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可以是一個浩渺的宇宙,里面有各種疾病造成的星云、風暴與斷裂的星軌。那一塊叫‘視網膜脫離’的區域像是宇宙膜片撕裂時的亮綠爆裂,而‘玻璃體出血’則像深紅星系中彌漫的碎片云。我以前從不知道,眼底竟然如此熾烈、混亂、帶著一種堪比星空圖譜的致命美麗……”
短篇小說工作坊學員源在他的作品中,展現了視野缺失后所“看到”的另一層“世界”。每隔兩小時的眼壓測試結果,打卡般的全身例行檢查,主人公在近乎嚴苛的時間序列里追索病因的無跡可尋。生活開始以一種新的邏輯展開,“左眼看到這殘缺的世界才是真實的世界,右眼看到的只是被修飾過的世界”。
下一期短篇小說工作坊將于2026年1月1日開營,期待更多的朋友參與,書寫你眼中的世界。
飛向眼睛的一根釘子(節選)
作者|源
編輯|楚焙
醫院就像是我的教堂。
每次在醫院,有一種無法言喻的肅穆。走廊狹長而高挑,白墻像被時間漂白過的石磚,一盞盞冷光燈投下的不是溫暖,而是審慎的凝視;每一個病房就是一間小小的懺悔室,我能想象里面站在形形色色懊惱不已的普通人,捏著病歷,說著那些讓自己懊悔的秘密;周圍人仿佛對我來說是不存在的,我等待自己的名字被喊到。這個空間里,我什么都不是,只剩下“等待審判”的軀殼。
三十歲,我疑似得了青光眼,一種老年病。平日我是導演,靠眼睛吃飯。醫生說,我可能會瞎。今天來到省第一附屬人民醫院復診,提前一個月掛了一個我能掛到最貴的號。
我走進視野檢測房間,這是一個全黑的小屋子,唯一亮光的是那臺發著幽幽白光的儀器。你坐在它的面前,是一片無邊無界虛無的冷白。它中心常亮著一個白色的亮點,醫生再三囑咐,千萬不要轉動眼球,全程必須盯著這個白色的點。然后,檢測開始,白色亮點周圍開始依次在不同區域閃爍星光小點。每次看到星光小點閃爍,我就要按一下手中的按鈕,意思就是告訴機器,這里的視野依然殘存。儀器發出滴滴答答的節奏,我盯著視野中心的小點,想著,這大概就是上帝之眼。漫長的測試,我失去了對時間的感知,強烈渴望著這能早一點結束。
令我心里發怵的是,左眼的右上角的大片區域,星光小點從來沒有出現過。
“這是我的視野檢測報告。”
胡醫生接過我的報告,仔細地翻看著我的報告。問診室的大門沒關,門口擠滿了排隊的人,熙熙攘攘地像是在菜市場,我才剛坐下,下一位病人已經急不可耐地想要進來,我怒不可遏地一把將他們擋在外面,狠狠很關上門。這一下徹底安靜了。
“你的杯盤比較大,視野缺損的確發生了。我看你眼壓不高,這樣,你再去做一個24小時青光眼檢測,每兩個小時測一次眼壓,然后再來找我。”
眼壓之于青光眼,就像血壓之于高血壓,要控制青光眼核心就是要控制眼壓。
“你之前眼睛受過激光損傷嗎?”
“記憶里沒有。”
“你有過家族史嗎?”
“我爺爺奶奶是沒有的,但是我爸媽的情況我是不知道。”
我心里清楚,現階段我是不可能去問我媽的,之前另一個醫生判斷我疑似有青光眼的時候,我已經問過我的表姐,至少我的爺爺奶奶是沒有的。不久前我媽還給我寄來了三盒蒸汽眼罩,讓我保護眼睛,事實上,我一盒都沒拆封過。
“醫生我想問一下,為什么我體檢從來沒有檢測出來。”
“這個跟醫術高低有關系,普通體檢看不出來的,而且你眼壓正常有可能是常壓型的青光眼,一般醫生可能不會往青光眼那個方向想。11-20這個數值只是一個統計學上面的數據,雖然你的眼壓在這個正常數值里面,但是可能你的天生視神經耐受就是比別人低,所以要排除你是不是遺傳。”
我又想起母親反復跟我說,讓我去三甲醫院體檢,可是我嫌三甲醫院體檢流程麻煩,需要自己去開單,而不是像體檢機構那樣流水線一般方便快捷。醫院,是假定病人出了問題才會來,所以他們會全力去找出問題;體檢機構,他們假定大部分人都是健康的,他們對一些疑難病癥沒有經驗。
可惡。
還有一個令我不能接受的事實是,青光眼的常見病例是來自于在黑暗里面使用手機,而我在日常生活里是一個極度注意不要黑暗里看手機的人,半夜回消息,我一定會打開燈。但是我的確是一個重度手機和電腦的使用者,可是,誰又不是呢?
“你先去做一個24小時的眼壓測試,每兩小時測一次,包括半夜,有的人是晚上睡覺的時候眼壓高。”
“好的,最快什么時候可以做?”
