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三年的風(fēng),刮在臉上,跟刀子似的。
尤其是在我們黑龍江寶清縣這地方,冬天能凍掉人耳朵。
我叫趙向東,那年十九,是紅旗公社前進大隊的一把好手。
啥叫一把好手?
就是別人掙十個工分,我能掙十二個。
別人挑一百斤,我能挑一百二。
我們家窮,兄弟多,不拼命干,連肚子都填不飽。
那天,大隊部門口吵吵嚷嚷,圍了一圈人。
我剛從地里回來,扛著鋤頭,一身的泥。
“咋了?”我扒拉開人群,問旁邊一個蔫頭耷腦的半大小子。
他叫猴子,是我發(fā)小,懶得出奇。
“城里又來知青了。”猴子撇撇嘴,“好事輪不著,屁事一堆。”
我順著他目光看過去,瞧見了她。
一個穿著藍色卡其布上衣的姑娘,梳著兩條大辮子,皮膚白得像雪。
她站在大隊長王扒皮旁邊,低著頭,腳尖不安地搓著地上的土。
不像其他知青那樣咋咋呼呼,也不像他們那樣一臉瞧不起我們鄉(xiāng)下人的表情。
她就那么站著,安靜得像幅畫。
但也脆弱得像一捏就碎的瓷娃娃。
王扒皮正唾沫橫飛地給新來的知青訓(xùn)話,那幾個男知青一臉不耐煩,女知青們則有些害怕。
只有她,從頭到尾,安安靜靜。
“看啥呢,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猴子用胳膊肘懟我。
我嘿嘿一笑,沒說話。
心里卻像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
這姑娘,叫林晚。
上海來的。
我后來才知道,她爸媽都是大學(xué)教授,在那場運動里被打倒了。
她是被“發(fā)配”到我們這兒來的。
知青的日子不好過。
尤其是在我們這北大荒,夏天蚊子能吃了人,冬天大雪能埋了房。
地里的活兒又重又累,別說這些城里來的嬌小姐,就是我們這些莊稼漢,一天下來也得脫層皮。
林晚被分到了婦女隊,干些撒種子、拔草的輕省活。
可就算這樣,她也受不了。
第一天出工,她就被地里的麥芒劃破了手,好幾道口子,往外滲著血。
婦女隊長是個大嗓門,心直口快,當(dāng)場就罵上了:“城里來的就是嬌氣!這點傷算個屁,我們這娘們兒哪個不是滿手口子?”
林晚咬著嘴唇,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硬是沒掉下來。
我當(dāng)時就在不遠(yuǎn)的地方摟地,看得清清楚楚。
心里堵得慌。
晚上收工,我看見她一個人坐在土堆上,對著自己的手發(fā)呆。
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
我鬼使神差地走了過去。
“給。”我從兜里掏出一個小瓶子,遞給她。
是我自己用豬油和草藥熬的凍瘡膏,對付這種小傷口最管用。
她嚇了一跳,抬頭看我,那雙眼睛像受驚的小鹿。
“你……”
“治傷的。”我把瓶子塞她手里,話說得又快又硬,生怕自己臉紅。
“謝謝。”她的聲音很小,像蚊子叫。
我“嗯”了一聲,轉(zhuǎn)身就跑了。
感覺自己的心跳得跟打鼓一樣。
從那天起,我就開始留意她。
我知道她吃飯?zhí)羰常粣鄢晕覀冞@兒的玉米面餅子,每次都只吃半個。
我知道她怕黑,晚上睡覺不敢一個人去上茅房。
我知道她想家,經(jīng)常一個人偷偷地哭。
我開始變著法兒地幫她。
我打到兔子,會偷偷給她留一只腿。
我去鎮(zhèn)上趕集,會給她帶一塊糖。
婦女隊分到重活,我會找各種借口,讓我媽把她換下來。
我媽是婦女隊長,雖然嘴巴厲害,但心腸不壞。
一來二去,我?guī)土滞砀苫畹氖拢犂锒贾懒恕?/p>
風(fēng)言風(fēng)語就傳開了。
“趙向-東看上那個上海妞了。”
“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也不看看自己啥德行,一個泥腿子,還想攀高枝兒?”
