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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時代,不缺有夢者的“抬頭”,不乏有志者的“埋頭”,但在“抬”與“埋”的奔忙間,打量周遭事物的“平視”反而難能可貴。有些人開始不記得鄰居姓名,不知午餐由誰烹調,也或多或少對他人的酸甜苦辣略感麻木,日復一日退化成社會的“原子”。對于這些人和他們的精神困境,來自最基層的“素人”紀實文學,著實具備可觀的療愈力量。這便是近年礦工、外賣員、流水線小工、“二本學生”等“素人”紀實作者紅遍南北的主要外因所在。在這些作品中,返璞、真誠的文字讓讀者無阻進入作者日常,從而窺見一段與自身經驗平行的生活,心胸與眼界豁然開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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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視覺中國
然而在品類火爆的同時,我們是否真正讀懂了這類作品的文學性和社會性?之于紀實門類,“素人”這個出版標簽果真判斷到位嗎?在情緒潮汐之上,“素人”紀實作者更期望讀者以什么角度觀看、思考他們道出的經歷?在此,姑且通過下面三本新書略作觀察。
擅用“大白話”描摹“大時代”
從文學的“術”看,那些踏足文海不久的作者當然是“素人”。但若論生活經驗、行業實踐的“道”,他們又無疑是遠超絕大部分專業作家的“老人”。這點理應得到充分重視。寫作“素人”灌注作品的“真情實意”是極為寶貴的,正是這些“獨門”內容而非其它,決定了這些作品的吸引力和生命力。
這些寫作“素人”,大多有遠超他人的多元經歷。《在工廠夢不到工廠》中,為了讓自己深愛的妻子、那個雖知“結婚前我撒謊說家里有現房”卻“并沒有苛責我”的女人早點過上好日子,“我”一天打三份工,“早上,我在校區門口賣早餐。四點半起床,每天打心底喊一遍干不了。賣到九點收攤,去快遞公司上班。下午收班早的話,就到另一家快遞公司送件或送幾單外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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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工廠夢不到工廠》,張 賽 著,上海譯文出版社2025年出版
有時,他們在現實磨礪中琢磨出來的經驗是外行難以想象的,容易對讀者構成世界觀沖擊。《跑外賣:一個女騎手的世界》作者王晚在書中坦承,自己和不少騎手“接到單后,坐那兒先搶會單,湊夠四五個單子再去取餐,方便規劃路線”,甚至敢于“同時接十幾個訂單”。點過外賣的人難免都有抱怨送餐時間太長的“苛求極致”經歷,但不了解《跑外賣》及其背后故事者很難想象,在我們追求“極限”速率之前,外賣騎手們已然為了從時間里“摳”出更多收入而挑戰時間管理“極限”了。
這類“素人”作品的語言雖不比名家名篇字字珠璣,但其敘事邏輯連貫、表達清晰、抒情自然,多能用“人間話”講述“人世間”。在快節奏、扁平化的生活與文學世界中,這類作品的語言風格很能直擊人心。因此,從文學之上的文化視野俯瞰,這批在流水線和“大廠”工位前、外賣電動車上記錄日常的寫作者,亦非“素人”,他們是擅用“大白話”描摹“大時代”的作家,一群值得我們致以敬意的真正寫作者。
同時,這些“素人”寫作者執筆書寫的時間固然不長,但他們通過閱讀實現的語言功底累積,總體還算扎實。《跑外賣》的作者王晚從小熱愛閱讀,在打工間隙還堅持讀書。《在工廠夢不到工廠》作者張賽的枕邊也放著文學作品,結束一天操勞后還會時而翻上幾頁。這不禁讓筆者聯想到中國歷史上綿延不絕的“耕讀”傳統。即便這些“素人”的寫作多聚焦城市空間,語境多置身快速城市化,但是他們和鄉土文脈、和中國農民含蓄而深刻的人文情懷,并未割裂。很大程度上,他們在以筆為橋,連接城鄉中國。
是喘息,更是長線的心靈叩問
擔著沉甸甸的謀生壓力,有的人難免心灰意冷,但更多人顯然如同巖縫中蔥蘢而生的野花,百折不摧,笑對坎坷。記錄日常的寫作“素人”們,顯然是“更多的”那一類人。他們把“講故事”當作奔忙中傾訴內心的釋壓之舉。寫作能釋壓,這一觀點已獲得心理學認可。《在大學與大廠之間》一書中,作者“痛恨EXCEL,痛恨數額總計,痛恨代理商差額統計”,雖然不免地被“工作和與之相關的雜事吞噬了所有的精力”,但她仍然熱愛寫作,利用一個周末在鍵盤上敲擊出吐露心緒的雜文,“很快發表在內部雜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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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學與大廠之間》,阿 癡 著,廣東人民出版社2025年出版