打開問診室的門,絕望的病人像洪水一樣涌進來了,我感覺時間變得緩慢而黏滯,雖然還有24小時眼壓沒有做,但是我的內心已經確診了青光眼的癥狀就是視野缺失,我的情況是右眼視野缺損不大,但是左眼的一大半,檢測報告上顯示是黑色的,黑色的區域寫著一個個<0的符號。
出了視野檢測房間,我遮住右眼,只用左眼去看,一股電流傳遍全身,左眼的右上大片區域已經陷入一片模糊的境地,而右眼能單獨看到大片左眼看不到的區域……突然沉入一片無人的深海,不知不覺中我已經在慢慢失去我最在意的東西。
人的右眼會補償左眼的視野,所以雙眼看的時候人們并不會覺得有太大區別,很多青光眼病人是完全瞎了才發現。
最初我發現在晚上的時候,看到亮的燈牌和路燈總有一些朦朧的感覺,這樣的情況維持了好幾年了,一開始我總以為是我的眼鏡的閃光度數增加了,無非就是去眼鏡店,配一副新的鏡片,僅此而已。然而,在眼鏡店里,店員告訴我,我的度數和閃光都沒有增加。然后有一天,我膝蓋有一些不適,我想那我順道也去醫院看一下眼睛吧。
視神經是全身最精密且敏感的結構,不像其他細胞還有再生功能,視神經的損傷是不可逆的,就像死亡,也是不可逆的。那一刻,我感覺死神在我門前敲了敲門,雖然每個人的門前都徘徊著死神,但是有的人足夠幸運,一輩子都沒有聽到過敲門聲,只有最后那一下,死神破門而入。潛意識里,我一直以為我是那個幸運的人。大概150年前,人類就研究出了第一款治療青光眼的眼藥水,經歷了這么多年的研究,青光眼的致病機理依然不明朗。
最好的情況就是維持現狀,視神經死了就是死了,人類歷史上是沒有恢復的任何一例案例。
這是一個寒冷的冬天,尤其是南方的冬天,室內和室外一樣寒冷。空氣像冰箱里泄出的冷氣,直接往肺里倒。人把自己裹起來,不是為了保暖,是為了不被看見。一切都變硬,變慢,變得更像堅硬的事實。我手握水壺,想燒一壺熱水給自己,接近沸騰時刻,握住水壺,從金屬手柄傳來遙遠的巨大的轟鳴聲,仿佛巨大的泡沫在心房一個接一個在破裂。
我有一天會失明?
我是一個靠眼睛吃飯的人,圖像是我賴以為生的信仰系統,我用眼睛感知那些美與暴烈,失去視力對我來說,就是失去一切。我的人生報廢了嗎?
7年前年前的一天,我覺得我應該離開公司,他們也覺得我應該離開。但是是他們先說的,所以理論上,我是被開除的。
在我回顧離開工作室的那一天的時候,真的是感到無比的輕松。我覺得我用不上力,可是工作室的伙伴們覺得我沒有用力。工作室希望我在工作室的框架下,執行工作就行了。可是在這個需求下,我看到的更多的是我作為一個工具人的身份,我看不到這個片子因為我不一樣了,看不到因為我讓這個片子呈現出了不同的氣質。我看不到“我”在里面。在這種彼此期待錯配情況下,我感受不到生命的能量,對話不再是溝通交流,只是附和和違心的同意。
5年前,我終于過上了想要的生活,成為一名自由職業的廣告導演。可是現在環視四周,看到的是整個行業的驟然坍塌。這個我畢業之后一直沉迷其中,傾注所有原始熱愛的行業。記得有一次我問一個新認識的朋友,你最近看了什么讓你印象深刻的廣告嗎?我的朋友直接回答,我不看廣告。廣告是有某種天然的“原罪”,這是客戶投入巨大資金,拍片的目的是希望能銷售更多產品。而我們傻傻地想在其中夾雜自己的藝術表達。坍塌的結果就是,只有金字塔尖那一小撮人幸運地活下來了。這場系統性的坍塌,裹挾著泥土樹葉礪石,它們從山峰墜入泥石流當中。所以到了現在,我失去了生計。
4年前的一天,我掉了一顆大臼齒,我沒管它。3年前,旁邊那顆也走掉了,我只記得我自己用手拔掉的,流了一點血,用紙巾處理了一下,就去忙工作去了。漸漸大臼齒下面的牙齦也開始萎縮,像逆時針生長的鐘乳石,一點點被時間挖空,在我身體深處留下了一個隱秘的黑洞。當時,我依然沒有在意。
然后到了今天,我才意識到:生命的凋零并不轟烈。它是悄聲下沉的,是一顆牙齒的退出,一塊肉的萎縮,一點光的減少。我還年輕,但身體的坍塌已經悄然開始。
我意識到眼前發生的一切,與遙遠的過往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可以有人過上積極不受傷害的一生嗎?
根據醫生的安排,我如約來到醫院眼科的住院部報道,來測24小時眼壓,每隔2小時測一次,夜晚也不例外。因為引起青光眼的重要因素,眼壓,有可能會在任一時刻升起,做這個眼壓是為了查出眼壓升高的時刻,然后對癥下藥,醫生告訴我正常眼壓是10-20mmHg。
測量時間 10:45 右眼 14.9mmHg 左眼 19.6mmHg
測完第一次眼壓之后,一個護士把我領到一個空空蕩蕩的病房,3號床,房間挺干凈的。我蹲在床邊,盯著那根把手,它像一條沒什么力氣的狗尾巴垂著。我伸手去搖,金屬發出骨頭錯位般的咔噠聲,病床緩慢地立起來了。我想起一年前在父親的病床前也搖過同樣的把手,將躺著的父親立起來吃午飯,要吃一頓簡單的午餐對于他來說已經非常困難了。當時60歲的父親在癌癥病房里面還略顯年輕,就像此刻的我在這里,也是十分突兀。我癱在床上,等著另外兩個“獄友”的入住。
測量時間 12:45 右眼 14.8mmHg 左眼 14.3mmHg
也只有如此無聊得像失重的時刻,我才會開始打量周圍。進來了兩個病友,一個約莫五十歲左右的老哥,臉上的褶子橫立,膚色黝黑,基本上沒有什么行李,來了之后一直坐在床沿也不說話;另一位進來的老哥面色紅潤,身段矯健,提著一個旅行包進來,非常有序地將自己帶來的物資安排好,他擁有離窗戶最近的一個位置,陽光毫無保留地撒向他的床榻。我盯著天花板上的出風口,出風口喘著大氣,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像極了我,仿佛很疲憊無力的樣子。因為有很嚴重的鼻炎,我也是常年無法以鼻子自然的呼吸,用嘴呼吸往往顯得呼吸聲很重,“你很疲憊嗎?因為你喘息聲有點重。”“不,我只是有鼻炎。”我每每以這樣的說辭回復,現在想來,難道我真的是很疲憊嗎?
