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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組會讓男性觀眾感到“不適”的作品。以女性生殖器官為原型的鍍金裝置上,蕾絲紋理纏繞其中,足夠直白、坦蕩。
展廳里,路過的男性大多轉移視線,或是繞道而行。藝術家柳溪在一旁觀察他們的反應,覺得有趣。這種“冒犯”,正是她想要的效果。
長久以來,女性的身體要么是被凝視的客體,要么是需要遮蔽的羞恥。而柳溪,偏要用最耀眼的金色,強迫大眾去正視它。
她將這組作品命名為《我們的神很了不起》,在她看來,女性身體是孕育生命的第一個國度,本該是值得驕傲的“神”,既然如此,我們為什么要感到羞恥?
在初冬的景德鎮,我們見到了柳溪。她留著一頭利落的短發,有著旺盛的表達欲,聊起天來,毫不掩飾身上的鋒芒。
看似強硬的姿態背后,是一個山東女孩漫長的自我修復。
作為家中不被期待的女兒,她的過去在重男輕女的夾縫中被擠壓變形。這種生命的痛感,在她接觸陶瓷時找到了共鳴。
柳溪告訴我,陶瓷在燒制中會收縮17%,正如女性們被擠壓縮水的人生。
于是,制作陶瓷的泥土成了她反擊的武器。
在景德鎮,她用38塊陶瓷搓衣板紀念母親在日復一日的勞作中,經受的磨損;把“語言暴力”刻入瓷器,讓女性受到的隱形傷害顯形;用泥土制成哺乳后的乳頭元素,堆起像墳丘一樣的乳房,試圖把那些被忽略的女性,燒制成堅硬的實體,以此抵抗遺忘。
我們和她聊了出走與創作的故事。她告訴我們:女性要爭取的不僅僅是“上桌吃飯”的權利,更是坐在桌上發出真實聲音的自由。
以下是她的講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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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神很了不起
《我們的神很了不起》是一組以女性生殖器官為原型的裝置,表面布滿蕾絲紋理,直白地掛在墻上或平躺在展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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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組作品在上海展覽時,我觀察到,有很多男生會對它避而不見,徑直地繞開。
可能我的作品對他們來說是一種冒犯,對于冒犯,他們感到不適了。
這種不適感,正是我想要的。
很多時候,大家對女性權利是忽視和避而不談的,發生沖突的時候,人們總習慣用性別把事情簡單化:“你是女生嘛,那就算了”,或者“你是女生才這樣。”
既然如此,我也要讓觀看的男性處于一個不舒適,甚至被冒犯的區域,也想讓他們進行自我反思:你(男性)都讓我感覺到不適了,我讓你感覺一下又怎么了?
對于這組作品,我沒有任何羞恥感。大家都說媽媽是我們的第一個國度,我們通過母親來到這個世界。既然如此,為什么要避諱女性的生殖器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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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組作品像小火燉湯一樣,是慢慢熬出來的。
它的靈感來自于2018年,我在印尼巴厘島旅居、創作期間。
在那里,我看到很多來自歐洲的藝術家,她們出門創作,享受生活。而許多當地的女性,無法外出工作,只能待在家里日復一日地勞作,沒有自主權,連自我意識都很微弱。
2019年底我又去了趟印度,這種沖擊更強了。在餐廳里,服務員幾乎都是男性,我看不到女性的身影。
我意識到,如果只活在外界的眼光和標準里,女性是無法獲得力量的,只有把目光收回來,意識到女性自身就是一座寶藏,我們的價值才不會被這個世界忽略。
于是,我開始“造神”。
反復實驗后,我選擇了含鐵量豐富的泥土,又買來蕾絲,把它壓印在泥土上。在十六七世紀的歐洲,蕾絲是貴族用于領口袖口的裝飾,到了工業化時代,它變得隨處可見。
無論何時,蕾絲的編織最初都源于女性的勞作。我把這種代表女性勞作的肌理,壓進泥土里,作為裝飾的一部分。
最后,我給她們上色。
這些作品分為黑色和金色。黑色帶有金屬質感,像鋼鐵一樣堅硬;而金色,在過去只有皇帝才能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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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今天,我把它鍍成金色,是因為當女性的力量成為歷史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時,我們可以為自己賦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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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離