這些話,難聽得很。
我不在乎,我臉皮厚。
但我怕林晚聽了難受。
有一次,我給她送東西,正撞見幾個婦女拿話擠兌她。
“小林啊,趙向東對你可真好啊,你倆是不是好上了?”
“要我說,你就從了他吧,起碼以后不用下地了。”
林晚的臉一陣紅一陣白,攥著衣角,說不出話。
我當(dāng)時就火了,沖上去吼道:“說啥呢?嘴巴放干凈點!”
那幾個婦女被我嚇了一跳,訕訕地走了。
林晚看著我,眼圈紅了。
“趙向東,你別這樣……”她低聲說,“謝謝你,但你真的不用為我做這么多。”
“我樂意。”我梗著脖子說。
我就是見不得她受委屈。
她看著我,眼神很復(fù)雜。
有感激,有無奈,還有一絲我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從那以后,她開始有意無意地躲著我。
我給她送東西,她不要。
我?guī)退苫睿龝压し炙愕们迩宄寗e人轉(zhuǎn)交給我。
我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但我沒放棄。
我覺得,她只是害怕,怕那些流言蜚語,怕我們之間不會有結(jié)果。
畢竟,她是城里人,遲早要回城的。
而我,注定一輩子要在這片黑土地上刨食。
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
七四年的春天來得特別晚。
開春后,大隊要修水渠,這是個重體力活,男人都得脫層皮。
王扒皮為了討好公社領(lǐng)導(dǎo),把婦女也算上了。
林晚被分去砸石頭。
那活兒,男人干都費勁,別說她一個弱女子。
我看著她掄起大錘,砸向石頭,那錘子重得她都快拿不穩(wěn)。
砸了幾下,她就氣喘吁吁,臉色煞白。
我心疼得不行。
當(dāng)天晚上,我找到了王扒皮。
我揣著兩瓶好酒,還有幾條我爸托人從縣城買的好煙。
王扒皮一看見我,就知道我來干啥。
他斜著眼,皮笑肉不笑地說:“向東啊,有事?”
“隊長,”我把東西放在他桌上,“我想跟你商量個事。”
“說。”
“我想替林晚干活。”我說,“她那份活,我包了。”
王扒PI笑了,拿起一瓶酒,在手里掂了掂。
“你替她干?她是你啥人啊?”
“她是我對象。”我也不知道哪來的膽子,張口就來。
王扒皮愣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起來。
“行啊你小子,有出息!不過,這事可不好辦啊,隊里有規(guī)定……”
“隊長,”我打斷他,“規(guī)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林晚的身子骨弱,真要累垮了,公社那邊怪下來,你也不好交代不是?”
我又指了指桌上的東西,“這點小意思,就當(dāng)我孝敬您的。”
王扒皮瞇著眼睛,想了半天。
“行吧。”他終于松了口,“不過,這事你得自己去跟林晚說,她要是同意,我沒意見。但是,她的工分,可就都記在你頭上了。”
“沒問題!”我大喜過望。
我找到林晚的時候,她正在洗衣服。
她的手泡在冷水里,凍得通紅。
我把替她干活的事一說,她愣住了。
“不行。”她想都沒想就拒絕了,“我怎么能讓你替我干活?”
“有啥不行的?”我說,“反正我力氣多,干一份活也是干,干兩份活也是干。”
“那工分呢?”