我是一個好奇的人,有無止盡的精力,我以未知為食,從不滿足。我的人生少有這樣的“無聊”時刻,離開了電腦和手機,白天里只是非常純粹地躺在一張床上休息,好像記憶里真的沒有。對于很多人來說,休息日是躺尸日,可以躺在床上睡一整天,這樣的事情從來沒有發生在我身上。
測量時間 14:25 右眼 15.8mmHg 左眼 19.6mmHg
其他兩位病友相繼離開房間,回來的時候一個老哥在左太陽穴的位置,一個老哥在右太陽穴的位置出現了一個記號筆寫的大“X”。換做平常的我,我一定會滿足我的好奇心,開口搞清楚一個原委,但是此刻,我只想一個人靜靜,原來,我也是一個在中午能睡著的人。
測量時間 16:45 右眼 14.0mmHg 左眼 15.7mmHg
太陽已經退場了,病房變成了一個沉默的灰色盒子,隔壁床的老哥來找我聊天,他依然是坐在床沿上,他黑色的褶子藏在陰影之中,看上去像是一張泡過的紙張被曬干的樣子。他說話聲音小,像是怕打擾了這個盒子的安靜,一口濃厚的川渝地區的口音。
“兄弟,你是什么情況?”
“我眼睛快瞎了。”我喜歡自嘲。
“真的假的?我眼睛才快要瞎了。”
“病歷單上寫的疑似青光眼,但是我心里想已經確診了,因為已經有視野缺損了,醫生要我來測一個24小時眼壓,作為最后確診的依據。”
“青光眼,這么年輕嗎?我看你還是學生。”
“我工作十年啦,只是看著比較年輕,生了這個病,才知道這個病跟年齡沒什么關系。你呢,老哥?”
“我是那個木工,從重慶涪陵過來,在杭州,跟著一個親戚在工地上面做事情。那天我在工地擰螺絲,那顆螺帽硬是崩斷咯,一下子扎到我眼睛頭兒上,老火得很,當時就流血了,當時在地上躺了好久。現在左眼算是廢了,啥都看不到。
此刻我才仔細從陰影中看到那顆略帶惶恐的眼珠,血絲像蜘蛛網一般爬滿了眼白,青筋在太陽穴邊搏動,眼眶邊,連帶的還有那個粗暴寫下的巨大黑色標記“X”,我被驚到說不出話。
腦海中,一顆金屬螺帽像是災難片里宇宙空間站解體的碎片,它有成千上萬可能的飛行路徑,卻像被命運牽引一樣,穿越工地里揚起的木屑、塵土、汗水,筆直命中十萬光年以外這無辜的眼球。
“老板賠了一筆錢,后面也不想管了。就看看這個手術,能不能恢復一點視力。”
“你們在工地上不戴護目鏡的嗎?”問完我就后悔了,因為我其實知道答案。
“工地上為了方便嘛,誰會戴眼鏡。我干木工已經干了好多年了,廣州去過,南京也去過,好多地方都發不出工資了,我親戚叫我來這里,說這里活還挺多的。”
“這個黑色的標記是什么意思啊老哥?”
“哦,明天要做這只眼睛手術,醫生怕搞錯,就這邊標記了一下嗎。醫生說好像就是這個地方開一個小口子進去,在視網膜那里動一下,看能不能激活眼珠附近的肌肉,好像是這樣的。”
測量時間 18:45 右眼 13.6mmHg 左眼 18.9mmHg
我回到自己床上躺著,房間里又再次空了起來,其他兩位不知道是去吃飯還是干嘛去了。醫院比家里還溫暖,這是這里唯一的好處。左眼的眼壓一直飄忽不定,右眼比較穩定。
左眼皮突然開始跳動起來,我盯著天花板,想象青光眼正是一顆正飛向我眼睛的釘子。
我總是問我朋友,什么是“真實的生活”?沒有人能回答我。可是此刻,我切膚感受到,這就是“真實的生活”,釘子刺向眼睛,血流滿了大地。
我來自一個被保護得過分妥帖的家庭。家族里面沒有離婚,沒有爭吵,親戚間連語氣都像打磨過的晶瑩剔透的陶瓷。人生好像被一層防爆膜包裹著,什么都看得見,但什么也傷不到你。
直到那天,我第一次摸到一具尸體。是父親。他才剛剛死去,身上還有體溫,但已經沒有了任何活的痕跡。手指,冰冷,皮膚下的肉沒有彈性,像一塊沒有回應的橡皮。我的眼淚啪地就掉下來了,沒有任何預兆,也沒有情緒的醞釀。那是一種奇怪的哭法,不像那樣因為委屈、悲傷或想要被安慰。那是身體自己在泄洪,像是我身上的某個密閉水閘突然崩塌。我沒有哭的表情,沒有聲音,沒有嗚咽,只有淚水像啟動了什么機關,直接沖了出來。那一刻我才知道,所謂“真實的人生”,是從你開始親手確認死亡那一刻開始的。父親的死,視神經的死,這一切的一切。
測量時間 20:45 右眼12.9mmHg 左眼 12.5mmHg
左眼的眼壓降到了測試以來最低的水準,旁邊的病友們已經入睡,靠近窗戶的老哥已經鼾聲如雷。我將左手放在離我30cm的地方,只右眼看,能看到完整的手的輪廓;只左眼看,左手的輪廓消失了。
消失了。