這種為女性賦權的力量并非天生就有,它源于我被打壓、忽視的童年經歷。
從剛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就是不一樣的,因為我不是那個被期待的男孩。
我出生在一個重男輕女的山東家庭里,有一個姐姐。在當時北方農村的刻板印象里,男孩可以養老送終,承擔更多的社會角色,但女孩不行。
既然頭胎是個女孩,在生第二個孩子的時候,所有人都期望會是個男孩。
結果生的又是個女孩。我媽看到生出來的是個女生,當場就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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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幼時的柳溪和媽媽
我的成長過程中有很多類似的被忽視的經歷。小時候,我奶奶會給堂哥買豬頭肉吃,但只給我買油條,因為她覺得我不配吃更好的肉。堂哥可以隨意和奶奶要錢買冰糕,但我一定要幫奶奶干活,她才會給我錢,讓我去買雪糕吃。
那時我就有一種感覺,我想要得到什么東西,要更加努力才行。
除了家庭內被忽視外,還有來自外界的打壓。讀小學一二年級的時候,我爸破產了,我的很多同學是被欠薪工人的孩子,他們開始霸凌我,這種狀態一直持續到債務還清。那時,我已經習慣了被霸凌。
被忽視、被打壓、被霸凌,未成年的我隱隱約約地意識到,好像只有出走,去接觸一個新的環境,才能解決這些問題。
我希望自己有更多的可能性,所以就特別努力地去考學。
上小學的時候,我別的事情沒怎么被認可,但是畫畫還挺好的,當時班里需要參加什么繪畫比賽,老師都會叫著我。
初二在朋友的建議下學畫畫,我是非常懵懂的,也不懂得什么叫藝術,畫畫只是我出走和逃離的路徑。
我像抓著根救命稻草一樣,希望能通過它脫離這一切,只要往外走,就可以不被霸凌,至少可以自由地呼吸新鮮空氣了。
初中畢業后,我以第四的美術專業成績考到了全區最好的高中,并立志要考去最好的大學。
在我當時的認知里,中央美術學院就是最好的專業類學校。第一年高考時,專業課發揮得不太好,沒能去成,我后面又復讀了一年。
高考前的最后三四個月,我來北京參加畫畫集訓。我們十幾個女孩住在地下室,晚上一起去北京西站畫速寫,車站的人像會更生動嘛。
我們常常畫到凌晨一兩點再回去,雖然辛苦,但動力特別足。
結果出來的那一刻,像有顆星星突然砸到了我頭上,我考上央美了。
拿到錄取通知書后的那個暑假,我畫了一張插畫,我到現在還記得畫里的內容:是一個人站立著,特別偉岸,腰板挺得直直的。
看著那幅畫,我心里有一種小小的驕傲,覺得:誒,我好像可以,我能行,人生是可以掌握在自己手里的。
盡管在那個階段,我還需要借用錄取通知書這樣一個權威的東西,來確定自己的價值,但那個“挺直腰板站立”的狀態,是我確立自我的第一步。
現在看來,那幅畫是一種女性意識的萌芽。我覺得女孩子值得擁有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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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為藝術家
我沒有因為考上大學,就徹底掙脫之前那種壓抑的狀態。
被霸凌的經歷和重男輕女的思想,像根線一樣,每當我想放飛的時候,它們都會往回牽著我,這種自卑感會隱隱作痛,不斷地反復。
我還記得,高三那年,我為了參加畫畫集訓,第一次來北京的場景。我和朋友臨時買了一張綠皮火車的夜車票,晃晃悠悠坐到了北京,當時我充滿了期待
但第一次看到那么多高樓大廈和那么寬的馬路,我突然間就不敢說普通話了,總說家鄉話。
強烈的自卑感使我變得小心翼翼。北京太大了,我既覺得自己不屬于這里,又拼命想融入。我內心充滿了矛盾,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才慢慢調整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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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大學期間畫的畫
大二那年第二次選擇專業,我選擇了雕塑系,它是央美最好、也是最難的專業。我內心有種不服的感覺,想挑戰難度。
雕塑系是個男生多女生少的專業,在這里,做大雕塑需要大量的泥巴,泥巴是要搶的。男生不會因為你是女生就讓你,你想多要點泥巴,就得跟他們搶。
美院有很多常見的對女生的刻板印象,比如覺得女生搬不動東西,男生接活接得更好之類的,包括老師有些公共藝術的項目也都不怎么叫女生,都是叫男生做。
那種環境里,你必須要不服和硬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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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時的柳溪
