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地時間11月9日,長期居住在加拿大多倫多的美國知名學者、《下一場內戰》(The Next Civil War)一書的作者馬爾凱(Stephen Marche)在《紐約時報》觀點版撰文,表達了對加拿大正與美國“文化脫鉤”現象的憂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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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看來,長期以來,文化、尤其流行文化的主導權和影響力,都曾是美國一股強大的力量,冷戰期間的勁敵蘇聯或許能夠戰勝民主資本主義這種理念,或者戰勝美國軍隊這種力量,但他們卻無法戰勝李維斯牛仔褲和“貓王”,深諳此道的中央情報局(CIA)視“文化掛鉤”為美國的利器,1950年起資助了文化自由大會,該大會鼎盛時期在35個國家設有辦事處,并聲稱支持新興藝術家,認為推廣美國文化能夠削弱外國的壓制性政府。文化滲透這件美國“不流血的利器”讓它在青少年臥室的爭奪戰中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 1991年,Metallica樂隊在莫斯科圖希諾機場舉辦的演唱會吸引了大量觀眾,而這距離蘇聯解體僅僅幾個月。而在制度、文化、語言與美國相近,擁有世界上最長開放式陸地共同邊界的加拿大,和美國文化/流行文化緊密掛鉤的現象在他看來更達到“自然而然”的地步,眾多加拿大演員、導演和作品不經特別提醒不會被美國人視作外國人和外國作品,而美國的文化產品更無孔不入地滲透在幾乎每個加拿大人的日常中。
這位作者憂心忡忡地表示,作為美國因“文化脫鉤”正在輸掉爭奪全球青少年的戰斗的典型縮影,在他心目中和美國“文化掛鉤”到幾乎不分彼此的加拿大也在與美“文化脫鉤”中:加拿大人正在抵制美國旅游和美國產品,這其中也包括美國文化產品。全國各地商店櫥窗里隨處可見的“購買加拿大產品”和“舉起手肘”的標語,其背后的精神已演變為對本土文化的擁抱和對美國文化的摒棄,據加拿大最大的連鎖書店Indigo稱,加拿大作家的作品銷量比去年增長了25%。加拿大國家公共廣播公司(CBC)的流媒體平臺Gem的觀看時長增加了34%。加拿大全國性報紙《環球郵報》總結道:“加拿大人正在切實地改變他們的文化習慣。”盡管NBL總決賽“超級碗”在美國的收視率創下新紀錄,但加拿大的平均收視率卻比上一季下降了15%。
他把加美“文化脫鉤”的責任歸咎于近期幾任美國總統、尤其特朗普(Donald Trump)的短視,認為“特朗普先生通過毫無意義且令人厭惡的貿易戰以及他輕率地呼吁吞并加拿大,破壞了兩國之間的文化聯系”,在他看來“希望的種子依然存在”,只要改變特朗普的愚蠢政策和態度,加美已經開始解脫的“文化掛鉤”就可以再度掛上。
然而,真的這么簡單么?
首先必須指出,這位口口聲聲指責特朗普應對“美國式的文化傲慢”負責,而這種對加拿大的文化傲慢正是加美“文化脫鉤”的主要原因之一,這種看法不無道理,卻同樣不乏片面,甚至不妨說,常駐加拿大的他仍抱持如此見解,又何嘗不是一種“美國式的文化傲慢”?
加美之間的確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也有許多相似甚至雷同之處,但實際上這個國家從誕生之日起本就有很濃厚的、不愿認同美國的文化基因:美國早在自己尚未完成獨立之際就迫不及待地出兵試圖吞并加拿大,剛獨立不久又再次嘗試,卻遭到獲得英國增援的加拿大一方激烈抵抗,英加聯軍甚至在反攻中偷襲華盛頓并火燒總統府,導致了著名的“把白宮變白(因為總統府墻壁被燒黑,重返華盛頓的美國人只好用白灰粉刷掩飾)”事件。北美獨立戰爭實際上是希望獨立建國的“大陸派”驅逐支持英國的“保皇派”的一場社會運動,作為失敗者,成千上萬“保皇黨”喪失家園,涌入當時剛剛被英國人從法國手里搶到的英屬魁北克,從而徹底改變了當地民族構成(由主要為法裔變成英裔和法裔分庭抗禮),為取得法裔認同,殖民當局不得不以承認“高度自治”為代價換取魁北克省的一半土地,成立了說英語的安大略省,而魁北克與安大略、法裔和英裔的結合,構成了加拿大的立國根基。可以說,美國文化的建立和擴張,促使原本植根于美國舊地的“英語系反美文化因素”流亡加拿大,和另一股獨立于整個“英語系”文化的強大文化傳統——傳承于原魁北克地區的法語文化交融共存,構成了加拿大文化、加拿大社會和加拿大現代國家的基礎和基本構架。簡單說,正如作為主權國家的加拿大很大程度上是基于“獨立與美國并能與美國抗衡”的原則和需要建立的,加拿大文化之與美國文化“脫鉤”,同樣是從遺傳學根源就“自帶基因”的存在。將加拿大視作“和美國一樣的英語區”,將加拿大文化視作美國文化的天然附庸,似乎僅僅因為一個政治家的短視才“脫鉤”,只要略作糾正和安撫就又能“云淡風輕”,未免過于自大了。