消失在一片渾濁里,一股電流從脊柱往外炸開,全身每一個毛孔都在打顫。我以為我在掌控我的人生,然后,砰!報告上眼球區域黑色的一片標記,就把你打回原形。我十分懊悔我對于電子產品過度依賴,我的每天無論是工作還是娛樂根本離不開電腦和手機,甚至我一度懷疑我得了一種信息饑渴癥,我需要不斷的信息流去澆灌我的大腦。在信息洪流之中,飯前是YouTube,飯中是播客,飯后是Instagram。工作用手機,娛樂用手機,失眠時也用手機。我不是害怕無聊,我是懼怕停止,一停下來,腦子里就是雜訊、遺憾、和父親的影子。
測量時間 22:45 右眼14.6mmHg 左眼 14.8mmHg
醫生告訴我要早睡,所以測完我就早早躺下,可是隔壁床不僅打呼嚕,而且手機還開外放,“誰都沒想到,當年在月黑風高夜里抱錯的兩個孩子,居然一個成了江城首富的千金,一個卻在菜市場賣了三十年豆腐腦……”一度聲音消失了,可是老哥翻了一個身,醒了之后又把聲音打開了,可能是點了兩個紅包,就可以免費播放了。昏昏沉沉中我睡了過去。巨大的呼嚕聲繼續響徹整個房間,明天他們將被推進手術室,手術刀會切開他們的肌膚,劃開他們的血管和眼球。
測量時間00:45 右眼15.7mmHg 左眼15.1mmHg
測完眼壓之后,極度的清醒,我再也無法忍受,說書聲,鼻鼾聲。我離開了房間,來到狹長而通亮的走廊。午夜的眼科病房十分安靜,只有一個值班醫生,管著這20間房子。之前在胸科醫院給父親陪夜的時候,能清楚聽見隔壁病房里癌癥病人壓抑又劇烈的喘息聲,每一口氣像是從刀縫里磨出來的。這個時候,從走廊那頭走來一個病人,旁邊是她的母親,單手高舉著吊瓶。女孩很瘦,穿著一身泛白的病號服,臉色跟病服一樣蒼白。她的兩個耳朵被白紗布裹得嚴嚴實實,各伸出一根細長的管子,管子里流著暗紅色的血,一路搖晃著連到吊瓶上。她和母親小聲交流著。原來這里也有別的年輕人。我沒有打擾他們,我一個人靠著墻壁坐在地上,他們在通道里面來回踱步,這一刻十分的寧靜。
我想起了我的母親,大概率我是不會告訴她我的病情,父親離去的悲痛還沒散去,我不希望我的眼睛成為她的思想負擔。但是醫生告訴我,我的情況遺傳的概率非常大。所以,如果我有,那我母親可能也會有,我依稀記得她說晚上開車會有一點看不清,夜盲癥是青光眼誘發的癥狀之一,難道這個和青光眼也有關系?她是一個容易歇斯底里的人,維持相安無事的最好方式就是自我消化。
我靠在墻壁邊,停止了思考,無聲地望著這對相互偎依的散步母女。
測量時間02:45 右眼16.6mmHg 左眼13.9mmHg
測量時間04:45 右眼14.0mmHg 左眼14.4mmHg
測量時間06:45 右眼15.6mmHg 左眼13.2mmHg
測量時間08:45 右眼18.1mmHg 左眼17.7mmHg
睡眠被切割成塊,這一段的記憶變得及其模糊。我所有的眼壓都在正常范圍里,難道我不是青光眼嗎?但是青光眼最顯著的視野缺失又是如此準確無疑擲地有聲地發生在我身上。
我快要離開的時候,醫生來查房,來到重慶老哥身邊。他還是坐在床沿上,略顯局促。
“你手術做完之后,一定要趴著,不能仰躺睡覺,就是得俯臥位。”
“那醫生,要趴多久哦?”
“你情況比較嚴重,保守點講,要趴一個月。”
“啊?一個月都不能翻個身?那還睡個啥子喲。”
“你要是現在不聽話,到時候視網膜再脫一次,那就是徹底看不見了。現在還能救,是運氣。”
“那……快過年了,我還要不要回去?我屋頭人都等著我回去吃年夜飯哩。”
“你這個年,是回不去了。叫你家里人盡快安排人過來照顧你,這種手術術后得人伺候。”
“要不……這個手術我不做了,我回老家去做算了……”
“不行。你這個眼睛不能再拖了,而且你說你是涪陵山區過來的吧?你們那邊的醫院,不具備做這個手術的條件。耽誤了,就是終身失明。”
“我屋頭大家都在外地打工,我一個人…”
我望著他那只貼了“X”的眼睛,和他做了最后的告別。我其實不知道他叫什么,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熬過這一個月的趴睡。但我記住了他的聲音。低沉的,帶一點重慶味的疲倦,像一口老井里傳出來的水聲。
拿到24小時眼壓報告之后,我馬上預約了醫生,正式從疑似轉成了確診,我的類別是常壓型開角型青光眼。
“我算不算眼壓高?看報告不是在正常范圍里嗎?”
“你是常壓型青光眼,眼壓確實在統計學上的正常區間。但有些人天生眼球結構對壓力的耐受就比常人低,所以你在正常人看來沒問題的眼壓,對你來說,可能已經太高了。”
“那就是……我眼睛先天更脆一點?”
“可以這么理解。”
“那還能好了嗎?有辦法治愈嗎?”
“你是開角型青光眼,房角是開的,也就是控制房水流通的結構還在。但正因為結構沒問題,就不能靠手術來徹底解決了,只能靠藥物控制。”
“那是要滴一輩子眼藥水嗎?”