雖然進了最好的學校,但直到畢業后的好幾年,我都沒有真正地“成為”一個藝術家。
2010年從美院畢業后,我很迷茫,不知道是要考繼續考研究生還是當藝術家,只覺得大家都在做什么,那我也做什么。
為了謀生,創作之余,我開始做考前培訓,教高中生畫畫。
教書的時候,我總會特別照顧班里那些不愛說話的學生。我知道,那些不敢說話、不想說話的小孩,其實內心也渴望被關注。
就像初中時,有個因為身體異味被全班霸凌的同學,我很愿意和他交流。因為我曾經就是邊緣人。
那幾年,我也做了一些作品。
但那些作品,只是為了創作而創作。當然,畢竟在美院接受了五年的教育,作品的技術和審美是有的,但我知道,那些東西只是看起來“像”作品,不是我內心真實的聲音。
直到2013年,我和先生結婚,因為他工作調動,我們從北京搬去了上海。
生活環境的改變,讓我從那種緊繃的狀態中松了一口氣。我開始在景德鎮和上海之間穿梭,有了大量的時間去探索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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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中的柳溪
當我不再只是為了創作而創作,而是真正尊重內心的需求去表達時,我才覺得自己真正成為了一名藝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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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女
當我放松下來,生命經歷中的許多痛苦、情感自然而然涌現。最先出現的是我的媽媽。
從小我就知道,我出生時,母親看到我是個女孩后哭了,那時我是失望的。
隨著長大,了解母親的生活狀態和面臨的困境后,我也理解了她。當時外界所有人對“我”的期待都是一個男孩,種種壓力最終只壓在了我媽媽一個人的身上。
但母愛本身是沒法變質的。我媽媽其實一直很愛我,可能她愛的方式不是我期待的那種方式,也不是現代社會認為的“健康”的方式,但那種愛非常濃厚。
我很疼惜她,我一直知道媽媽付出了很多,不管是家務還是別的,她吃了很多苦。
去北京上大學后,為了賺生活費,我常去全國各地兼職。我知道媽媽牽掛我,就送了她一張中國地圖。
每當我告訴她我在哪里,她就在地圖上找到那個點。好像看著那個點,她就跟我有了一種連接,仿佛她也去過那些地方。
后面,我往返于不同的國家參加展覽,又送給了媽媽一張世界地圖。我希望能通過這張地圖,和她建立起一種新的連接,讓她能知道這個世界上有那么多國家,我都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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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在西班牙進行展覽
除了情感上的牽掛,媽媽的生活習慣也延續到了我身上。
那時候學校里沒有洗衣機,只能手洗衣服。我回憶起,從前在老家的時候,媽媽經常用搓衣板幫我洗衣服,洗得很有效率,所以洗衣服時我也自然地用了搓衣板。
于是,我開始創作一組名為《媽媽》的作品,它的主體是38塊陶瓷做的搓衣板。
有次回山東老家,我在院子的墻角看到了一塊老舊的搓衣板。我把它帶回了工作室,以此為模型,制作了第一塊陶瓷搓衣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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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我在印度做駐地時坐火車從加爾各達到孟買,看到了一個媽媽送別女兒,哭得好傷心。看到她哭的那一刻,我決定要繼續擴張搓衣板系列的創作,要做更多。
回國后,我開始收集各地的搓衣板。有的是自己采購的,有的從農村收來,有的從二手市場淘來,還有的是朋友寄給我的。它們來自山東、山西,來自南方的河邊.....每一塊都有不同的肌理和圖案。
有的搓衣板上刻著“為了明天”,有的刻著“年年有余”,還有的刻著五角星和“福”字,這些是女性對未來的美好寄托,也蘊含著勞動人民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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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制作搓衣板的過程中,我發現了一個巧合:陶瓷在燒制的過程中會收縮。這些成熟的搓衣板作品,比最初的模型收縮了17%。
這種物理意義上的“縮水”,像極了女性隨著年齡的增長,慢慢衰老的過程。
我媽媽今年73歲了,我上學的時候她才50多歲。現在每隔一年回家,我都會發現她“收縮”了一圈。
媽媽的衰老讓我很心疼。一年多沒見媽媽,我心里面想的還是她一年前的樣子,一年之后再見她,看到她從年輕力壯變得衰老,會突然覺得:你怎么變成這樣了?