“都算我的。”
“那怎么行!”她急了,“你一個人掙的工分,要養(yǎng)活你們一家子,我不能占你便宜。”
“不算占便宜。”我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我愿意。”
她不說話了,只是看著我。
那眼神,還是那么復(fù)雜。
但這一次,我好像看懂了。
那里面,有感動,有掙扎,還有一絲……情意。
最后,她還是同意了。
但她提了個條件。
“你替我干活,我在你家給你做飯,洗衣服。”她說。
我媽當(dāng)然是舉雙手贊成。
她早就看林晚順眼了,覺得這姑娘文靜、懂事,比村里那些瘋瘋癲癲的野丫頭強多了。
于是,林晚就搬到了我們家。
我們家房子小,就兩間土坯房。
我爸媽住一間,我跟兩個弟弟住一間。
林晚來了,我媽讓她跟她一起住。
我跟弟弟們,就在外屋搭了個地鋪。
那段日子,是我這輩子最快活的日子。
白天,我在工地上干得熱火朝天,一個人干兩個人的活,卻一點也不覺得累。
因為我知道,家里有人在等我。
晚上,我回到家,總能吃上熱騰騰的飯菜。
林晚的手巧,普普通通的白菜土豆,她也能做出花樣來。
我的臟衣服,她會悄悄地拿去洗干凈,疊得整整齊齊。
有時候,我干活受了傷,她會小心翼翼地幫我上藥,那溫柔的樣子,讓我心都化了。
村里人看我們的眼神,也漸漸變了。
從一開始的嘲諷、不屑,變成了羨慕、嫉妒。
“趙向東這小子,真是走了狗屎運。”
“是啊,白撿一個這么水靈的媳婦。”
我聽了,心里美滋滋的。
我甚至開始幻想,等運動結(jié)束了,我就跟林晚結(jié)婚,生一堆孩子。
我就在這片黑土地上,守著她,過一輩子。
但是,我忘了。
她是城里人,她不屬于這里。
七五年秋天,消息傳來了。
知青可以回城了。
這個消息,像一顆炸雷,在我們這些知青和當(dāng)?shù)厝酥g炸開了。
知青們歡天喜地,奔走相告。
我們這些當(dāng)?shù)厝耍那閰s很復(fù)雜。
尤其是那些跟知青談了對象的。
那段時間,隊里天天都有人吵架,有人哭鬧。
有的知青為了回城,不惜跟對象一刀兩兩斷。
有的當(dāng)?shù)匦』镒樱瑸榱肆糇ο螅踔烈运老啾啤?/p>
亂成了一鍋粥。
我心里也很慌。
我不敢問林晚,她是怎么想的。
我怕一問,我們之間那層薄薄的窗戶紙,就捅破了。
但我知道,她肯定是要回城的。
她的家在上海,她的父母在那里。
她不像我,我除了這片土地,一無所有。
那幾天,家里的氣氛很沉悶。
林晚的話更少了,經(jīng)常一個人發(fā)呆。
我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有一天,她把我拉到一邊,悄悄問我:“向東,你跟小林,到底咋回事?她是不是要走了?”
我點點頭。
“那你咋不留她?”我媽急了,“這么好的姑娘,錯過了,你上哪兒找去?”
“我拿啥留她?”我苦笑,“我一個泥腿子,能給她啥?讓她跟我在這兒吃一輩子苦?”
我媽不說話了。
是啊,我拿什么留她?
我給不了她城里的生活,給不了她想要的一切。
我唯一能給的,只有我這個人,這顆心。
但這,夠嗎?
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
是我爸自己釀的玉米燒,辣得很。
我喝得醉醺醺的,回到家。
林晚還沒睡,在燈下看書。
看到我這樣,她嚇了一跳。
“你怎么喝這么多?”她過來扶我。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
“你是不是要走了?”我借著酒勁,問出了那句我一直不敢問的話。
她的身子一僵。
“我……”
“你要是想走,就走吧。”我打斷她,聲音沙啞,“我……我不攔你。”
說出這句話,我的心像被刀割一樣疼。
但我必須說。
我不能那么自私。
林晚看著我,眼淚一下子就流了下來。
“趙向東,”她哭著說,“你是個好人。”
“好人?”我自嘲地笑了,“好人有啥用?好人留不住自己喜歡的女人。”
我甩開她的手,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己的地鋪上,用被子蒙住了頭。
我聽見她在外面哭了很久。
我心里,比她還難受。
第二天,我醒來的時候,頭疼得要命。
林晚已經(jīng)把早飯做好了。
她眼睛紅紅的,顯然是哭過。
我們倆誰也沒說話,默默地吃著飯。
吃完飯,她突然說:“向東,我……我想跟你談?wù)劇!?/p>
我的心一緊。
該來的,總會來的。
我們走到了村外的小河邊。
秋天的河水,很涼。
“我……我已經(jīng)報名回城了。”她低著頭,聲音很小。
“嗯。”我應(yīng)了一聲,感覺喉嚨里堵著什么東西。
“下個星期就走。”
“這么快?”