“是的。現在給你開的拉坦前列素,是一線用藥,你得每天晚上滴一滴。先用這個看看能不能控制住眼壓,如果控制不住,再換別的藥,可能會逐步疊加。”
“我一直以為是我用眼太多了,看手機太久……”
“你這不是用眼疲勞造成的,也不是單純看手機、熬夜導致的。現在來看,更可能是和血液循環有關。眼睛的視神經對缺血特別敏感,哪怕是微循環出問題,也有可能引起視神經損傷。”
“那我還有鼻炎,還有點呼吸暫停,睡覺打呼嚕……”
“這幾個病都跟血氧有關系,也都可能會影響眼睛的供血,肯定是要重視的。你最好再去做個腦核磁,還有血管的檢查,查一下有沒有循環系統的問題。”
“所以這個病其實……也沒法確認具體的原因?”
“目前醫學上對常壓青光眼的成因,確實還沒有完全定論。但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因素你得知道——焦慮、情緒緊張、壓力大,也會影響眼壓,甚至加快視神經的損傷速度。”
“這個我有點對號入座了。”
“放輕松一點。你能現在發現,已經是幸運的,有的人完全瞎了之后才發現。”
我悄悄把和醫生的聊天記錄了音,接下來我誓死要揪出這狡猾奸詐的偷光小偷,找到我生病的原因。
呼吸睡眠監測、椎基頸動脈CTA、彩色經顱多普勒、頸部血管彩超、心電圖、動態心電圖、24小時血壓監測、24小時血氧檢測……只要醫院有、醫生不反對、醫保能報,我就做。MRI、TCD、CT,能插的線我都插了,能掃的圖我都掃了。我幾乎把醫院當成了辦公室。每天早上打卡,從一個樓層走到另一個樓層,從一個窗口掛號,到另一個窗口排隊。我像安排平日里面的拍攝進度一樣,把我在醫院的檢查行程安排得滿滿當當。
8:30,我帶著我的睡眠監測設備來到醫院。前一天晚上我佩戴了這個復雜的設備入睡。傳感器貼在鼻孔下方,用細小的鼻導管固定在鼻翼位置,監測呼吸氣流;再把一個彈性帶環繞在胸部和腹部,用來記錄呼吸運動;最后在指尖套上一個小夾子,監測血氧飽和度。所有導線都連接到一個小巧的記錄主機,像一塊手機大小的盒子,固定在胸前。入睡后,這些裝置會悄悄記錄一整晚的呼吸、心率和血氧波動。
9:00,我先去二樓A區的心內科掛號,該區域為醫院就診人流量最大的科室。三樓就是老干部病房,上次就診時,心內科主治醫師曾因赴三樓巡診暫離約一小時,所有人只能在座位上等待而又無可奈何。
10:00,前往一樓 F 區耳鼻咽喉科領取前一日呼吸睡眠監測結果,并歸還監測設備。取得報告后立即返回二樓 A 區心內科候診,同時在二樓 C 區掛號眼科門診,準備進行常規眼壓檢查。
11:00,就診心內科,獲醫師開具檢查單,隨后前往心功能檢查室登記預約,經顱彩色多普勒超聲及頸部血管彩色超聲。
12:00,在醫院的超市里面買了一些果腹的食物。
14:00,在同一個地方,上個星期掛的號終于排上了24小時血壓監測,醫生給我手臂上帶上了血壓計,一個白天每隔20分鐘,晚上每隔30分鐘會自動鼓起一次的氣囊袖帶,袖帶鼓起的時候,能感受到心跳的波動傳遞到手臂。這是我第二次來測量了。第一次因為我入睡困難,而這個設備始終以一種惱人且無法忽視的存在在手臂上宣揚著自己的主權,我失眠了,凌晨4點無法忍受的我打了一個飛機,寄希望于疲勞的身體可以快速入睡,就在我即將感受到高潮的時候,手臂上的氣囊鼓了起來。所以當醫生問我為什么會在凌晨4點擁有一個140 毫米汞柱的血壓的時候,我無言以對,只能推辭說,要不再測一次吧。
14:30,在眼科進行眼壓檢查,右眼14.6mmHg 左眼15.2mmHg,一個中等的數值。
16:00,在一樓的影像檢測大廳內,我準備做椎基頸動脈CTA,這個檢測能看到整個椎動脈、基底動脈、頸動脈有無狹窄、閉塞、夾層或畸形。護士先在我手臂靜脈留置針,用來等下注射造影劑。然后我平躺著被送入一臺巨大的白色空心圓環機器。在這個巨大的滾筒洗衣機一般的裝置里面,我被要求保持完全靜止,機器啟動之后由低沉嗡鳴轉而到均勻而急促的轟鳴聲,周圍像是有風暴來襲。護士的聲音透過耳機傳來“再堅持一下,現在開始注射造影劑。”下一刻,手臂的血管里涌進一股灼熱的液體,順著血流迅速蔓延到胸口,再全身擴散。
一個星期以后,我還做了腦核磁共振(MRI),因為視神經并不是單獨存在的,它從眼球后部一路延伸到顱內。視神經的損傷也可能是大腦里面腫瘤或血管壓迫引起的,需要做MRI進行排查。同時檢查了甲胎蛋白含量,這是一個肝癌的重要指標,在去年的體檢中,這個指標超標了,所以我索性也一起檢查了。
我不斷接受各種檢查,只是想聽見一個能結束尋找的聲音。
檢查的結果是,呼吸暫停是輕度的,腦部核磁共振一切正常,血液循環沒明顯異常,連那個曾經讓我擔憂的竇心率過慢也只在“可接受范圍”內,第二次的24小時血壓監測顯示我白天血壓正常、夜間血壓偏高,這個也是反常規的,理論我這種情況理應是夜間血壓偏低導致的。甲胎蛋白的指標恢復了正常值。CTA的檢查,意外發現鎖骨那個位置的動脈有一個暫時不影響血流的動脈粥樣硬化,理論上這也是一個老年人身上常見的指標異常。醫生囑咐我不要抽煙,我煙幾乎不抽,除了偶爾幾根社交煙,但是的確二手煙吸了不少,之前的室友只要聊天,就離不開煙。對了,另外我還去精神內科做了指尖脈搏血氧儀檢測HRV,顯示我的交感神經的活躍程度遠遠高于副交感神經,理論上這兩個神經系統應該是平衡的,顯示我的確焦慮水平比較高。這種焦慮的另一種體現,就是我經常5點就醒了,然后是漫長的清醒,記憶里只有八十歲的爺爺才會起這么早。
有個醫生翻著我厚厚一沓檢查單,眉頭皺起:“你這么年輕其實沒必要查這個的,做這些,太多了。” 我看著他笑著說:“你知道我得了什么病嗎?”