創作時,我把對于母親和女性的疼惜全放在了這組作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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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搓衣板數量的增加,我在想,這組作品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呢?數量太少不夠貼切,畢竟女性的群體如此龐大,做多了也沒意思,相當于在重復。
那就做38塊吧,對應“三八婦女節”。
這組作品完成后,被洛杉磯郡立藝術博物館(LACMA)和倫敦的V&A博物館收藏了。
這讓我特別高興。不是因為作品本身,而是因為這些曾經被視為邊緣的搓衣板,終于被放在了一個更大的平臺上展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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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不懂藝術,但我告訴她這件事時,她很高興,也很欣慰,覺得女性的苦,終于被人看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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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是我們自己
現在,我也成為了一位母親。
為了照顧孩子,我有兩年的時間幾乎停止了創作。景德鎮沒有合適的托育機構,我只能親力親為。
當母親真的需要付出很多,母乳喂養、換尿布、哄睡……這些繁瑣、冗長、重復性的勞動,幾乎占據了我所有的時間。
孩子剛滿40多天時,我去奧地利參加展覽。布展中途,每隔兩個小時,我就得跑回住的地方給小孩喂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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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溪和女兒
那是一種寂靜的消耗,沒人能代替。
從前我心疼女性、感恩母親,都是從一個女兒的角度出發的。但現在我置身其中,才真切地知道女性到底是在哪些具體的點上被徹底消耗掉的。
被消耗的切膚之痛,促使我創作了一組新作品,叫做《寂土》。
我翻制了自己哺乳期的乳頭,無數個小小的模型堆積起來,最后會形成兩座巨大的、像墳丘一樣的裝置。哺乳期的乳房,就像這兩座墳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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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老家山東,人去世后會埋在麥田里,堆起一個土包。過幾年,土包平了,土地也重回平靜了。
這很像女性哺乳的過程,對于她們的付出,大家過段時間就會遺忘了,其中有一種悲涼在。
除了身體上的消耗,我還想在作品中探討精神上的隱形傷害。
我正在進行的另一組作品是關于“語言暴力”的,叫做《瘢》。它的靈感始于我在墨西哥駐地時的一次田野調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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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瘢》
當時我問當地一位五六十歲的陶瓷女工:“作為女性,你所經歷的語言暴力是什么?”她很困惑,聽不懂什么是“語言暴力”。
直到我舉了一些例子,比如“我這么做都是為了你好”、“你這個女生就是這樣”、“你的頭發今天怎么是這樣?”
聽著聽著,她的眼睛突然紅了。她悄悄跟我講了從丈夫那里經受的語言暴力,這么多年里,她一直以為都是她的問題,她現在才知道,其實并不是。
我特別心疼她。同樣地,有很多女孩,非常愿意跟我分享她作為女性所經受的不公、受到的規訓以及對這一切的感受。大家所經歷的痛是共通的。
我的另一組新作《爐姑神》,同樣和女性受到的歸訓有關。
它源于我家鄉的傳說。從小,奶奶就帶我去村里的爐姑廟祭拜“爐姑神”:為了煉化成精的鐵牛,鐵匠的女兒跳進了爐火,犧牲自己保全了村莊。
長大后回看,我才發現它是教導女性犧牲、順從的。我想用這個作品去解構神話,破除女性自我犧牲的敘事,祭拜“神”的時候,不要忘了自己。
從媽媽的勞作到母職,再到女性經受的歸訓,這些都是容易被忽略的東西。我的作品就是把這些被忽略的東西反復揉搓,讓別人看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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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中的柳溪
我們這代人,在成長的過程中背負太多東西了,總覺得要做到這樣那樣,才能證明自己的價值。
我對女兒沒有任何功利性的期望。我未實現的愿望,不需要在她身上實現,但我成長過程中那些缺失的遺憾,可以在她身上彌補。
因為從小被打壓、被否定,我現在就會多夸夸她。我告訴自己,不要給她太多的干預:她想玩就去玩,想試錯就去試,摔倒了需要一個擁抱的時候,我就在一旁抱抱她。
她需要成為她自己,我也需要成為我自己,在生命的交集里,我們有一部分是相互支持的就夠了。
經常有人討論女性的處境,說現在的女性地位提高了,可以“上桌吃飯”了。
但我認為,我們現在追求的,不僅僅是“上桌”。如果上桌只是為了坐在旁邊聽男人們吹牛,那這個位置沒有意義。
我們要的是平等的對話。我能夠真實地表現我自己。
只要還有女性還存在,我們的表達就要一直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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