“嗯。”
我們又沉默了。
過了很久,她才抬起頭,看著我。
“趙向東,對不起。”
“你沒有對不起我。”我說,“你本來就屬于那里。”
“可是,我……”她欲言又止。
“我舍不得你。”
這五個字,像一股暖流,瞬間涌遍我的全身。
我看著她,她的眼睛里,也滿是淚水。
“我也舍不得你。”我說。
我們倆,就這么看著對方,淚流滿面。
“向東,”她突然走過來,抱住了我,“我……我不想留下遺憾。”
我愣住了。
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她就踮起腳,吻住了我的嘴唇。
她的嘴唇,很軟,很涼,帶著一絲甜味。
我的腦子,一片空白。
那天晚上,她沒有回我媽的房間。
她來到了我的地鋪。
我們倆,都沒有說話。
但我們都知道,即將要發(fā)生什么。
在那個簡陋的、寒冷的土坯房里,我擁有了她。
我不知道,我們是誰主動的。
或許,是我們倆共同的渴望。
在黑暗中,我能感受到她的顫抖,她的緊張,還有她的……投入。
我發(fā)誓,那一刻,我想對她負(fù)責(zé),想把她留下來,一輩子。
但是,理智告訴我,我不能。
我不能毀了她的前程。
她應(yīng)該有更好的人生。
第二天,她走的時候,天還沒亮。
我去送她。
我們倆,一路無話。
到了車站,她把一個布包塞到我手里。
“這是我給你做的幾雙鞋,還有……一些錢。”她說,“你別嫌少。”
我沒要。
“我一個大男人,還能餓死不成?”我把布包推了回去。
她哭了。
“趙向東,你多保重。”
“你也是。”
汽笛聲響了,她上了車。
車窗里,她沖我揮手,哭得像個淚人。
我也沖她揮手,臉上,卻掛著笑。
我不想讓她看到我難過的樣子。
火車開走了,帶走了我的姑娘,也帶走了我的心。
我一個人,在車站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天色大亮。
林晚走了,我的生活,又回到了原點。
我又變回了那個只知道拼命干活的趙向-東。
只是,我的心里,空了一塊。
每天晚上,我都會想起她。
想起她的笑,想起她的淚,想起她在我身下婉轉(zhuǎn)承歡的樣子。
我媽看我整天魂不守舍,就張羅著給我說媳婦。
我拒絕了。
我的心里,已經(jīng)裝不下別人了。
轉(zhuǎn)眼,到了七六年初。
我收到了林晚的第一封信。
信寫得很短,只有幾句話。
她說她到家了,一切都好,讓我別擔(dān)心。
她說她爸媽的問題已經(jīng)解決了,她也重新上了學(xué)。
信的最后,她說,她會想我的。
看著這封信,我哭了。
哭得像個孩子。
從那以后,我們開始通信。
差不多一個月一封。
她會跟我說她學(xué)校里的事,說上海的變化。
我呢,就跟她說我們村里的事,說地里的收成。
我們的信,成了我唯一的精神寄托。
但是,七六年的夏天,她的信,突然斷了。
我給她寫了好幾封信,都石沉大海。
我慌了。
我不知道她出了什么事。
我想去上海找她,但我連路費都湊不齊。
那段時間,我像個瘋子一樣,到處打聽她的消息。
我托人去公社問,去縣里問,都沒有結(jié)果。
她就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
我絕望了。
我以為,她可能是出事了,或者,是她不想再跟我聯(lián)系了。
畢竟,我們之間的差距,太大了。
時間,是最好的解藥,也是最毒的毒藥。
慢慢地,我不再寫信了。
我把對她的思念,深深地埋在了心底。
我開始接受我媽安排的相親。
我想,我也該成個家了。
就在我準(zhǔn)備跟一個鄰村的姑娘定親的時候,我收到了一個包裹。
是從上海寄來的。
我的心,又狂跳起來。
我顫抖著手,打開包裹。
里面,是兩件嬰兒的小衣服,一藍一粉。
還有一封信。
是林晚的筆跡。
“向東,見信如晤。
當(dāng)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可能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
請原諒我的不辭而別。
我不是不想跟你聯(lián)系,而是……我沒有臉再見你。
還記得我們分別前的那個晚上嗎?
