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擊聽AI播客
閱讀全文需10分鐘
對“獵人們”而言,
野豬是一年四季都會現身的野獸。
說起自己這兩年多來干的“事兒”,張騰飛自嘲“這就不是聰明人干的”。盡管他是陜西省渭南市“城市獵人”護農隊的發起人,是曾經紅極一時的科普野豬治理的短視頻博主,甚至因之從月薪上萬的上班族變成終日與豬狗打交道的“獵人”,但張騰飛始終不愿意把所干的“事兒”稱為“工作”或“職業”。
2023年6月,在國家林業和草原局公布調整的《有重要生態、科學、社會價值的陸生野生動物名錄》(以下簡稱“三有”名錄)中,野豬被正式除名。有統計數據顯示,截至2024年1月,我國野豬數量達200萬頭,廣泛分布于28個省份,其中致害省份達26個。野豬從“三有”名錄中剔除,意味著捕殺野豬無需再申請狩獵證,而陜西省、四川省、寧夏回族自治區等地相繼發布的招募野豬捕獵隊伍的公告,使得一批“賞金獵人”應運而生。
![]()
“城市獵人”護農隊(中)。
縱使當下“城市獵人”護農隊也圍繞“懸賞令”“英雄帖”打轉,但張騰飛組建團隊的初心卻不是為了所謂的“賞金”。用他的話來說,“狩獵是刻在男人骨子里的基因”,是興趣使然,以及在得知兄弟家的玉米地被野豬糟蹋后決定幫其出口氣,不承想一發不可收拾。
![]()
成為“獵人”
![]()
一入冬,天就變短了。前一天媳婦打來電話,說娃發燒了,張騰飛匆忙趕回家,直到第二天下午才來基地。
宿舍的大通鋪上團著沒來得及疊的棉被,過夜的茶水和裝滿煙蒂的煙灰缸隨意堆在桌上,爐子旁放著兩盤早已冷掉的剩飯。自2023年底組建“城市獵人”護農隊后,張騰飛絕大部分時間都在基地,即便開車回在市區的家只要半個小時。
疊被子、擦桌子、掃地、燒水泡茶,張騰飛一刻也沒閑著。“城市獵人”護農隊的基地在渭南市三張鎮坡底村,說是基地,其實是個廢棄的養豬場。后院的六畝地原是豬舍,現在成了狗場,前院的五間平房分別被用作宿舍、醫療室、隔離室和庫房。基地在塬上,毗鄰懸崖,除了隔壁養豬、養羊的村民,村子里大多數人都已搬遷。
天剛擦黑,劉奇便起身去狗場挑選今晚要帶上山的獵犬了。趁這工夫,張騰飛在爐子上燉了塊臘肉。
![]()
準備上山打野豬的獵犬。
劉奇和張騰飛是發小,是同事,也是隊友。其實早在組建專業的狩獵隊之前,二人就已經結伴打野豬了,這還要從劉奇家的玉米地慘遭野豬“毒手”說起。
劉奇的家在渭南市橋南鎮,地處秦嶺北麓腳下,是野豬頻繁出沒且莊稼最易遭到破壞的區域。
“有時候大家開玩笑說‘笨得像豬一樣’,其實豬才不笨呢!它們去地里偷吃玉米時,會特別心機地從四周繞進最里面,從里向外吃。很多時候我們在外邊看著玉米長得挺好,實則里面的早就被野豬嚯嚯完了。”說起自家被糟蹋的玉米地,劉奇又惋惜又無奈。他見識過太多村民自創的防范野豬入侵的辦法,放鞭炮、敲鑼打鼓、設置圍欄,甚至有人豁出去直接睡在田埂上的三輪車里,卻還是難以抵擋住覓食的野豬。
難道就這樣坐以待斃?劉奇有點郁悶。“要不,咱倆組隊打野豬去?”張騰飛無意間說出個想法。