![]()
![]()
圖源網絡
凹陷在在軟塌的沙發之中,我望著我這租來的房子頂上昏黃暗淡的燈光,客廳的兩個頂燈是圓錐形的,底面由兩塊圓形弧面透明玻璃組成,經年累月,里面有厚厚一層死去的小飛蟲,它們在永無止境的逐光之中成為了殉道者,最后變成了燈罩里面的一個小黑點。燈泡老化加上這層小飛蟲的阻礙,光線昏暗無神。我像是與自己的眼睛對視。我盯著天花板昏黃的燈在想,難道是不同的病因疊加在一起,促成了我的青光眼?可能每一個都在統計學的正常范圍里,但是加在一起,就是不正常了。
當醫學沒有辦法給出一個明確解釋,生活處處都看起來像是陷阱。只要是能眼壓升高的事情似乎都成為了禁忌,帶游泳眼鏡會升高眼壓,每晚做一百個俯臥撐會升高眼壓,大口一次性喝超過500mL的水也會升高眼壓。有一個報道甚至說,便秘的時候憋氣排便也會導致眼壓升高,所以我是拉屎把眼睛給拉瞎了?我只是想排空腸子,沒想到順便把視力也沖進下水道了。這一切的一切都像脫韁的野馬,我無法掌握。如果按照發現問題,解決問題的邏輯來看,我現在卑微得連一個確定性的問題原因都找不到,只能找到一些無法確定的相關性。
窗外的雨驟然落下,沒有涼意,只在悶熱的空氣里濺起一層更加黏稠的濕氣。又有新的小飛蟲無視眼前一攤同類的尸體,繼續圍著光的圖騰在舞蹈。
想起馬孔多下了四年又十一個月的雨,這場漫長的降雨幾乎沖垮了小鎮的秩序,讓房屋、土地、人都在潮濕和腐敗中慢慢瓦解。我自己第一次讀完《百年孤獨》居然沒有讀出里面的“孤獨”。在我眼里,那不是孤獨,而是一場膨脹到極限的視覺盛宴:失眠癥蔓延的村莊,卷著美麗床單升天的蕾梅黛絲,奧雷里亞諾上校的三十二場戰爭,在五百米高空相愛的愛人。馬孔多從未安靜過,人們在瘋狂里燃燒。我讀到的不是孤獨,而是走馬燈般的存在。像我的生活,荒誕、躁動、片刻即逝,沉溺其中。或許這瘋狂而走馬燈的生活是我生活的一個縮影,我在這瘋狂里面我嗅到一絲熟悉感。我沉溺于這種生活之時,身上的那根擰緊的弦已經崩壞了,這根弦是什么時候開始壞掉的呢?
或許是有一天晚上,在上海閔行的拍攝片場,我們在兩千平的片場置景出一座城市,第二天將會有100位群演的拍攝,晚上11點我們又臨時把分鏡頭拍攝改成了挑戰難度更高的一鏡到底。最后凌晨兩三點我們才回到酒店,第二天六點就要開工,但是當時的老板依然會拉著大家打一把王者榮耀,沒有人睡去,極度的亢奮擊敗了極度的疲倦,所有人在游戲的世界殺紅了眼,睡眠不再重要,那一刻對巨大壓力的無視讓我覺得這才是“真實的生活”。
還記得有一次,我從晚上八點開始刷手機,一直刷到凌晨三點。七個小時。七個小時里,手指機械地往下滑,眼睛像被粘在屏幕上。等到徹底停下來的時候,我完全想不起來自己看過什么。別人的笑話、別人的生活,都像水流一樣從我眼前流過,卻沒有留下任何痕跡。眼睛的疲勞在突破一個極值之后就感受不到了,手指的酸痛的確證明我確實活過這七個小時。可是那七個小時本身,就像被黑洞吞掉了一樣。
又或者是在交方案的日子,時間變得越來越稀薄,我已經浪費掉大把的小時。客戶在等,代理商在等,制作公司和主創都在等,截止時間是第二天早上,而我什么都沒做。凌晨,我灌下三杯咖啡,在巨大的精神壓力下開始自焚一樣的力挽狂瀾。奇怪的是,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我已經享受這種坍塌到谷底再爬出來的快感。等到開會時,面對他們的贊賞,我在心里嘲笑,他們根本不知道這只是我半天時間里拼出來的廢墟。
那根擰緊的弦或許就是在那無數個夜晚繃掉的,從此對于睡眠的時間,對于壓力失去了上天賦予我們的本能。后來,當我把我的感受放在眼睛上,我才意識到,我其實眼睛很容易累;當我把我的感受放在呼吸上,才意識到我焦慮的時候,其實會屏息很久不呼吸;當我把我的感受放在鼻子上,我才意識到原來我的鼻炎有的時候已經嚴重到完全不能通氣的狀態。大腦成了主宰,眼睛被大腦奴役。大腦興奮地在凌晨3點還在蹦迪、刷手機、日夜趕工,而眼睛已經傷痕累累。我虐待我的眼睛好久了,這是種隱形的自我虐待。
“赫里內勒多·馬爾克斯上校望著荒涼的街道、巴旦杏木樹上凝結的水珠,感覺自己在孤獨中迷失了。‘奧雷里亞諾,’他悲傷地敲下發報鍵,‘馬孔多在下雨。’” 《百年孤獨》里的“孤獨”確實存在,只是以前我沒看見。
雨還在下,只是我分不清這是馬孔多的雨,還是杭州的雨。
那些戰爭、饑荒在遙遠的遠方,我開始憎恨這膚淺的生活,它制造了太多美好的假象,以至于我對任何打擊都毫無準備。我不再熱愛我的生活,我的生活已經滿目瘡痍。When the party is over.
