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正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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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針是我大姐,長我八歲,屬羊,1943年生于上海市區。祖父說她五行缺金,本姓錢已含金字旁,仍覺不足,便特意取名"銀針",疊加重金之意,盼她命格堅實,一生順遂。
1944年抗戰進入尾聲,日軍轟炸楊浦發電廠與水廠。彼時父母皆在楊浦區紡織廠做工,紡織廠受牽連停工。無奈之下,父母帶著大姐前往浦東鄉下避難。父親與妹夫在杜行老鎮合開米店,母親在北弄擺攤售賣小百貨,一家人靠這兩份營生勉強維生近一年,大姐也跟著熬過了一段顛沛流離的時光。抗戰勝利后,工廠遷至曹家渡恢復生產,全家搬至萬航渡路附近的租住處。同年,二姐文針降生,家中日子才算有了安穩模樣。
大姐生性膽大,幼時便敢獨自外出闖蕩,到飯點自會尋路回家,餓了便自己找食物果腹,從不讓父母過多牽掛。學齡將至,父親讓母親辭工返鄉,專心照料老人與子女。大姐與二姐一同進入南匯縣下沙鄉夏苗初級小學,每日走讀往返。高小時她倆雙雙考入召樓小學,兩年后又攜手考取杜行中學。只因母親體弱多病,需人就近照料,二姐最終放棄杜行中學,轉而就讀鄰近的召樓農業中學,姐妹倆自此踏上不同的人生軌跡。
初中時的大姐格外活躍,我曾見過她一疊厚厚的"勞衛制"體育證書——這一源自蘇聯、當時廣泛推行的體育制度,是對青年體質的硬核認證。大姐在短跑、中長跑、跳遠、游泳等項目上樣樣拔尖。1959年,她初中畢業順利考入上海市第八人民醫院衛校醫士班,一同考入的還有杜行西街的張月琴與亭子大隊的李季芳,三人相約要在醫學道路上攜手前行。不料就讀兩年后,受"三年自然災害"影響,國家財政拮據,衛校被迫停辦,大姐的學醫之路戛然而止,只能肄業返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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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時的銀針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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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四川江油時的銀針姐)
性子好強的大姐不甘賦閑,主動聯系到金山縣朱涇人民醫院實習。此后又輾轉于虹橋衛生院、召樓醫院等多家小型醫院做臨時工。內科、外科、婦產科,只要醫院有需求,她都毫不猶豫頂上去,在實踐中積累了扎實的臨床經驗。但漂泊不定的工作讓她心神難安,1963年她報名支援新疆,卻在出發當日被疼愛她的祖母鎖在房中未能成行。向來倔強的她為此絕食了三天,以此表達心中的不甘。
1965年暮春的一天,我正在杜行中學操場練習跳遠,大姐忽然尋來。她眼神明亮地告訴我,已決定響應國家支援內地建設的號召赴四川工作,父母均已同意,過兩日便要啟程——彼時上海正大規模動員人口外遷支援各地建設,這是席卷全城的時代熱潮。她鄭重叮囑我:"一定要好好讀書,初中畢業別考中專,要讀高中、考大學。三年困難時期全上海41所中專關掉了39所,唯獨大學一所未關,知識才能改變命運。"臨行前,她掏出5元錢硬塞給我。我執意推辭,說你遠赴他鄉更需要錢。見我這般懂事,向來剛強的她竟紅了眼眶,那抹濕潤是我從未見過的柔軟。
抵達四川后,大姐被分配到江油縣一家部屬建筑公司的醫院。不久后公司轉為部隊編制,她也隨之成為一名軍醫。她的能干與好強,注定了一生的辛勞。本在內科任職的她,每當外科遇上棘手手術、婦產科出現難產等緊急情況,總會被臨時抽調支援。憑著過硬的本領,她成為醫院里不可或缺的"全能手"。
大姐的婚事頗為特殊,是母親帶著七妹,專程陪同姐夫遠赴四川完婚的。姐夫1964年畢業于上海交通大學船舶系,當時任職于國防科委下屬的708研究所,兩人雖相隔千里,卻心意相通。婚后數年,夫妻二人長期異地分居,省吃儉用攢下的錢,多半花在了往返的路費上。更令人唏噓的是,一家四口的戶口分散四方:公爹在南匯縣下沙公社牌樓大隊,丈夫在上海市區,大姐戶籍留在四川江油,剛出生的孩子則在外婆家報了戶口,聚少離多成了那段歲月的常態。
長年累月的分離與不便讓她備受困擾,多次申請調回上海均被院方駁回。幾經周折后,性子剛烈的她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摘下領章帽徽丟在院長辦公桌上,未戴組織關系便徑直回到鄉下婆家——下沙公社牌樓四隊。