早在2022年9月,渭南市林業局就發布了一則《關于在全市范圍獎勵自發狩獵野豬的通告》,在市轄區內群眾可自發組織5人以上的狩獵團隊,辦理捕獵證、繳納意外保險后,以獵犬捕獵的方式擒獲野豬,每頭可獎勵2500元。張騰飛和劉奇注意到這則通告時,獎勵政策已經終止,但他們并不在意獎金的有無,只是單純覺得打野豬這件事很好玩。彼時,二人都從事金融第三方的工作,月薪上萬。“人不用為錢發愁時,就會想辦法發展自己的興趣。”
起初,兩人只買了四只狗,晚上下班或者周末便跟著當地有經驗的村民、養犬愛好者一起上山打野豬。用張騰飛的話來講,捕獵設備都是陸陸續續添置的,對打野豬這件事的認知也是一點點改變的。當張騰飛決定把興趣轉變為責任時,“城市獵人”護農隊正式成立。他們實現了從不為人知到小有名氣,代價是做出副業變主業、放棄高薪工作的抉擇。
臘肉出鍋時,劉奇已經挨個給獵犬穿上護甲、戴好定位項圈。把狗裝上皮卡車后,他拿著定位項圈的主機,再次核對上面的編號是否與項圈的編號一致。十四五只獵犬擠在車斗里,不吵不鬧,只偶爾聽見狗爪與貨箱摩擦時發出的“沙沙”聲。
不到六點半,天就已經完全黑透了,劉奇發動車子,今晚的捕獵時刻正式開始。車子一路向靠近秦嶺腳下的村鎮駛去,一塊臘肉和沿途在小吃攤上買的土豆片夾饃便是“獵人們”的晚飯。
春秋季節是野豬出沒的高峰期,每逢農忙時節,“獵人們”都要與野豬展開持久戰,一天一夜不休息是常有的事情。這并不意味著夏冬兩季就可以放松警惕。對“獵人們”而言,野豬是一年四季都會現身的野獸。只是相對于其他季節,冬天沒有大面積的密林遮擋視線,且此時野豬普遍處于合群狀態,運氣好時可以同時發現二三十只,但這也增加了獵犬的傷亡率,機遇和挑戰并存。
大概過了半個小時,皮卡車在蜿蜒的山路上停了下來,張騰飛下車把無人機放在地上,這一刻他化身為隊里的“飛機手”。無人機騰空而起,在熱成像技術的輔助下,監視屏幕上很快便出現幾處熱源。張騰飛將熱源一一放大辨認,避免誤傷諸如野雞、野山羊之類的野生動物。
突然,他的手停頓了一下,目光鎖定屏幕上某處發著光的熱源。“發現佩奇了。”張騰飛對劉奇說。
“佩奇”“大炮”分別指“野豬”和“公野豬”,是張騰飛開直播或拍視頻時用的暗語,以此讓捕獵聽起來沒那么赤裸。
車子依然在原地等待。張騰飛繼續操縱著無人機,作為“飛機手”,他要快速制定一條追捕路線,盡可能避開懸崖、陡坡等危險地帶,將野豬向平地里引,以便獵犬展開追擊。
在山地,人和獵犬的精力都是有限的,張騰飛珍惜每一次放狗的機會。這不僅關乎放狗、收狗的時間成本,還因為每一次放狗,都意味著豬狗大戰一觸即發。
![]()
是兄弟,是戰友
![]()
一直以來,劉奇對自己的要求都是:跑快點,再跑快點。
身為“機油手”,劉奇是隊內真正意義上與獵犬并肩作戰的人,每次放狗,他都要手拿長矛跟著狗群一同飛奔。“機油手”是狩獵術語,指直刺野豬心臟的獵人。
說來有趣,獵犬最聽劉奇的話,可他偏偏是隊里最怕狗的人。“小時候被狗咬過,從那之后開始怕狗。既然決定打野豬了,就得硬著頭皮上。”
目前基地里的五十多只獵犬,都是劉奇和張騰飛親自挑選的。他們根據獵犬自身的特點,將其分為“頭狗”“快幫”“重拖”三類。
“頭狗”,又稱“騷狗”,是獵犬隊伍中最聰明的一類,常常扮演“偵察兵”的角色。它們嗅覺靈敏,能夠根據野豬逃跑時留下的氣味快速定位,找到目標后想方設法將野豬圈住,并通過吠叫向其他獵犬發出預警信號。“快幫”是狗群中的“突擊隊員”,尤以速度和耐力見長,在收到“頭狗”發出的信號后,“快幫”會迅速上前支援,壯大狗群的氣勢。
