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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沒有暖氣的年月,煤爐是家里的寶貝。冬天還沒到,人們就開始忙活起來,把角落里的爐子翻找出來,擺到屋子中央,像等待檢閱的士兵似的。早年的爐子是生鐵鑄的,圓圓的身子,三條短腿,個頭不大,大伙兒都叫它“花盆爐”。后來有了筒子爐,爐膛寬敞,火勢旺,爐口邊帶著方臺子,能擱些小東西,大伙兒管它叫“北京爐”。至于這名字和北京究竟有啥淵源,我到現在也沒弄明白。
新爐子要拾掇,舊爐子要修補,爐膛燒壞了,就得搪爐子。這是門手藝活,黏土里摻上麻刀、青灰,加水和成泥,細細糊進爐膛。糊好后晾干,再用柴火燒一燒,讓泥層變得牢固。后來有了蜂窩煤爐,爐膛是現成的耐火土做的,買回來放進爐子里,爐膽和爐壁之間塞上泥土,晾干了就能用。
每年都有人來我家搪爐子。棉紡織廠基建科的老宋,手藝格外好。他搪爐子時動作格外仔細,先把舊爐膛清理得干干凈凈,一點渣子都不留;再調泥,泥不能太稀也不能太干,他用手捏一捏,點點頭才開始糊,糊得均勻又光滑。完工后,他點上一支煙,端詳著自己的作品,滿臉滿意地說:“這爐子,保你一冬暖和。”老宋和我家處得熟了,每年都來。來了不光搪爐子,還會坐下喝杯熱茶,嘮嘮家常。他說自己年輕時學過鐵匠,后來進了工廠,還說:“爐子跟人一樣,得愛護、得收拾,不收拾就不好用了。”他的話簡單實在,我們都愛聽。經他手搪的爐子,火總是格外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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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1年,我剛參加工作。禹城棉紡織廠正在籌建,廠里蓋了八排平房,我們叫它“老八排”,辦公就在這些平房里。冬天取暖全靠煤爐,那是一種叫“憋拉氣”的爐子,名字古怪,卻格外暖和。這年冬天,副廠長的兒子王磊分到了我們基建科施工組,辦公室里就我們三個人:我、王磊,還有組長李師傅。
點爐子時,爐子老往屋里倒煙,煙雖不大卻嗆人,火也不旺。李師傅讓王磊到院子里看看煙筒:“王磊,你去瞅瞅,煙筒眼冒煙不?” 王磊應聲出去了,他個子不高,踮著腳尖,有時還得跳兩下,對著煙筒瞅了好半天,沒吭聲。李師傅在屋里喊:“冒煙嗎?” 王磊在外面操著章丘口音喊:“就一點點小眼眼,嘟啊嘟啊冒黑煙哩!” 這話一出口,整排辦公室的人都笑了,他說“眼眼”,像小孩學話;說“嘟啊嘟啊”,把冒煙的樣子形容得活靈活現。李師傅也笑了:“行了,進來吧,是煙筒堵了。” 后來清理了煙筒,爐子就好用了。但王磊那句話,我們記了好久。有時辦公室里悶了,就有人學著他的口音喊一嗓子,大伙兒又會笑起來,王磊自己也不好意思地撓撓頭:“俺那地方,就這口音。”
平房沒有排煙道,大伙兒都用白鐵皮煙筒。煙筒是一節節的直筒,還有拐脖和三通。爐子擺在屋子中間,煙筒先豎起來,快到房頂時拐彎,從窗戶伸出去。春天暖和了,爐子撤掉,煙筒得仔細收好,用報紙裹起來,擱在屋里高處,可不能放地上,地上潮,煙筒容易銹壞,禹城人管這叫 “堿透了”。那時候煙筒不好買,去倉庫領得憑票,票又不多,得省著用,所以大伙兒都格外愛惜,煙筒用了一年又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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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到冬天,禹城街上的五金土產店就格外熱鬧。煤爐、煙筒、爐膽、爐蓋這些平時沒人問津的東西,一入冬就成了搶手貨。勝利街從東到西,開著好多鐵匠鋪和土產店:鐵匠鋪里叮叮當當,師傅們忙著打制馬口鐵煙筒;土產店里擺滿了各種爐具,這條街儼然成了 “五金土產一條街”。人們在這里挑挑揀揀,說說笑笑,滿是煙火氣。
有一年冬天,單位給我家分了半噸煤,我高興壞了, 半噸煤,足夠燒一整個冬天。我借了輛地排車,去煤建公司拉煤。到了那里,看到十幾個像小山似的煤堆,黑壓壓一片,我心里格外震撼。心里盤算著,拉煤就得拉好的, 煤堆里有大塊的、小塊的,也有碎煤和煤矸石。自家燒,就得挑那些棗一樣大的塊煤,這樣我媽就不用費勁砸煤了,她有類風濕,干重活吃力。
