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實｜王樹濱：甜蜜的工作無限好

除了原上海音樂廳外，千禧年前后，上海大劇院、東方藝術中心等一批現代化文化建筑硬件設施拔地而起，為各類音樂演出提供了用武之地。“音樂，讓城市生活更美好”。擁有音樂文化的城市，將更富有人文情懷、更具都市魅力。

圖｜曹鵬先生在指揮樂隊演奏

曹爺爺來電話

從東方藝術中心的“東方市民音樂會”、上海音樂廳“星期廣播音樂會”，到上海大劇院的專場演出，從辰山植物園的戶外交響到郵輪上的音樂之旅，上海城市交響樂團以“古典音樂生活化，生活場景藝術化”的理念，讓高雅藝術走出殿堂，融入城市肌理。樂團也于天時地利人和之際孕育誕生，茁壯成長起來。而曹鵬老師一家人，則是起到這個樂團的主心骨和頂梁柱作用。上海有一座電視大學，現名“上海開放大學”，圓了更多成人學子的知識夢，我曾把城市交響樂團比喻為“上海音樂開放大學”，這是因為二十年來，各年齡段的中外樂手，從這里進進出出，度過歡樂時光，真切地圓了自己的音樂夢，同時也感染影響到周圍樂迷隊伍，與日俱增一圈圈擴大。我可算是這一了不起的系統工程親歷者、見證者之一。

圖｜曹鵬老師在演奏作品前的“現場講解”（王樹濱 攝）

去年12月，是曹鵬老師九九華誕，即意味著邁入百歲壽星之列。回顧我和曹鵬老師交往的點點滴滴，實乃獲益匪淺，深感幸運。2003年夏，因每日上班在辦公室窗前、親睹上海音樂廳平移全過程，引起多次觀看曹鵬老師指揮風采的個人記憶，有感而發的拙文《三十年前的珍貴照片》附圖刊載于新民晚報，豈料那天晚上，我舍間電話鈴聲響起，接聽便聞：“你是王樹濱嗎？我是曹鵬，看到了你的文章與圖片，很感謝，也非常高興，歡迎有空來我家玩。”先生嗓音洪亮，熱情洋溢，令電話機旁我的家人也聽得清晰。他還說，是從編輯那兒知悉我家電話號碼的，這讓我們又感驚喜。

圖｜《三十年前的珍貴照片》附圖，1973年春，曹鵬老師指揮上海交響樂團演出《紅旗頌》（王樹濱 攝）

之后一來二去，就有了更多登門向曹老問藝請教之良機，他揮毫為拙著《我心目中的圣殿》題寫書名并冒酷暑遠道趕來參加首發式，還和作序者施岳群教授作了即席發言，我深知這是對后輩的大力鞭策、鼓勵，時刻牢記，不敢懈怠。此時欣逢先生全家人策劃籌建的“上海城市交響樂團”正式成立，笑納我為成員之一。

圖｜曹鵬老師參加我的新書首發式（王樹濱 攝）

那個嚴寒之夜，我有幸走入作為臨時排練廳的琴行地下室，和樂團全體中外樂手見面，曹老父女還囑我發言，我說：“上海今天有了市民自己的樂團，既有昔日畢業于交大、南模等學校長期受曹老師熏陶、培養的樂團成員、今日成了白領精英，還有很多生活、工作在滬的外籍朋友，儼然是個小國際社區，由音樂共同語言而濟濟一堂，抱團取暖，不僅具有專業水準，還體現著城市文明程度、包容胸懷，完全是大上海的驕傲和一張亮麗名片。”我看到，樂手雖互相熟悉，但平日不多交談，他們之間唯有在排練或演出中，才會從演繹作品中，有更加深入默契的交流，從中感受到心靈的碰撞和無比的快樂，也就像圍棋高手過招，以沉默無語式的“手談”知己知彼，擦出火花。