由于體型較大,“重拖”的奔跑速度不及“頭狗”和“快幫”,但卻是豬狗大戰中的“終結者”。它們擁有強大的咬合力,一旦咬住野豬便不會輕易松口。因為要承擔壓制野豬的責任,“重拖”是狗群中傷亡率最高的一類,它們的壽命普遍只有三至四年。
“我們這兒有句話,叫‘一豬二熊三老虎’。”用“強悍猛獸”來形容野豬并不為過。獠牙是野豬抵御外敵的秘密武器,通常它們會在猛沖后奮力甩頭,將獠牙狠狠地刺向對手,這往往是導致獵犬受傷或致命的直接原因。
在劉奇眼里,300斤以上的野豬就可以稱為“豬精”了,這兩年“城市獵人”護農隊沒少跟這樣的“大塊頭”交手。
這些“大塊頭”普遍十分聰明,殺傷力大,看上去笨拙,但逃起命來卻一點也不含糊。它們專貼著懸崖邊緣向山上一路猛進,這種高低起伏較大的地勢不光容易消耗獵犬的體力,還會進一步將獵犬隊伍打散,從而為逃跑爭取更多的時間。一旦被獵犬追上,野豬便開啟魚死網破式的反擊。通常,300斤以上的野豬都“兇得很”,若獵犬沒能及時躲避,只兩個回合就可能在獠牙下喪命,或者被野豬拖帶著掉下懸崖。
![]()
張騰飛與打到的野豬。
獵犬的護甲是人為戴上的,野豬身上的“盔甲”卻是自發形成的。特別是在母豬繁殖的季節,許多公豬為了爭奪交配權,會使勁在松樹上蹭,久而久之,豬皮變厚變硬,“盔甲”便打造出來了。即便獵犬的牙齒再尖利,也無法將這身豬皮咬穿,只能拖住野豬等待“機油手”的支援。
對劉奇來說,豬狗大戰是捕獵野豬過程中最刺激也最揪心的一環。刺激是“大戰”本身具備的屬性,揪心是因為他打心底里害怕獵犬受傷。
每次與野豬交手后,劉奇都會第一時間檢查獵犬有沒有受傷。鼻子被咬破、四肢擦傷、屁股被野豬戳了個血洞,嚴重時肚皮被獠牙直接劃開,腸子外露……幾乎每一只獵犬創下的戰績背后,都帶著傷痕,甚至有些當場喪命。
皮卡車里常備著醫藥箱,通常劉奇和張騰飛會就地對受傷的獵犬進行救治,消毒、止血、涂藥、縫合、打點滴,初步處理好后再送往醫院。但不是每一只獵犬都足夠幸運,有些傷勢過重的狗在送往醫院的途中便斷了氣。
“城市獵人”護農隊基地附近的一處山坡上有7個小土包,那是戰死的獵犬長眠的地方。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劉奇一定會把獵犬的尸體帶下山,即便是去外地打野豬時不幸戰死的狗,他也要開一千多公里的車把它帶回來。對劉奇來說,這些獵犬早已是兄弟、是戰友。
每次埋葬獵犬時,“獵人們”的心情都格外沉重。劉奇在土坑里放了兩罐狗罐頭,又撒上一大把生雞腿。“下輩子當個寵物狗吧。”他最后一次摸了摸獵犬的頭。
“當前,獵犬輔助、人犬協同是捕獵野豬最直接、最有效的方式。”渭南市野生動植物保護工作站副科長王寶星說。一直以來,渭南市林業局都要求通過合法的狩獵方式捕獲野豬,嚴禁使用陷阱、槍支射擊、投毒下餌等方式,以避免誤傷其他野生動物。閑來刷短視頻的時候,大數據總能精準地向王寶星投放一些與野生動植物相關的內容,一次偶然中,他關注到無人機墜箭技術。