就那一次,我懷上了你的孩子。
而且,是一對雙胞胎。
我不敢告訴你,我怕你沖動,怕你來上海找我。
我們之間的距離,太遠(yuǎn)了。
我爸媽,也不會同意我們在一起。
我一個人,偷偷地生下了他們。
是個男孩,和女孩。
男孩叫念東,女孩叫念北。
我想,你懂得。
但是,我的身體,在生下他們之后,就垮了。
醫(yī)生說,我得了很嚴(yán)重的病,活不了多久了。
我把孩子,托付給了我的一個遠(yuǎn)房親戚。
他們答應(yīng)會好好照顧他們。
向東,我對不起你。
我沒能給你一個完整的家。
我也對不起孩子,沒能陪著他們長大。
如果,我是說如果,將來有一天,你有能力了,去看看他們吧。
告訴他們,他們的爸爸,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告訴他們,他們的媽媽,很愛很愛他們。
隨信附上他們的照片,還有收養(yǎng)他們那家人的地址。
向東,忘了我吧。
找個好姑娘,好好過日子。
祝你,一生平安。
林晚絕筆。”
信紙,被我的淚水打濕了。
我看著那張小小的、已經(jīng)有些泛黃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兩個小小的嬰兒,并排躺著,睡得正香。
他們的眉眼,像我,又像她。
我的心,碎了。
我仰天長嘯,聲音撕心裂肺。
老天爺,你為什么對我這么殘忍!
我取消了親事。
我拿著那封信,那張照片,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三天三夜。
第四天,我走了出來。
我對目瞪口呆的父母說:“爸,媽,我要去上海。”
“你去上海干啥?”我爸問。
“去找我的孩子。”
我把信給我爸媽看了。
我媽當(dāng)場就哭了。
我爸抽著旱煙,一言不發(fā)。
最后,他把家里所有的積蓄,都拿了出來。
“去吧。”他說,“把我的孫子孫女,帶回來。”
我揣著那筆錢,踏上了去上海的火車。
那是我第一次出遠(yuǎn)門。
我不知道前路是什么,我只知道,我必須去。
為了林晚,也為了我們的孩子。
上海,真大啊。
高樓大廈,車水馬龍。
我一個鄉(xiāng)下人,站在火車站門口,感覺自己像個土包子。
我按照信上的地址,找到了收養(yǎng)我孩子的那戶人家。
那是在一個很舊的弄堂里。
開門的是一個中年婦女,看到我,一臉警惕。
“你找誰?”
“我找……我找林晚的……親戚。”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
“你是什么人?”
“我是……我是她的朋友。”
中年婦女上下打量著我,眼神里充滿了懷疑。
“林晚已經(jīng)死了。”她說,“你走吧。”
“我知道。”我說,“我……我是來看孩子的。”
“孩子?”她愣了一下,“什么孩子?”
我的心,沉了下去。
“就是……林晚生下的那對雙胞胎。”
“哦,你說那兩個小拖油瓶啊。”中年婦女撇撇嘴,“送人了。”
“送人了?”我如遭雷擊,“送哪兒去了?”
“我怎么知道?”她不耐煩地說,“反正有人愿意要,我們就送了。我們家可養(yǎng)不起。”
“你們怎么能這樣!”我急了,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那是兩條人命啊!你們怎么能隨隨便便就送人了?”
“你放手!”她尖叫起來,“你再不放手,我喊人了!”