自恃身體健壯、力氣充足的大姐,回家次日就跟著鄉親們下田勞作,踩在泥土里的腳步踏實而堅定。大隊得知她曾是軍醫,當即懇請她組建大隊衛生室,擔任"赤腳醫生"——這個源自上海川沙、被毛澤東主席批示"就是好"的職業,是當時農村醫療衛生的重要力量,象征著"心中有人民,肩上有藥箱,腳下有泥巴"的奉獻精神。那段日子里,她視病人如親人,無論晝夜寒暑,只要有需求便隨叫隨到,半夜接到急診也毫無怨言,背著藥箱穿行在田間地頭的身影,成了鄉親們最安心的依靠。
1970年,懷第二胎的大姐臨近分娩,胎兒體型偏大,姐夫勸她去上海大醫院生產,她卻不以為然。誰也沒想到,膽大心細的她竟決定自行接生:提前備好消毒后的剪刀、止血鉗等器械,在房間木地板上鋪好干凈褥子,又斜架一把扶梯,在橫杠上懸掛一段土布并拉出活結,叮囑邀來的女鄰居:"若胎兒娩出困難,就把布纏在我腰上系好活結,拉住另一端往上提,讓身體從橫位轉豎位助力分娩。"在這般周密的準備下,她竟順利產下一個10斤重的男嬰。
此事迅速傳遍全公社,甚至傳到了南匯縣衛生局。局領導與公社領導專程登門探望,感慨道:"你這般精湛的醫術,留在衛生室實在是莫大的浪費。"隨后便破例將她調入公社衛生院,讓她組建婦產科,還由黨委出面先落實戶口,再與部隊聯系追回檔案,追認其曾經的軍人身份,這份特殊的重視顯然源于對她醫術與品格的雙重認可。
大姐醫術精湛、手腳麻利,入職后帶了幾位學徒,悉心傳授臨床經驗。一年后,婦產科病床就增至近50張,衛生院大半收入都來自這個科室,成為醫院的核心力量。不久,上海第二醫學院與上海國際和平婦幼保健院聯合舉辦"721"開門大學——這一為基層工作者提供深造機會的特殊教育形式,讓她得以繼續精進學業。她踴躍報名參加,在系統學習中開闊了眼界,醫術也得到進一步錘煉。與此同時,她還自學中醫,將中西醫結合,用于婦科經、帶、胎、產等疑難病癥的治療,彌補了單一診療方式的不足,為患者帶來更多希望。
后來南匯縣中心醫院想調她擔任婦產科把關醫生,公社為留住這位骨干人才,當即在衛生院圍墻外批了一塊地,讓她拆掉鄉下老宅搬至鎮上,還特意在圍墻上開了一扇門作為專用通道——這份前所未有的特殊待遇,彰顯了她在當地醫療領域的重要地位,卻也為她日后的超負荷勞作埋下了隱患。
彼時計劃生育政策十分嚴格,除正常分娩外,人工流產和絕育手術的工作量很重。但因大姐手藝精湛、操作輕柔,總能讓患者倍感安心。鄰近的航頭、坦直等公社,乃至鄰縣魯匯、杜行等地的患者都慕名而來,讓這家原本名不見經傳的衛生院變得門庭若市。加之家就在醫院隔壁,她常常半夜被急促的敲門聲叫醒,處理孕婦難產等緊急情況。這樣長年累月的辛勞,無疑日漸嚴重地損耗著她的身體。
大姐在人流、上環及取環手術上不僅經驗老到,操作更是麻利高效。許多陪同患者前來的家屬,往往還沒來得及喝口熱茶、稍作等候,手術就已順利完成,人們無不驚嘆于她的精湛技法。尤其在處理"老環"摘取等類棘手問題時,大姐的技術更是讓人折服。不少女性體內的節育環是20多年前放置的銅質款式,長期佩戴后,環體容易老化,并與子宮內膜粘連,甚至嵌頓在肌層,給取環帶來極大難度。不少婦產科醫生面對這類情況都倍感棘手,有時還會出現環體斷裂殘留的問題,給患者帶來額外困擾。
印象特別深刻的是,大姐的衛校同學高醫生,當時擔任杜行衛生院婦產科主任,曾遇到一位佩戴銅質節育環20余年的女士。高醫生忙活了兩三個小時,始終沒能成功取環;無奈之下,只能帶著患者緊急趕往大姐所在的醫院。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大姐接手后,憑借精準的判斷和嫻熟的操作,僅用兩分鐘就安全、完整地將節育環取出。類似這樣的案例還有很多,大姐憑借過硬的技術,幫無數患者解決了難題,也贏得了大家的一致信賴與稱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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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針姐(后排中)在下沙衛生院
大姐在中醫領域的造詣同樣深厚。痛經、帶下、保胎等病癥,她往往能一張處方便見效。更令人稱道的是她治療不孕不育的絕技,聲名遠播至外省市。那時外地來滬者遠不如今日普遍,許多不孕夫婦特意借宿下沙供銷社旅館,堅持服用她開的中藥,直到成功受孕才欣然返鄉。一時間小鎮的旅館生意火爆,就連"四大金剛"早餐店也格外熱鬧。