為“蝴蝶夫人”獻藝

由城市交響樂團而延伸音樂的神圣使命，便衍生了城市青少年交響樂團、市學生交響樂團，曹小夏團長分別簡稱為“青交”和“學交”，別看他們在臺上今天光鮮，你豎起耳朵靜聽，能夠像模像樣奏出城交一般的專業樂聲效果，背后得有多少人不斷辛勞艱苦地付出？這是由他們的年齡所決定，每年臨近放暑假，就意味著有一批樂手將因為升學、留學或就業等，離開滬上，告別樂團。他們不像城交成員，可以相對保持數量的穩定，相反，總會有一茬茬出去，又一批批進來，而且各個聲部參差不齊，這就無法避免會帶來管理上的凌亂，增補上的麻煩，以至水平上的磨合。

大家看到的曹小夏人很瘦，除了管帶這幾個樂團，還有后來新添的任務，忙于創辦關愛自閉癥少兒患者“天使知音沙龍”，這是任何人即便有三頭六臂，也會累得趴下的苦活兒，但是曹老一家，都把他們當作我愛我家，只有樂于助人，傾情奉獻。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新老更替，細水長流，乃屬常態，是這個大家庭生命力的標志。

圖｜關愛自閉癥兒童，演出全場都點亮星星（王樹濱 攝）

人們似乎僅知道曹老與交響樂有關，其實，曹老指揮過電影配樂、民樂、大合唱、室內樂和歌劇。1962年夏，上交老團長黃貽鈞接到時任歌劇院書記朱可常的求援電話，希望曹鵬老師趕緊來支持、指揮首部意大利歌劇經典《蝴蝶夫人》的全劇排演，黃老二話不說便作安排，上影廠還派來首席美術設計師韓尚義，擔任舞美設計，體現了攻堅大協作精神。于是排練日程才扎實地按計劃順利進行，終于在1963年春節公開演出十場，場場滿座，大獲成功。豈料隔了一年，就轉風向，排演《蝴蝶夫人》成了反面典型，導演，指揮與主演，都要作深刻檢查，挖思想根源，激烈程度令當時的曹老，猝不及防，心力交瘁，他一度曾想到了輕生，還好有家人予以安撫照料。此事實情，曹老與其家人從未提及，我是到了2019年春才知曉，因復旦大學歷史系三位應屆畢業同學，把滬上首演《蝴蝶夫人》過程當作論文作業，進行口述歷史記錄，由我陪同相繼訪談曹鵬、張遠文、饒余鑒老師等當事人，聽他們細說劇組排演前后遭遇，方才明白搬演歌劇經典，竟有過這么艱辛曲折的道路。

記得我觀看演出的次日，新民晚報有采訪丁善德先生的報道，他的評價是“歌劇院這一次演出的成功，值得高興”！我認識的參演管弦樂隊成員，紛紛對曹老師的指揮表達贊揚和欽佩，“我們樂隊整體水平，都得到了提升進步”。

指揮棒與吉祥物

說一件有趣的事。指揮棒，在樂迷心目中，應該屬于高貴吉祥之物，并非人人皆能隨意擺弄的玩具。可是，我有一位樂迷朋友，居然自己仿造、制作了一根指揮棒，托我捎信詢問曹老，可否在這根小木棒上簽名？想作收藏留念，我心想這友別出心裁，帶信給曹小夏后，也沒指望有啥希望。想不到，老人家倒挺認真，囑女兒由我陪同，專程赴虹橋機場該友單位，與其會晤當面了解情況后，收起木棒回家帶給父親，此事還驚動了東航有關領導，也到場來迎接曹小夏。結果是，曹老不僅題字簽名，又歡迎該友上門做客，這位樂迷如愿以償，如同中獎一樣喜滋滋地把指揮棒放置于玻璃柜中，迄今亦近二十載。