鄰居們聽見動靜,都圍了過來,對我指指點點。
我百口莫辯。
最后,我被當(dāng)成流氓,趕了出來。
我一個人,失魂落魄地走在上海的街頭。
天大地大,我卻不知道該去哪里找我的孩子。
我在上海待了一個月。
我花光了所有的錢,跑遍了所有我能想到的地方。
派出所,民政局,街道辦事處……
但是,都沒有用。
在那個年代,要找兩個被送走的孩子,比登天還難。
我絕望了。
我像一個孤魂野鬼,游蕩在上海的街頭。
我沒錢住旅館,就睡在公園的長椅上。
我沒錢吃飯,就去撿別人剩下的東西吃。
我成了一個流浪漢。
有一天,我餓得實在受不了了,暈倒在了路邊。
等我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個小小的、卻很干凈的房間里。
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正端著一碗熱騰騰的面條,遞給我。
“孩子,快吃吧。”
我后來才知道,這位老人,是林晚的父親。
他也是一個大學(xué)教授,在那場運動中,受盡了折磨。
是林晚的鄰居,認(rèn)出了我,告訴了他。
我跪在老人面前,放聲大哭。
“伯父,我對不起林晚,我沒能照顧好她。”
老人扶起我,老淚縱橫。
“不怪你,孩子。”他說,“都怪我,都怪我沒有保護好她。”
老人告訴我,林晚在生下孩子后,就得了產(chǎn)后大出血,加上本來身體就弱,一直沒能恢復(fù)過來。
她怕連累我,也怕父母不同意,就一直瞞著所有人。
直到臨死前,她才把真相告訴了父母。
“她是個傻孩子啊。”老人哭著說。
我也哭了。
是啊,她就是這么一個傻姑娘。
什么事都自己扛著。
我在老人家里,住了一段時間。
老人對我很好,把我當(dāng)親兒子一樣看待。
他也幫我一起找孩子,托了很多關(guān)系。
但是,依然杳無音訊。
那對收養(yǎng)孩子的夫婦,早就搬走了,不知去向。
線索,就這么斷了。
半年后,我回了東北。
不是我想回來,是老人勸我回來的。
他說:“向東,你還年輕,你不能就這么頹廢下去。孩子,我們慢慢找,總會有找到的一天。你得先過好自己的生活。”
我聽了他的話。
我回到了那個生我養(yǎng)我的小山村。
一切,好像都沒變。
但一切,又都變了。
我不再是那個渾身是勁的愣頭青了。
我的心,老了。
我開始拼命地掙錢。
除了種地,我還去山里打獵,去鎮(zhèn)上打零工。
我只有一個念頭:攢錢,去上海,找孩子。
村里人看我這樣,都說我瘋了。
我不在乎。
他們不懂。
他們不懂,失去摯愛和親生骨肉的滋味。
八十年代初,改革開放了。
政策也松動了。
我承包了村里的林場,開始種果樹。
幾年下來,我成了村里第一個萬元戶。
我有了錢。
我第一時間,就是去上海。
我把林場交給我弟弟打理,自己一個人,又踏上了那趟南下的火車。
這一次,我不再是那個兩手空空的窮小子了。
我有了底氣。
我找到了林晚的父親。
老人比以前更蒼老了。
看到我,他很激動。
我們倆,又開始了漫長的尋親之路。
我印了上萬份尋人啟事,在上海的大街小巷張貼。
我在報紙上登了廣告,在廣播里播了尋人啟事。
我甚至,去了電視臺。
只要有一線希望,我都不放過。
但是,上海太大了。
人海茫茫,要找兩個十年前被送走的孩子,談何容易。
一年,兩年,三年……
我?guī)缀跖鼙榱苏麄€上海,甚至跑遍了周邊的江浙地區(qū)。
錢,花得像流水一樣。
人,也累得快散架了。
但是,我沒有放棄。
每當(dāng)我想放棄的時候,我就會拿出林晚的那封信,拿出孩子們的那張照片。
我告訴自己,我不能放棄。
我是他們的父親。
我必須找到他們。
功夫不負(fù)有心人。
在我到上海的第五個年頭,終于有了消息。
一個在孤兒院工作的老人,聯(lián)系了我。
他說,十多年前,確實有一對龍鳳胎,被人送到了他們孤兒院。
男孩叫東東,女孩叫北北。
跟我的孩子,名字很像。
我瘋了一樣,沖到了那家孤兒院。
但是,迎接我的,又是一個失望的消息。
那對龍鳳胎,在孤兒院待了沒多久,就分別被兩個家庭收養(yǎng)了。