“無人機墜箭技術的原理是利用重力加速度達到一擊致命的效果,這的確比傳統的圍捕野豬的方式效率高。但這種高科技手段很容易誤傷其他牲畜,甚至破壞村民的房屋、田地。一旦箭在弦上,傷害便是不可逆的,目前在渭南市沒有推行。”王寶星說。
![]()
當新鮮感消退
![]()
“實話實說,我現在對打野豬這件事已經麻木了。”張騰飛猛吸了一口煙,接著劇烈地咳嗽起來。
張騰飛第一次打野豬是在2023年10月,那時還沒有“城市獵人”護農隊,只是他和劉奇,還有四只狗。那會兒張騰飛遠比現在胖得多,一下車腿就抽筋了,等他站在原地緩過勁兒來時,劉奇已經帶著四只獵犬圍捕到一只150斤的野豬,而這前后不過五分鐘而已。張騰飛把那次的好運稱為“新手光環”,時至今日,他依然能夠清晰地記得當時的興奮和喜悅。
早些時候,張騰飛的手機相冊里存滿了捕獲到的野豬的照片,但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很少再跟家人和朋友分享這些。
當新鮮感消退,曾經那些為興趣“讓路”的現實問題擺在眼前,比如開銷。張騰飛的腦袋里有個“賬本”,可即便他將細碎的零頭忽略不計,依然是入不敷出。“前期修建狗場要花錢,添置定位項圈、護甲、無人機等設備要花錢,買狗要花錢,養狗更要花錢。”
為了省錢,張騰飛和劉奇決定親自給獵犬做飯。按照一只狗一頓飯吃4斤的“餐標”,兩人每天要做兩百多斤的“狗飯”,雞肉、玉米粉、營養骨粉、魚粉、葡萄糖等一股腦兒倒在一起,滿滿當當地煮一大鍋。“這不算是最好的伙食,可算下來一天也要三百多塊錢。”除此之外,還有獵犬受傷、生病、夏天驅蟲、按時打疫苗的費用。
![]()
“城市獵人”護農隊的獵犬。
沒有了高薪的工作,反而多出流水般的花銷。不到一年的時間里,張騰飛賣掉了三輛車。
去年9月,寧夏回族自治區西吉縣林業和草原局發布公告,公開招募獵捕野豬的“賞金獵人”。“城市獵人”護農隊是中標的6支隊伍中的其中一個,按照要求,他們要在一個月內抓到50只80斤以上的野豬。完成任務那天,張騰飛的銀行卡里到賬了12萬元。
“乍一看覺得真不少,可后來我們細算了一下,油費、生活費、獵犬受傷的醫療費以及‘戰死’的獵犬費用,前前后后投入了三十多萬,平均下來打一頭野豬的成本在七千塊錢左右。”說到這兒,張騰飛把手里的煙蒂摁滅在煙灰缸里。
“在家人眼里,我干了一件‘辛辛苦苦賠錢’的活。這倒也沒錯,畢竟‘賞金’不是隨時都有,我們現在大多數時間都是公益護農。”
“麻木”“好累”“疲憊”,張騰飛換了不同的詞來形容當下對捕獵野豬這件事的感受,可唯獨沒說過“放棄”。假如真的到了“不能再堅持”的那天,他想不出要把狗場里的五十多只獵犬安置在哪里,也想不出野豬再次現身時,村民要把求救電話打給誰。
“后悔嗎?當初做了這樣一個決定。”記者問。
“不后悔。事情發生了,就是需要有人出面去解決的。至于為什么是我,大概因為我就是那種‘沒苦硬吃’的人吧。”張騰飛開玩笑說。
作者:農民日報全媒體記者桑妍
![]()
【版權聲明】本文著作權歸農民日報所有,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原標題:“賞金獵人”
監制:朱一鳴 編輯:何沁嶼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