事實上,即便在文化消費和文化意識上,加拿大也一直有自己的個性和特色:在流行音樂方面,加拿大不僅與美國流行樂壇、市場深度融合,也同樣融入了另一個風格迥異的流行文化大市場——歐洲尤其法語圈市場,并涌現出席琳.迪翁(Celine Dion)等兼顧美歐文化市場的“兩棲文化人”;在體育文化方面,同樣是所謂“四大職業聯盟”的消費者,但和美國首推職業棒球NBL和職業橄欖球NFL不同,加拿大的“第一聯賽”從來都是在美國人心目中忝列榜末的冰球NHL,而美國人最引為自傲的美式橄欖球恰是加拿大人最不屑消費的(加拿大有自己的“加拿大式橄欖球”規則,甚至聯賽);在大眾文化層面,尼亞加拉瀑布旁的加拿大小鎮年復一年舉辦活動,隆重慶祝兩百年前“擊敗美國”的“輝煌勝利”,以凸顯“我們以自己不是美國人為榮”,加拿大人會吐槽美國人“沒有醫保、沒有安全感,在海外戰亂地區無恥地冒充加拿大公民以自保”(當然美國人也會以相反的理由嘲諷加拿大人);同時移民國家,但美國社會文化推崇“熔爐文化”,要求新移民“融入主流社會”,放棄原有的文化特質,而加拿大則強調“調色板文化”,希望新移民帶著固有文化特質共同構成新的文化要素;即便兩百年后的今天,許多“老派”加拿大人的文化認同仍更親近于“祖上親戚”——英國文化和法國文化,而僅僅將美國文化元素視作“快消”。
其次,必須承認,由于加美間密切的關系和北美大陸只有兩個國家的現實,文化、尤其流行文化方面加拿大受美國影響還是很大的,沒有加拿大文化市場與美國文化市場的深度融合與相互兼容,許多加拿大有才華的文化人和有抱負的文化企業、產業都難以在殘酷的市場競爭中生存下來。在號稱“文化產業金字塔尖”的職業體育聯賽方面,加拿大最好的籃球。冰球甚至英式足球俱樂部都在以美國俱樂部為主的北美職業聯賽中“討生活”,而加拿大自己出于民族文化自尊心建立的本國獨立聯賽,乳英式足球的“加超”(CanPt)、加式橄欖球的CFL,其市場經營都舉步維艱,俱樂部茍延殘喘,球員也僅能在溫飽線上下沉浮。由于美國流行文化的無孔不入和商業強勢,加拿大青少年不論線上、線下,都身不由己地被美國流行文化元素包圍和滲透,以至于有人自嘲“加拿大青少年抵制美國流行文化侵襲的辦法,恐怕是跑到作為美國流行文化窗口的社交平臺上自編自唱一段十足美國文化風格的RAP”。從這個角度講,加美文化尤其流行文化是“打斷骨頭連著筋”,就算人為去摘、去砸,也不可能“脫鉤”到干凈徹底的。
毋庸諱言,誠如馬爾凱,最近發生的“文化脫鉤”現象確實與美國、尤其特朗普及其親信對加拿大露骨、不加掩飾、有時帶有侮辱性的文化霸凌有關,《紐約時報》文中作者以“超級碗”在加拿大不再流行舉例,事實上加美關系最新的一次趨冷,契機正是加拿大安大略省省長福特(Doug Ford)為宣泄對美國霸凌的不滿,特意挑選“超級碗”平臺以省財政公帑投放廣告批評美方做法,這既充分表明加美間“文化脫鉤”現象的確已十分明星,以及特朗普和美國近期的不當霸凌行為確實在很大程度上助長了加美間“文化脫鉤”的現實,卻也同樣在不經意間凸顯出加拿大人和美國人固有的文化差異:福特之所以特意選擇“超級碗”,正因為他希望尋找一個“美國人都喜歡看而加拿大人不那么愛看的平臺”,因為廣告中那些譏諷特朗普的語句本就是專為“給美國人看”量身定制的——而這樣平臺的存在和被政客選中本身,不就是兩國社會間本就存在根深蒂固文化差異的真實寫照么?從另一個角度,加拿大政客把昭示“文化脫鉤”的廣告放在美加球隊共同組成的NFL總決賽平臺播出,又何嘗不是“加美文化脫鉤也脫不干凈”的另類體現?
由此可見,加美雖是近鄰,又有許多相似點,文化市場也深度融合,但加美文化間的差異性,加拿大文化、社會中的“反美因素”自加拿大社會誕生、國家和民族國家意識形成的第一刻起就根深蒂固存在,“特朗普式霸凌”不過讓這種本已存在的“文化離心因素”在刺激下更加膨脹、更加火爆、更加公開化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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