![]()
圖源網絡
打開小紅書,上面全是各種青光眼的科普向我涌來,我認真辨別視頻的真實程度,確認這不是廣告,而是一個嚴肅的學術分享,然后我認真看完了。我看到了視野消失的路線圖,從一個小點開始,然后近鼻側端,慢慢形成一個弓形缺損,然后是整個眼球的缺損。這仿佛是未來慘淡人生的路線圖。這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張圖。
這個世界不再以我為能理解的邏輯展開,生活中充滿了揣測和懷疑。唯一能確定的是,閉上右眼用,左眼看,這個世界是殘缺的,是不清晰的,是充滿遺憾、悔恨和焦慮的。終于我理解了,左眼看到這殘缺的世界才是真實的世界,右眼看到的只是被修飾過的世界。所以我索性給左眼取名叫“非虛構”,右眼取名叫“虛構”。
在朋友推薦下,我注冊了Be my eyes。這是一個App,可以通過視頻電話的方式幫助視障的朋友解決一些生活上遇到的問題。在上面又注冊了80多萬視障人士,800多萬愿意幫忙的志愿者,然后這些求助的視頻電話是隨機撥打的,因為志愿者數量遠遠大于視障人士的數量,所以接到求助的視頻是一個小概率事件。
一個星期以后,當時我正在寫一個Treatment,競爭一個導演的席位。在徹底休息一段時間以后,我發現不工作的焦慮反而比工作的焦慮更加折磨人,所以當有工作邀約到時候,我一咬牙索性就去爭取一下,雖然內心知道大概率是拿不到這個席位的。我在這份工作里面傾盡全力,我知道我需要錢,也需要工作帶給我的成就感。我大概準備了48頁的PPT文檔,這是以往準備Treatment工作量的十倍,事無巨細的過了一遍又一遍的細節,我希望能在這Treatment里面展示我是一個自信、思考全面、有獨到見解的導演,因為是一個跑步的項目,我甚至還寫下了: I’m not here to observe from the outside. I’m here to run alongside, to listen when the words aren’t there, and to ask the kinds of questions only another runner might think to ask. 當我雄心勃勃正在修改的時候,Be My Eyes的視頻提醒來了。我以能想象得到的最快速度移動到一個五格信號的地方。
視頻接通,傳來是一個女生的聲音,視頻電話那一端的畫面對著一桌子的調料。
“你好!我今天點了一個外賣,是涼皮,店家放的辣椒太辣了,我想加一點醋中和一下,又怕加的太多。”
就是這么普通一天的中午,那么日常的一個請求,可是我的眼眶卻濕潤了。
“你好!我是第一次接到這個電話。你等一下哈,你的手機可以橫過來嗎?我先看一下醋在哪。”
“好,現在可以看到嗎?”
“你站遠一點,好了,你現在手的位置右手邊一點,對就是這個。”
“那我準備倒了哈,小哥哥。”
“好的,倒吧,我看著呢,誒誒誒,多了多了。實在不好意思,倒得好像有點多,我應該給你一些提前量。”
“沒關系,之前的太辣了,現在好了。”
我幾乎從不哭,看文字很少哭,看電影也很少哭,看新聞也很少哭,除了父親的葬禮上。遠方的人太遙遠,我無法共情。直到此刻,同樣來自眼睛的疾苦,讓我第一次感到他們的痛苦也屬于我。
窗外的陽光額外耀眼,我知道我們一個看著一個光亮富有層次的世界,一個黑暗的世界,但是一個人在下墜,一個人在上升,在這個瘋狂且復雜的世界。
![]()
圖源網絡
眼睛可以是一個浩渺的宇宙,里面有各種疾病造成的星云、風暴與斷裂的星軌。那一塊叫“視網膜脫離”的區域像是宇宙膜片撕裂時的亮綠爆裂,而“玻璃體出血”則像深紅星系中彌漫的碎片云。我以前從不知道,眼底竟然如此熾烈、混亂、帶著一種堪比星空圖譜的致命美麗。
三個月后我來到醫院復查,墻上一張圖吸引了我:密布的色斑、裂痕、浮游物,如同望遠鏡拍下的銀河殘片。我盯著它看,甚至忘了要走去哪里。我開始試著念出每一個名字:Choroidal Melanoma,Snail Tracks,Cotton Wool Spots……
再一次視野檢查,我的左眼已經缺損60%,缺損入侵了左眼球的下半部分,右眼變化沒有太大。如果說以前只是雙眼看起來有一些朦朧,現在就是你能明顯感受到視野里面一部分的暗區,像永遠有一片烏云在天空,即使晴空萬里。
醫生給我的回復是一樣的,她說我依然還是開角常壓青光眼,我要解決的不僅是眼睛的問題,現在滴的眼藥水,已經是治療開青的一線藥物,意味著療效和副作用是最理想的效果,所以我還要去解決眼底血液微循環的問題,讓我其他的身體問題,該去解決的早點去解決。
檢查接近結束的時候,她托起我的下巴,又再看了一般我的眼睛,她皺著眉,說:“你的睫毛確實很長。”
然后她把著我的頭左右旋轉了半圈,又重新檢查了一下,“你的睫毛本來就長,然后加上拉坦前列素眼藥水的緣故,這是藥水的一點副作用,你還有一些長成了倒睫,倒立生長的睫毛會不斷磨損你的角膜。所以我需要拔除你的倒睫。”
醫生拿出一把鑷子,她安慰我說道這是非常常規的操作,不需要緊張。可是任何人試想一把尖頂的器具靠近你眼睛的時候能不緊張?