我認識到此舉事情雖小，意義不凡，素昧平生一樂迷，求曹老指揮棒上留簽名，而得到滿足，說明在神圣的音樂殿堂中，臺上的指揮家和臺下的聽眾身份，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人人平等，只有互相尊重、理解、支持、愛護，才能享受到不同于獨樂樂的眾樂樂。這也是曹老和城交多次奮力拼搏、致力奉獻貝多芬《第九交響曲》的動力，那氣吞山河、直穿穹頂，如潮奔騰、一瀉千里的主題正是四海之內皆兄弟！樂迷們耳熟能詳的有一首《柏林的空氣》進行曲，國際一流樂團，常會在音樂會結束時，把這首歡暢、快樂、輕松而俏皮的樂曲作為安可節目，我以為，咱們城市交響樂團一路走來的二十周年，本身就是一首《上海的新空氣》美妙進行曲，全體成員都是這首作品其中的一個個音符，一場場曾經的精彩演出，都成為了樂曲的每一個具有個性化的小節，將會深深地留在市民聽眾的腦海記憶中。

圖｜2013年費城交響樂團到滬，與上海城市交響樂團合作演出，曹鵬老師和該樂團兩位指揮家攜手共祝友誼合作成功（王樹濱 攝）

家中慈母作用大

曹老夫人夏惠玲老師，曾任我們上海音樂學院1960年首屆歌劇訓練班主任兼表演教師，雖然我被招收錄取，卻與陳吉賡一同被派至上海歌劇院歌劇團，作為學員計算工齡，直接參加工作，但是規定每周還是要去武康路280弄內的歌劇班聽課，性質有點特殊，像是半工半讀。

2022年10月中旬，在和惠玲老師一起用餐的時候，女兒曹小夏、夏小曹和原歌劇班老同學盧爾臧、楊玉蓉、錢云龍、呂純孝、任海杰等朋友，均為時年九十三高壽的惠玲老師祝酒。曹小夏說：“咱們家里人一般都不會去外面飯店就餐，此次樹濱發邀請，媽媽猶豫不決，還是爸爸說了，王樹濱盛情來邀，你一定要去。”久違了的師生重逢，心情激動不言而喻。

常言道，隔山隔水難隔情，梨園界尊老有傳統規矩，“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的個人經驗是，學藝猶如穿襯衫，邁腿起步師從，相當重要，紐扣的第一粒，絕對不能有誤，若是錯位，那下面的所有紐扣，則步步錯，不成體統。幸運的是，無論在歌劇院，還是歌劇班，我都遇到了執教嚴格、循循善誘的名師良師。

六十年后能夠續緣，師生促膝親切交談、回顧當年的學藝階段經歷的種種細節，值得慶賀，值得高興，值得留戀。現場曹鵬、惠玲老師伉儷，以及他們家庭熱情洋溢、溫馨祥和的氣氛，永遠是學生們進入晚年奮力前行的動力。我看到，師母那天很開心，收下學生們的兩大束鮮花，臨別時還坐下，又吃了一塊西瓜說，好甜哦！看到恩師精神矍鑠，鶴發童顏，我們都萬分欣喜！誠如師母所言：“我們家人從未拌嘴吵架，生活長久和諧！”可見惠玲老師作為家里慈母的巨大凝聚作用！“城市新社會組織”的概念定義，并不空洞枯乏，樂團性質雖屬于民間社團，突出一點，在于是一個重在用音樂交流，包括在滬外籍專業、業余樂手在內的新市民社團，就明顯具有特色，與眾不同。若沒有新世紀以來的改革開放、城市騰飛發展機遇，國際化大都市的天時地利背景，便無成立的可能。

城市交響樂團可以說是一個埋頭踐行、深得人心的成功實例。從2005年開始逐漸擴大社會影響，發展壯大到城市合唱團、城市青少年交響樂團、學生交響樂團等，不僅夯實了原先曹鵬老師親自扶植成長起來的交大、南模、大同、市三等樂團的基礎，又凝聚集合了這些學校的歷屆音樂精英人才，繼續實現共同的音樂理想。如在全國各地雨后春筍般，都建立同樣的“城市交響樂團”，那對全民音樂水平的普及、文化素質的提升、精神生活的充實，就有滾雪球一樣的效應。本文的標題“甜蜜的工作無限好”，來自1979年歌唱家關貴敏風靡一時的一首電影插曲歌詞，我想，從事音樂本身就是一門“甜蜜的工作”，肯定會無限好。

原標題：《紀實｜王樹濱：甜蜜的工作無限好》

欄目編輯：郭影

文字編輯：金暉　錢衛

本文作者：王樹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