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博和龐萊臣后人《江南春圖》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我和拍賣行工作的朋友Flora聊到半夜,想起幾件往事。
一件是2010年中國嘉德秋季拍賣會上的那件王羲之摹本《平安帖》,藏家劉益謙以3.08億元的天價拍得了這件藏品,這幅書法一共只有41個字,相當于一個字750萬元,刷新了中國書法拍賣單字價格最高的紀錄。
但最終,劉益謙拿到這幅畫卻花了足足五年時間,有新聞為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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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從拍賣到最終成交花了這么久時間?劉益謙當時說,因為“委托人從一個變成了幾十個”。
這個故事的起點不在北京的拍賣場,而在澳洲一個叫Coffs Harbour的小鎮 。
那里的華人極少,消息閉塞。在這兒開中醫診所的趙宜康,過著節儉的生活,他不懂上網,也很少打聽外界消息,他有一個叫王亞法的朋友,有一次去趙家玩,趙宜康給他看了幾件收藏,其中一件就是《平安帖》。這件作品曾在浩劫中被抄走,文物專家徐邦達和趙宜康的父親相識,浩劫之后特別來告訴他,“《平安帖》經鑒定,認為‘宣和’與‘政和’兩方騎縫章有質疑,故未被故宮收藏,予以發還,你可以去領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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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帖》
王亞法和趙宜康說,他覺得大概可以賣兩千萬人民幣。趙就讓王幫忙脫手,可以給百分之十的回扣,王覺得心力不夠,就介紹給了拍賣行的朋友。
之后就出現了2010年嘉德拍賣上的驚人一幕,《平安帖》經過激烈的競爭,最后以2.75億人民幣落槌,加上手續費是3.08億,獲得者是劉益謙。
因為這是一個熱門事件,所以引起了全社會的關注,很快,橫生枝節。
枝節來自趙宜康父親隔房同房兄弟的后人們。
這個家族,其實赫赫有名。
要講述這個家族,我們必須要先講述《平安帖》的收藏來源。
《平安帖》最早見于《宣和書譜》著錄,后刻入北宋著名的叢帖《絳帖》,當時共有九行,后被一分為二,在嘉德秋拍亮相的是前半部。
這幅字在清代的主人是乾隆的兒子成親王永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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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帖》“太上皇帝之寶”印
永瑆是清代書法四大家之一,他的齋號叫“詒晉齋”,因為得了父親乾隆賞賜的許多晉代名跡。永瑆的書法寫的極好,但是性格很分裂,一個字說明就是“摳”。明明貴為親王,卻持家嚴苛,只準正福晉富察氏吃清茶淡飯,穿粗布衣裳。家里死了一匹馬,他竟然不準埋,關照廚房連煮幾天死馬肉給全家當飯。
庚子年后,《平安帖》流散紫禁城外。兩宮回鸞,慈禧太后讓內務府去收攏那些散落在宮墻外的舊物——這當然是一件非常重要的差事。
慈禧把差事交給了一個人:慶寬。
慶寬生于咸豐元年(1851),隸內務府漢軍旗籍。最早見諸記載,是他曾參與同治帝惠陵的營建;到光緒皇帝大婚時,他已能在宮中承辦要務。看材料,我們會發現他曾經被醇親王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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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寬等繪《光緒帝大婚典禮全圖之納采宴圖》
慶寬“重逢”了《平安帖》,但他沒把《平安帖》上呈,而是留在自己手上。這不是他的初犯,在光緒二十年,就在慈禧打算給他升官的時候,慶寬因貪墨之事遭參。慈禧當時的諭令很重——
“著派徐桐、敬信,按照所參各節,嚴密確查,據實具奏,不準瞻徇情面,曲為開脫……將此諭令知之。”
查辦結果是:
“經徐桐等調查該旗戶口冊及一切案卷……是其身家不清;冒入旗籍……顯有包攬營私情事。內務府員外郎慶寬著即革職,銷除旗檔,并著步軍統領衙門,將該革員房屋財產查抄入官,以示懲儆。”
慶寬這個人并不只活在檔案里。他的貪污事跡甚至被寫進民國時期一本小書《貪官污吏傳》。書里說,慶寬本名趙小山,“幼即研究畫術。及長,益工,嘗繪《頤和園全圖》,為醇賢親王奕譞所賞,即進獻孝欽后,后亦以為美,賞給二品頂戴……已而投旗籍,以郎中司柴炭庫。”
民國時期,慶寬閉門謝客,不再過問世事,1927年逝世,享年76歲。民國之后他又改回趙小山。趙小山去世之后,后代分為幾支——長子趙振綬在1930年代移居上海黃河路;趙振綬的弟弟趙振經,則住在北京東四北十二條。
而趙振經,就是趙宜康的父親。
趙振綬的故事,我在上海博物館古代雕塑專家李柏華老師寫的《李鴻業文博生涯》里找到了一些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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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鴻業文博生涯》書影
趙振綬在1958年和1959年兩次捐獻文物給上海博物館,檔案中有記錄:宋登封窯劃花枕、黑釉花瓶、晉青釉壺、雍正畫琺瑯盤、明宣德青花雙耳扁瓶……現在你去上博還能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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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德鎮窯青白釉佛像,元(1271—1368年),趙振綬1960年捐贈
1961年初,趙振綬來找李鴻業幫忙,他的手里還有一些古玩,但是賣不出去,生活太艱難,感覺活不下去了。趙振綬提出,自己早年有許多文物交給戴福保帶去香港變賣,現在“覺悟到這是錯誤的”,要去香港把文物要回,捐獻給上海博物館,捐獻給國家。
戴福保是江蘇無錫人,算是民國時期的傳奇古玩商,抗戰勝利后,戴福保與禹貢古玩號的葉叔重、雪畊齋的張雪庚、珊瑚林古物流通處的洪玉琳并稱滬上“四大金剛”。1949年7月,戴福保移居臺灣、香港,在滬店址改行從事寄售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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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福保
趙振綬將文物交戴福保帶到香港變賣的事,李鴻業是了解的,因為李鴻業也有很多古董在戴福保手里,所以李鴻業就同意幫趙振綬這個忙,希望他去香港之后把自己的古董也追回來。
李鴻業給趙寫了證明書,再由上海博物館將材料送交上海市公安局審查。
最終趙振綬獲得批準,前往香港,從此泥牛入海,一去不見返回。
趙振綬在香港失蹤的時候,他的弟弟趙振經正在經歷一次又一次的“抄”,他們家的收藏被裝了整整一卡車,除了《平安帖》,還有乾隆時張若虛畫的《圓明園四十景圖》,冊面不大,但畫工非常精致,每頁畫面配有詩詞;又有一本是明末藍瑛畫的山水冊頁,重彩濃墨,青綠相映,徐邦達告訴趙振經,這個冊頁曾被某位領導看中,因為看不懂,叫秘書做了很多注解。