鑷子無限靠近我的眼睛,我的手死死地捏住桌子的一角,我仿佛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去把住桌子,我能感受到鑷子就像那顆飛向眼睛的釘子,它化身為巨大的鑷子指向我的角膜,指向那根一直在磨損我角膜的黑色睫毛。鑷子越靠近我,我的身體就越靠后,就像兩塊同級的磁鐵一樣互相排斥。醫生掃了一眼我捏住桌角的手,讓我放松放松。我欺騙自己這不是危險,可是身體原始的本能依然死死的保護著我,我不肯讓鑷子靠近自己半部。
醫生讓我放松一會兒,我閉上眼。
“這么看來,你的確比別人更容易神經緊張。睫毛長一點問題不大,只要不是倒睫,很多人還巴不得睫毛長一點呢。”
我記得記憶里被這樣夸過很多次,當兩個眼睛靠得足夠近的時候,眼睫毛變得清晰可見。不同年輕的面龐浮現在我眼前,用同樣驚喜的語調說著同一句話。她們有的趴在我胸前,用睫毛蹭著我的下巴;有的在公交車上側頭靠近我,陽光正好落在我的睫毛上;有的躺在被單里,用手指一根一根數過去,小心翼翼,帶著某種獨占的溫柔。
“你的睫毛,像女孩子一樣長。”
“如果我有你這睫毛,就不用化妝了。”
“閉上眼,再睜開一次給我看。”
她們說這些話的時候,都還愛著我。
我以為那是只屬于愛的視角,只有一個人凝望著另一個人才能發現的細節。
醫生叫了隔壁科室的兩個醫生在我身后壓著我的身體,在我顫抖中,我感覺有另外一個我想撕碎這副皮囊從里面掙脫出來,兩個壯漢更加用力把住我的身體,他們捏住我的肩膀,我捏住桌角,終于就這么一小撮離眼角膜最近的倒睫被摘除了。
(本文為小說作品節選)
![]()
![]()
總導師|三三
1991 年出生,畢業于中國人民大學創造性寫作專業。作品發表于多家刊物,多有選載。曾獲第二屆“鐘山之星”年度青年佳作獎、 2021 年度青花郎?人民文學獎新人獎、第七屆郁達夫小說獎短篇小說獎、首屆《靜安》文學獎、紅棉文學獎小說主獎、第十九屆《中篇小說選刊》雙年獎、第六屆“鐘山之星”年度青年作家等獎項, 入選王蒙青年作家支持計劃?年度特選作家(2022-2023)等。
曾入圍小說學會排行榜、收獲排行榜、城市文學排行榜等文學榜單,著有短篇小說集《長河》《晚春》《山頂上是海》《俄羅斯套娃》《離魂記》等五部。
評語:
今天有一位研究精神分析的朋友告訴我,“愛是通過他(那個被愛的人)給出自己并不擁有的東西”。不知道為什么,想與你分享這個觀點。某種意義上,它是精確的,盡管非常抽象。人對上帝的愛,即是如此。唯有如此,一個人才能經由愛而抵達從未到過的地方,通俗來說,也就是才能有所成長。而在俗世中,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愛,理應也是如此,但非常非常難實現。在小說的結尾,你談到欲望時說“愛是永遠不可能被滿足到”,其實不然。在我的經驗之中,人可以通過愛他人而獲得愛,當然這也非常難,能完成的話近乎一種神跡。
所以,我很理解你說的“死亡”狀態。我幾乎時刻處在“死亡”的包圍之中,我需要了解更多現實主義邏輯層面的世界,建立嚴密的秩序,才能防止死亡滲透進來。但在一些脆弱的時刻,或者喝酒后精神松綁的時刻,死亡似乎馬上就會進入我的感覺。不過,不得不說,它帶給了我很多異常的視角,使我更接近這個世界的真相。
你說你是一個體驗派,我贊同一切都是在我們的體驗上建立的,那是唯一的“真”。但我現在明白了,還有一個很重要的步驟,就是把我們的體驗翻譯出某種意義。這個過程是需要精確地去完成的,可以通過宗教、哲學、文學。一旦和三者建立聯系,就可以擁有它們的目光。有意思的是,這三種聲音里真正接近與我簽訂契約的,是宗教(但并不是說我信仰宗教,我什么都不信)而非文學。“死亡”是屬于宗教的,而“愛”是屬于文學的。我也在竭盡所能地尋找愛的力量。
關于小說,細節部分沒有什么好說的,它幾乎是由你生造出的一個空間——很難得的是,它看似虛構卻又如此真誠。想對你說的是,一切都是“游戲”,我們是來玩的。那意味著所有的嘗試都是對結果的試探,它們沒有那么確鑿,也不會造成任何致命一擊。而我們要做的只有一點:玩得開心。
三三
本期故事來自「短篇小說工作坊」,。
活動費用:1599元
(往期學員可享1549元)
退費規則:在活動開
始之前退費需扣除10%手續費。活動開始后,不予退費。
點擊下方小程序,即刻報名!
![]()
![]()
(每日書請點擊文中相應班級卡片報名)
![]()
![]()
![]()
三明治位于上海徐匯區建國西路煥新的"靈感"空間,為上海文藝學術活動提供免費空間支持,
【往期活動】
![]()
![]()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