我的堂兄結婚三年無子,堂嫂服下大姐開的中藥僅一個月便成功受孕。杜行公社文化站的俞先生結婚四年未得子嗣,經人介紹前往就診,第二次轉方時大姐胸有成竹地說"此方下去不必再來",果然不久便傳來喜訊。一位內蒙古返滬的女知青婚后五年不孕,大姐通過"雙合診"檢查,確診其為"多囊癥",還在處方箋上精準畫出雙側卵巢內囊泡的數量、位置和大小,竟與大醫院的B超結果驚人一致——這類病癥在當時多被認為難以受孕,但經大姐中藥調理一年后,患者也順利生下了大胖小子。更有一位患"子宮結核"十七年的婦女,被西醫判定終生不孕。她在我大姐一年多的精心調理下,最終也成功懷上了孩子。無數相關患者喜極而泣,親切地稱她為"活菩薩"、"活觀音"。這份贊譽是對她醫術與仁心的最高褒獎與認定。
大姐是"文革"后全上海第一批晉升的主治醫師,后來衛生局讓她報名備考副主任醫師,她卻婉言謝絕:"我外語基礎薄弱,與其花大量精力補習外語,不如把功夫用在病人身上!"淳樸的話語,道出了她畢生的行醫宗旨。
那時,除了婦產科常規的接生、人工流產、絕育手術(結扎輸卵管)和上環等醫務職能外,大姐用中藥調理的不孕患者這一項每年就多達近百人。公社黨委有關領導曾專門找她談話,讓她停止診治不孕癥,擔心影響計劃生育考核指標。大姐據理力爭:"超計劃生育的需要依規執行流產,但因疾病暫時無法生育的人,不該剝奪其生育的權利。只要有治愈可能,我們就該盡力幫他們實現愿望,這才是真正的人道主義!"她的堅持,讓許多家庭圓了為人父母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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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休后的銀針姐)
長年累月的超負荷勞作,讓大姐剛過五十歲便被高血糖、高血壓纏上,健康頻頻亮紅燈。可她始終放不下崗位上的病患與責任,從未有過半句怨言。待到六十歲退休時,有人估算她累計的加班時長竟達三百多天。這些本可調休的時光最終全部作廢。不少同事為她憤憤不平,她卻依舊樂呵呵地寬慰大家:"換種方式為大家伙兒做點貢獻,何嘗不是一件好事呢?"這份豁達與無私,讓人動容。
曾幾何時,這所衛生院的婦產科因大姐的精湛醫術與赤誠之心聲名鵲起,成為無數患者心中的"定心丸"。而隨著她的退休,那份獨屬于她的溫暖與榮光,也漸漸在歲月流轉中沉淀為一段難忘的記憶。
歲月不饒人,大姐七十歲后,身體狀況日漸衰退,不僅老年性腦衰癥狀愈發明顯,更飽受嚴重的高血糖并發癥的折磨——兩次心梗、兩次腦梗接踵而至。如此的反復發作又進一步加劇了老年癡呆的進程,讓她備受病痛煎熬。終于,最令人遺憾的事情發生了。2016年5月21日凌晨,我的大姐在海軍455醫院安詳離世,享年僅73歲。帶著一身的奉獻與坦蕩,為人敬重的大姐永遠離開了我們。
出殯那天,來了許多陌生人:有她親手接生過的孩子,有她治愈的不孕夫婦,也有她悉心教過的徒弟。大家自發地為她送行,淚水模糊了每個人的雙眼,空氣中彌漫著無盡的哀思與不舍。
作為胞弟,每當憶起大姐這一生,心中滿是敬佩與眷戀。她如名字中的"銀針",看似纖細卻堅韌有力,以過硬的醫術為無數患者驅散病痛;她以"赤腳醫生"的赤誠、軍醫的擔當,用大半生辛勞詮釋了醫者仁心,用豁達與堅守溫暖了無數人。那些未被兌現的調休、那些與病痛抗爭的日子,都成了她無私品格的注腳。
大姐雖已遠去,但她的善良、她的擔當,與她對生活的熱忱,永遠鐫刻在我的心中,成為照亮我前行的一束光,溫暖而堅定。
2025年11月26日
追憶吾大姐錢銀針,乃吾《親友篇》中計劃之文。觀其生平,亮點甚多;察其思慮,智慧充盈。雖為一介布衣醫者,然其德行堪為表率,功績實乃不凡。大姐于吾心中,永遠是值得驕傲之楷模也!
寫《銀針》后追憶 錢正彪 2025年12月21日 授權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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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正彪,一九五二年出生,上海市閔行區人,別署鈴橋居士、養正齋主;書道初從顏柳入門,后涉二王、石鼓、章草及墓志銘等。現為上海市書法家協會會員、上海市閔行區書法家協會理事。1986~1989年于中國書畫函授大學書法系接受系統培訓。近20年來于孫過庭、張旭、懷素及黃庭堅等諸帖用功,向草書發展。年少時擇醫為業,并好墨癡硯,現藏有新老硯臺三百多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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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正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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