂器仿佛穿越時空而來,我欣喜不已。想象著陳老師笑瞇瞇的開心模樣,內心涌起些許被肯定的小自豪。
古樂花開
樂器的復原只是起點,持續再創作才能煥發生機。我想播撒種子,讓魏氏樂在更多人心里開花。
來浙江后,我又干了件“事兒”。2023年11月10日。國內首場明代“魏氏樂”樂器復原音樂會,在湖州長興奏響。我取名《明樂長興》,期待曾經沉睡的明樂,能由此長久興盛。那天,我特地空出了大劇院16排17座的位置。這是我的小心思,那是給魏之琰準備的驚喜。我想請他來見證,請他來檢閱,這跨越400年的音樂,是否恰如當年,入耳、入腦、入心?
那天,我身著襖衫和馬面裙,頭插蠶花發簪,和盛裝的樂手們,一道傾情演繹。為臺下的聽眾,也為魏之琰和他的樂手們,更是向陳老師致敬。
演出者和傾聽者之間,總有一種磁場在纏繞。臺上的我們和臺下的聽眾,同步經受著純正華夏古樂的洗禮,潛藏于每個人靈魂深處的華夏基因,被一一喚醒。
臺下的李建瑜先生,臺上的我們,渾身發抖,淚流滿面。
400多年前東渡日本的魏之琰,攜帶樂譜留日歸國的學生,10多年前的陳老師……一代代種下的種子,一直在等待萌發。
我明白,只有越來越多的人聽到明樂,使用明樂,才能真正“活下去”。
這一年,湖州師范學院音樂學院開設了魏氏音樂的相關課程。臺上演奏的樂手,是我的學生們。
2024年,我和合作伙伴啟動了古樂器音源數字化提取項目。7月,為了采集原聲,我和戰友魯立、同事林舒瑜,我的技術搭檔顧明,帶著復古樂器鉆進了寧海古戲臺。我們像是闖進歲月的長河,打撈起被遺忘的音樂。中式音樂的雅、純、凈、厚,在獨特的場域里,振聾發聵,直抵靈魂的深處。我們含著淚、擊著掌、擁抱著、跳躍著,幸福得忘乎所以。
我們學著蒲公英,帶著種子四處去飛翔。
今年的夏天,舒瑜把“種子”帶出了國門,帶到了愛爾蘭的科克。她把魏氏樂譜琵琶的音源,“播灑”在Chime國際學術會議上。
3個月前,我們又向前跨出一步,嘗試著擁抱市場。在浙江音樂學院錄音棚里,做了魏氏樂虛擬樂器音源全球發布會。現場,我們邀請一位舞者,以寧海采集古樂為音源,和著身體的律動,運用AI進行二次創作。醇厚的中式古音,與現代技術相碰撞,混搭出驚艷效果,征服了現場專家的耳朵和心靈。通過數字化手段,我們把音源藏在二維碼里,通過德國Kontakt平臺啟動在線售賣。本該應邀出席的李建瑜先生,沒能等來這一天。飽受病痛折磨的他,在這個夏天告別了一生的摯愛。他親手制作的琵琶、月琴,成為絕版。
2個月前,我們到上海樂器展上宣推。我們想遇見更多大咖,期待誕生全新的作品。
1個月前,我們通過第三方“匯千樂器”與四維音頻、叮咚音頻、“飛來音”等簽約。
兩周前,我們第一次走進高中校園。
我和魏氏樂,我們和魏氏樂的故事,在不斷更新。
像是總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推著大家往前奔跑,無論山有多高,海有多深,路有多難。
像是撒下的每一顆種子,都在努力尋找屬于自己的春天,等待發芽、抽條、開花。
生生不息,是對明樂新生的唯一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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