若僅以發泄心緒為目的,這類作品可能只會在很有限的“私人場域”內引發共鳴,但顯然它們的影響力遠遠超越“同道”的小圈子。這是因為從書頁的第一個字開始,這些作品都不約而同地期盼自己的講述能為相似境遇的人們贏得更多關注,引起更多向著社會善治的建設性思考。它們與生俱來地帶著鮮明的社會性印記。
《在工廠夢不到工廠》和《在大學與大廠之間》的品類定位均是“長篇敘事散文”。語言看似“散亂無章”,實則超脫了“邏輯”束縛,把源自心靈深處的“感受”提到表層。這類敘事并非宣泄式的即時“吐槽”,而是作者將經歷、感觸反復咀嚼,慢慢消化過后再呈現出來,兼得深度與溫度的“長線”思索。
這里所謂的“長線”源自情緒又高于情緒,它蘊涵了親歷者心緒隨事態不斷變化而發生的波動。《跑外賣》提到的一則故事尤其明顯:面對顧客自稱“腿摔斷了,叫我給他送進去”的訂單,作者“怕里頭有詐”,猶豫再三才選擇進門送餐。結果剛進門就“看見他的腿傷得很嚴重,打著石膏”,她立馬關心問“咋搞的”,又真情叮囑“下次您小心點”,然后“下樓時,看他門口有一包垃圾,也沒多想就給他順便帶了下去”。這事的結局也無比暖心,那位摔傷腿的顧客給作者“打賞,還特別備注了謝謝”。出于恐懼,經過猶疑、試探,最終落到信賴與美好,作者借由這則波瀾起伏的故事,生動地道出了“世上還是好人多”的真情本質。
《在工廠夢不到工廠》的作者回眸自己的“來時路”之外,還特別用心地描紅了身邊工友的人生旅痕。有些細節,讓對一線農民工精神世界所知較少的筆者內心一震:工友“阿飛”胸懷理想,“兩次自降工資,只為追求上升空間”,“在第一個廠遇到淡季,沒事做但是工資照拿,他果斷離開”。這種似乎更多出現在管理學教材上的“精英選擇”,真實發生在“打工人”的身上,構成他們長線奮斗的激勵。對于很多經濟處境明顯好于故事主人公卻多少有些迷茫仍在思索“奮斗價值”的讀者而言,這無疑是一記深深的心靈叩問。
無需“同情”,但愿“共情”
對于那些從事最基礎、最辛勞的工作卻對生活點滴津津樂道的寫作者而言,他們分享故事的初衷絕非“賣慘”,他們需要的不是讀者投來憐憫的目光,給予他們“同情”。他們真正渴求的,是讓自己和所屬的群體被更多人正視、理解,達成“共情”。因而,此類作品執筆書寫的往往是一個人,但他們耳聞目睹、真切關懷的,卻是“一群人”。
《跑外賣》中提到,外賣騎手夏日飲水是個突出問題,作者“每天最低得攝入三升的水,還會經常渴得口干舌燥。六月份還能經受得住,七月就難了,就是站在開足了空調的大商場里,汗水還是會順著額頭流下來”。同樣,作者也以鮮活的自身體驗為基礎,論析了外賣騎手尤其是女性外賣騎手日常面臨的如廁困難,真實而深刻地展現了送外賣這份“自由工作”背后“隱形限制還是很多”的客觀問題。《在工廠夢不到工廠》中,作者曾建議調研者“換一種語句去問”受訪工人們,即以“工人思維”為原點去問工友們“你覺得這里有什么好玩的”“放假最喜歡去哪兒”“對本地人有什么感受”等“接地氣”的問題,從而觸摸到他們真實的世界觀、價值觀、人生觀。這些洞見呼吁讀者用“對話”而不是“提問”的閱讀視角,從書中看到與其他群體一道提升社會和諧水平的必要性及可能性,建立起屬于“我們”的廣泛、深入的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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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外賣:一個女騎手的世界》,王 晚 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5年出版
值得一提的是,在這類作品中,即便是很有私人色彩的部分,也有較大概率能和讀者建立深刻共情。譬如《在大學與大廠之間》中,當輔導員告訴作者有望保送化學專業研究生時,作者出于對文學和哲學的由衷熱愛,表示“已錯失過一次,不想再錯失第二次”,毅然“感謝了老師對我一直以來的關心,隨后告訴她我的決定:我放棄”。而遵循自己所愛轉向人文科學的她,“沉浸在學習之中,過程極其愉快,因為我感到了自己的天賦。在文學理論部分,可以說我把最重要的兩本參考書幾乎背了出來,只看了兩三遍就可以做到了”。
筆者在大學歷史系執教,擔任大一年級班主任。最近遇到幾位略感迷茫的同學前來咨詢,雖然很喜歡文史,但怕學歷史不如“練門手藝”有前途。讀了這則故事,很想把此書推薦給那幾位同學:只要是自己喜歡、適合的路,走得再坎坷也是歡快的、有盼頭的。就像《跑外賣》作者鐘情于欣賞送餐沿路的美好景致,再忙再累,只要有夢,有對生活的熱愛,便沒有什么外力能沖垮內心。
不如讓一切“歸真”,淡化結果,回到不疾不徐的生活中,就像那些“素人”寫作者和他們的作品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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