浩劫結束,政策落實,趙振經去領回被抄的物品。各房分攤時,他隱瞞說《平安帖》沒有發還。在那個驚魂未定的年代,趙振經的隱瞞或許并非全然出于貪婪,而是一種近乎本能的、對“財富即罪名”的恐懼,他把秘密鎖進了柜子,卻埋下了一顆三十年后引爆的深水炸彈。
這大概是趙氏兄弟在那個大時代里,各自做出的、截然不同的生存抉擇。
一走一留,一失一得,成了這對兄弟的平行時空。
留在北京的弟弟趙振經,守著那堆失而復得的、沉重的名跡,在漫長的沉默里把秘密鎖進柜子,像守著一份隨時會引火燒身的詛咒。而遠走香港的哥哥,雖然保全了性命,卻終其一生背負著愧疚的底色。
幾十年后,當那件被趙振經視若生命的《平安帖》在拍賣場上引發三十三支脈親戚的混戰時,人們才猛然驚覺:在那場風暴里,無論是留下守財的人,還是舍財逃命的人,其實都沒有真正走出那個時代的陰影。
經過長達四年的訴訟,最后法院判決:慶寬以下已有五代,開枝散葉,到趙宜康一代,已有三十三支脈。法院平均分派,每房分得600萬人民幣。趙宜康的母親把自己的一份贈給了兒子,趙醫生分得1200萬,據說頗為后悔。
這樣的案例,李柏華老師在書里寫了非常非常多,但我印象最為深刻的,是他們家自己的“鎏金大銅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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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代車馬人鎏金大銅板,拓片正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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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代車馬人鎏金大銅板,拓片反面
這塊鎏金大銅板原來是在李鴻業的父親李文光處,李老先生是一個收藏家,家里也開古董行,抗美援朝時期,鄭州領導來勸說老先生捐獻古董,老先生就把兒子從上海叫來河南商量,商量細節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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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這塊鎏金大銅板最終還是在1956年捐了出去,動員捐獻的是孫瀛洲和陳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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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故宮還專門發了回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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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當時李家的生活很困難,孫瀛洲就答應,回去給他爭取一些獎金,但是不久之后,故宮方面說這件大銅板是“仿漢”的,獎金沒有。李鴻業就說,既然你覺得是仿的,那就還給我們。故宮回答,不行,雖然是仿品,還是個不錯的文物,所以我們收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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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宮捐獻的獎狀,此為當時故宮獎狀的復印件,原件還故宮
1979年,李家再次給故宮寫信,要求歸還大銅板,故宮表示,獎金沒聽說過,但是銅板是不會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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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在一位愛國華僑的幫助下,李家第三次寫信,一式五份分別寄給了各位領導,其中一份是給故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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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故宮決定歸還這塊鎏金大銅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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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宮退還文物的來信
故事的最后,趙宜康在澳洲依然過著簡樸的生活,拿到了那份被分割得零碎的巨款后,他第一反應竟然是再去買點古董留給后人。
很多人不理解,為什么看上去流傳有序的民間收藏,會在今天忽然被貼上“真偽”的標簽?在那段灰暗的歲月里,那些被收繳、被封存、被騰挪的頂級真跡,究竟有沒有被“掉包”?
這種不解,本身就是一種時代的隔膜。
無論是南博與龐氏后人的拉扯,還是趙家三十三支脈的內戰,那筆賬其實在幾十年前就已經寫好了。當一個時代試圖粗暴地切斷私人與財產、家族與傳統的連接時,那些被帶走的,不僅僅是字畫,還有家族內部的信任、對規則的敬畏,以及那份從容的底氣。在那個連人都能被隨意定義、被剝離身份的年代,文物的歸屬與真偽,往往只取決于一張漏洞百出的清單,或是一個語焉不詳的經手人。
這種“斷裂”所產生的回震,并不會隨著政策的“歸還”而瞬間平息。
而南博和龐家后人這樣的風波,大概不會是最后一次。
因為它們從來不是突然發生的——只是某個年代留下的斷口,直到今天才被照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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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春節母親郭愛貞和兒子李柏順、李柏年與鎏金大銅板合影
文中部分圖片來源:《文博鴻業:李鴻業文博生涯》,
特此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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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李柏華,文博鴻業:李鴻業文博生涯,學林出版社2013
2、任萬平,以史解畫,以圖證史——關于光緒《大婚圖》冊的繪制
3、5年物權波瀾平復 劉益謙迎來3億元《平安帖》,第一財經20150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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