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順著生銹的遮陽棚邊緣滴落,在老舅的舊書攤前濺起細(xì)小的水花。這是城西最后一條老街,兩邊是待拆的老房子,老舅的書攤像一枚被遺忘的書簽,夾在這本即將合上的城市之書中。
老舅本名趙建國,生于1957年。他總說自己的名字就是個時代的標(biāo)簽,“建設(shè)新中國”嘛。作為知青下過鄉(xiāng),回城后在國營印刷廠工作了大半輩子。2001年工廠改制,四十四歲的老舅拿著六萬塊錢買斷工齡,在街角擺起了這個書攤。
“知識不會背叛人。”這是老舅常掛在嘴邊的話。
書攤最顯眼的位置,永遠(yuǎn)擺著一套1973年版的《紅樓夢》,書頁泛黃,邊角磨損。那是外婆的嫁妝,老舅說,母親臨終前拉著他的手說:“建國啊,人這一生,就像書里的夢。”
老舅的結(jié)局,要從那個秋天說起。
城管執(zhí)法越來越頻繁,老街的拆遷通知終于貼了出來。老舅戴上老花鏡,一個字一個字地讀,讀了三遍。那天他沒出攤,鄰居李嬸傍晚去敲門,發(fā)現(xiàn)他坐在滿屋的舊書中間,一動不動。
“這些書怎么辦啊?”他問李嬸,像是問自己。
拆遷前一周,老舅照常出攤。午后陽光很好,他瞇著眼看街上稀落的行人。一個穿校服的女孩蹲在攤前翻看一本《唐詩三百首》。
“喜歡就送你了。”老舅說。
女孩驚訝地抬頭。
“拿去吧,好好讀書。”老舅笑了笑,眼角皺紋像書頁的折痕。
那天收攤時,老舅一本本擦拭那些陪了他二十年的書。突然,他的手停在半空中,身體緩緩傾斜,倒在了書堆里。
腦溢血。醫(yī)生說,送來得太晚了。
老舅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滿管子。他醒過一次,目光在病房里搜尋。外甥小峰湊近,聽見他含糊地說:“書...書...”
“書都保管好了,您放心。”小峰握著他枯瘦的手。
老舅搖了搖頭,更用力地說:“書...攤...”
第三天凌晨,監(jiān)測儀發(fā)出刺耳的長音。
整理遺物時,小峰在《紅樓夢》第二冊里發(fā)現(xiàn)一張泛黃的紙條,是外婆娟秀的字跡:“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下面有一行老舅后來添上的鋼筆字,筆跡已有些顫抖:“媽,我這趟旅程,風(fēng)景挺好。”
葬禮很簡單。按照老舅生前交代,骨灰撒在了老街盡頭的梧桐樹下——那里曾經(jīng)是他每天推著書攤車經(jīng)過的地方。
拆遷前最后一天,小峰去收拾書攤。遮陽棚在風(fēng)中嘩嘩作響,仿佛在翻動一本無形的書。他忽然明白老舅最后想說什么:不是擔(dān)心書,是擔(dān)心書攤沒了,那些偶然駐足的行人,再也遇不到那本可能改變一生的書。
小峰留下了幾本老舅最常翻的書,其余的都捐給了社區(qū)圖書館。圖書館設(shè)了一個專區(qū),叫“建國角”。偶爾有老人路過,會指著那些書說:“這老趙,人走了,書還在這兒講故事呢。”
雨季又來了,雨水打在圖書館的玻璃窗上,順著往下流,像眼淚,也像翻書時沾濕的手指。街角空蕩蕩的,但每個曾經(jīng)在那里買過書的人,心里都還留著一個小小的書攤,老舅就坐在那里,瞇著眼,等待著下一個與書相遇的陌生人。
![]()
特別聲明:以上內(nèi)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nèi))為自媒體平臺“網(wǎng)易號”用戶上傳并發(fā)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wù)。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