我爬到煤山上,一捧一捧地挑,挑出滿意的就小心翼翼地放到地排車上。半噸煤,全靠一捧一捧地挑,從早晨八點一直挑到太陽落山,地排車上終于裝滿了清一色的棗形塊煤。可到了交錢的時候,我掏出口袋里的錢一數,還差一分錢!我急得抓耳撓腮,把口袋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找到。煤建公司的人看著我,沒說話。我咬咬牙說:“您等會兒,我回家取趟錢!” 一路跑回家拿了一分錢,又氣喘吁吁地跑回來。交完錢,拉著煤往家走,我心里念叨著:“一分錢難倒英雄漢,這話可真不假。” 回到家,媽媽看著滿車好煤,高興得直夸我挑得仔細,我只應了聲 “挑了一天”,沒敢說差一分錢的事, 說了她該心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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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公室燒煤的場景,我記得格外清楚。基建科施工組的辦公室有二十多平方,家具不多,一張桌子、幾把椅子、一個文件柜,屋子顯得敞亮。中央擺著個鐵爐子,爐上總坐著一把上細下粗的白鐵壺,不住地冒著熱氣。爐子下面墊著塊大鐵皮,旁邊的鐵皮箱里放著原煤(禹城人叫“大碳”)、煤球,還有鐵簸箕、煤鏟子、火鉤子、煤夾子;另一個柳條筐里裝著引火的木柴。煙筒從爐子伸出來,先直立向上,快到房頂時拐彎,從東窗伸出去,煙霧在房頂上方飄著,時濃時淡。
爐子燒的“大碳”,有山西大同的,煙大、火旺、升溫快,就是太嗆人;所以陽泉的無煙煤更受歡迎,煙小,火也不錯。用煤面做的煤球,雞蛋大小,火不如大碳旺,但燃燒時間長,不用老添煤,省事。很多人家買不起太多大碳,就用碎煤面子 摻上黏土,在院子里攤成煤餅,再用棍子劃上格子,像塊棋盤似的。曬干后一塊塊啟下來存著,摻了土的煤餅不好燒、火不旺,可勝在省煤。那時候煤是計劃供應,憑票、憑煤本購買,烤火煤更緊張,能省就省。
有些年輕人想求進步,就想著巴結領導。每到周末,那些單身小青年就跑到領導家幫忙攤煤餅,和泥、攤餅、劃格,干得格外賣力,臉上帶著笑,嘴里說著奉承話,雖有些媚態,卻也能理解,誰不想往好處走呢?領導有時會留他們吃頓便飯,他們就格外高興,覺得領導看得起自己。煤餅攤好后晾在院子里,一排一排整整齊齊的,領導拍拍他們的肩膀說 “辛苦了”,他們就連忙擺手:“不辛苦,應該的。”笑著離開時,還會在路上議論:“領導今天心情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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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我調到文化館工作。文化館的冬天燒蜂窩煤,和我一個辦公室的秦老師是個老煙民,煙癮極大,一天得抽兩包,寫作時更兇,一支接著一支抽。為了保暖,他把鋼窗的縫隙用報紙糊得嚴嚴實實,一點風都透不進來。
有一回我外出辦事,回來一推辦公室門,滿屋都是煙,連秦老師的身影都變得模糊,他坐在煙霧里,像在云里霧里似的。我趕緊說:“秦老師,煙太大了!”他抬起頭,一臉茫然:“哦,你回來了?我沒覺得大啊。” 我走到窗前想打開一條縫,報紙糊得太緊,費了好大勁才拉開。滿屋的煙順著那條縫“呼”地一下涌了出去。窗下是文化館的院子,一幫學生正在練功,他們抬頭看到濃煙,有個學生喊:“哇,失火了!”其他學生也跟著慌起來。我連忙擺手:“沒事沒事,是煙,不是火!”學生們這才笑了。后來我跟人講起這事,好多人說我夸張,可我說的都是實話, 那煙濃得真像失火了。秦老師后來還是照樣抽煙、糊窗,只是我常趁他不注意把窗戶拉開一條縫,他也從不阻攔,大概知道我受不了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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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對蜂窩煤格外偏愛,總說它方便、干凈,火勢還穩。我們家四口人,媽媽把家看得極重,千方百計省錢,一分錢恨不得掰成兩半花。她總說:“錢要省著用,以后用錢的地方多著呢。” 她很少給自己添新衣服,總穿舊的,可給我們買生活用品、買吃食,卻從不吝嗇。她常念叨:“你們好好努力,將來有出息。”用蜂窩煤時,她算計得格外清楚,每天用幾塊、怎么封火最省煤,都心里有數,總能把一塊蜂窩煤的熱量用到極致。她總說:“煤是錢買的,不能浪費。”她去世前幾天,還特意給我們買好了夠燒一冬天的蜂窩煤,像是有預感似的:“今年冬天冷,煤我買好了,你們別凍著。” 我勸她:“媽,你別操心了。” 她卻搖搖頭:“不操心不行,你們不會打算。” 她去世后,看著院子里碼得整整齊齊的蜂窩煤,我們心里又酸又疼,媽媽到最后,惦記的還是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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蜂窩煤出現后格外受歡迎,持續燃燒時間長、煙氣少,方便封火,也便于運輸和存放。一個冬天,每家都得買上千斤蜂窩煤,煤店門口總排著長龍,大伙兒都等著買煤。要是不著急,煤店能送貨上門,就是得排隊等好久;等不及的,就自己借著地排車或三輪車去拉。要是在煤店有認識人,還能走個后門加個塞,少排會兒隊。買煤時,人們站在蜂窩煤制作機器的傳送帶兩旁,機器 “咔嗒咔嗒” 地響著,蜂窩煤一塊塊掉下來,大伙兒你一摞我一摞,爭先恐后地往自己車上搬,場面熱鬧又有些混亂,可大伙兒都理解,過日子都不容易。煤拉到家門口,鄰居們總會主動來幫忙,張家李家的大人孩子都伸手,說說笑笑地把煤搬到院子里、過道里,碼得像一堵堵黑色的墻。誰家爐子沒封好滅了火,就去鄰居家借一塊燃燒的蜂窩煤引火,省了用木柴引火的麻煩。鄰里之間,借煤還煤是常事,今天你借我一塊,明天我幫你搬煤,人情就在這來來往往中越處越厚。要是誰家煤不夠了,說一聲,鄰居總會勻些出來,絕不會讓你家爐子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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爐子的用處可多了,不光能取暖,還能燒開水、熬稀飯、餾主食、炒菜。爐口、爐壁還有煙筒上,常搭著鐵絲架子,用來烤饅頭片、烤地瓜片 。饅頭片烤得焦黃酥脆,地瓜片烤得軟糯香甜。剛參加工作那會兒,單位統一代購了一批北街大隊社辦工廠生產的蜂窩煤爐,還帶著烤箱,我家也買了一個。從那以后,我們就能自己烤地瓜了:把地瓜洗干凈放進烤箱,爐火慢慢烘烤,香甜的氣味一點點飄出來。烤好后取出來,燙得直換手,剝開皮,里面金黃軟糯,冒著熱氣,咬一口,甜到心里。冬天能吃上一塊熱乎的烤地瓜,別提多享受了。
家里來了親朋好友,大伙兒就圍著爐子坐,吃飯、喝茶、拉呱。爐火紅紅的,映著每個人的臉,暖融融的。有人讀書看報,有人做針線活,都愛挨著爐子。雖沒有古人“圍爐夜話”的浪漫情致,我們圖的就是那份暖和,爐火照著,心里踏實。外面天寒地凍,屋里爐火溫暖,大伙兒說著家常話,有時安靜,有時歡笑。爐子上的水壺 “吱吱” 作響,壺嘴冒著白氣;煙筒偶爾“啪”地一聲,是煤灰掉了下來。這些細碎的聲音,讓人覺得格外踏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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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火里的日子,簡單又樸素。物質不算豐富,精神卻從不貧乏。人們在乎親情、友情、鄰里情,對一分錢斤斤計較,對人情卻格外寬厚。煤要省著燒,可待人的熱情從不吝嗇。爐火不光溫暖了身體,更溫暖了人心。那些圍著爐子的夜晚,那些挑煤拉煤的辛苦,那些借煤幫忙的善意,都深深留在了記憶里,像煤火一樣,閃著光、發著熱。
如今暖氣早已普及,煤爐早已淡出了尋常生活。可總有那么些時刻,那些煤火里的舊時光會悄悄漫上心頭:想起老宋搪爐子時專注的模樣與精湛手藝,想起王磊帶著章丘口音喊出的那句“嘟啊嘟啊冒黑煙”,想起煤建公司那讓我急得抓耳撓腮的一分錢,想起辦公室里總冒著氤氳熱氣的白鐵壺,想起秦老師辦公室里濃得像霧的煙靄,想起媽媽精心碼得整整齊齊的蜂窩煤,想起鄰居們主動搭手搬煤時熱絡的身影,也想起爐火烘烤下,烤地瓜那甜得鉆心的香氣。
這些細碎而溫暖的記憶,就像一塊塊碼放整齊的蜂窩煤,妥帖地存放在心底。每當生活遇著冷意、身心感到疲憊時,只需在心里“點燃”一塊,暖意便會緩緩蔓延開來。煤火早已在歲月里熄滅,日子也循著時光的軌跡不斷向前,但煤火焐熱的溫暖、沉淀其中的情意,還有那些充滿煙火氣的尋常日子,永遠不會消散——它們就藏在我心底最深的地方,一直靜靜地燃燒著,溫暖著往后每一段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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