女孩,被一對知識分子夫婦收養(yǎng),帶去了北京。
男孩,則被一對普通的工人夫婦收養(yǎng),留在了上海。
而且,收養(yǎng)男孩的那對夫婦,在幾年前,因為一場意外,雙雙去世了。
男孩,又成了孤兒。
之后,他就從孤兒院跑了出去,不知所蹤。
這個消息,對我來說,一半是天堂,一半是地獄。
我知道了女兒的下落,但又失去了兒子的蹤跡。
我顧不上悲傷,立刻動身去了北京。
在北京,我見到了我的女兒。
她叫周念。
收養(yǎng)她的那對夫婦,給她改了姓。
但那個“念”字,還在。
她長得很像林晚,尤其是那雙眼睛,清澈、明亮。
她過得很好。
養(yǎng)父母對她視如己出,把她培養(yǎng)成了一個知書達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她考上了北京最好的大學(xué),前途一片光明。
我不敢認(rèn)她。
我怕打擾她平靜的生活。
我怕我的出現(xiàn),會給她帶來困擾。
我只是,以一個遠(yuǎn)房叔叔的名義,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她,關(guān)心著她。
我給了她養(yǎng)父母一大筆錢,感謝他們對女兒的養(yǎng)育之恩。
他們都是很好的人,一開始不肯收,但在我的再三堅持下,還是收下了。
他們答應(yīng)我,不會告訴女兒真相,除非,有一天,我自己愿意說。
安頓好女兒這邊,我又回到了上海,繼續(xù)尋找我的兒子。
這一次,比上次更難。
一個十幾歲的半大孩子,沒有身份,沒有依靠,能在哪里?
我又找了兩年。
這兩年,我?guī)缀醢焉虾5年鹘顷戈苟挤榱恕?/p>
我去了所有的救助站,所有的少年管教所。
我甚至,跟那些街頭的小混混打交道。
我花了很多錢,也挨了很多打。
但我不在乎。
我只有一個念頭:找到他。
終于,在一個下著大雨的傍晚,我找到了他。
在一個橋洞底下。
他蜷縮在一個角落里,渾身濕透,又臟又瘦。
旁邊,還躺著幾個跟他差不多的流浪兒。
我走過去,叫了一聲:“念東?”
他抬起頭,用一雙充滿敵意的眼睛看著我。
那雙眼睛,跟我年輕的時候,一模一樣。
“你是誰?”他的聲音,沙啞、冰冷。
“我是……你爸爸。”我說。
他愣住了,隨即,發(fā)出一聲冷笑。
“我爸?我沒有爸。”
“你有。”我拿出那張已經(jīng)很舊的照片,遞給他,“你看,這是你,這是你妹妹,這是……你媽媽。”
他看了一眼照片,又看了一眼我。
“你騙我。”他說,“我媽早就死了,我爸……我爸是個陳世美,他不要我們了。”
我心里一痛。
我知道,這些年,他受了很多苦。
“不是的。”我搖搖頭,“我沒有不要你們。我一直在找你們。”
我把這些年的經(jīng)歷,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他。
他聽著,一直沒有說話。
但我看到,他的眼圈,紅了。
等我說完,他突然一拳打在我臉上。
“你為什么現(xiàn)在才來!”他沖我吼道,“你知道我這些年是怎么過的嗎!”
我沒有躲。
我生生受了他這一拳。
“對不起。”我說,“是爸爸不好,爸爸來晚了。”
他哭了。
哭得像個孩子。
我也哭了。
我們父子倆,在那個下著大雨的橋洞里,抱頭痛哭。
我把念東帶回了家。
我給他洗了澡,換了干凈的衣服。
我?guī)コ粤俗詈贸缘娘埐恕?/p>
但是,我知道,這些,都彌補不了他這些年所受的苦。
他對我,依然有隔閡。
他不叫我爸,他叫我“喂”。
他不跟我說話,總是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
我知道,我需要時間,需要耐心。
我沒有逼他。
我只是,默默地對他好。
我給他請了最好的老師,給他補習(xí)功沒。
我?guī)ベI最好的衣服,帶他去所有好玩的地方。
我把我這些年,作為一個父親,所虧欠他的,一點一點地,彌補給他。
慢慢地,他開始變了。
他不再那么敵視我了。
他會偶爾,跟我說幾句話。
他會在我生病的時候,給我倒一杯水。
有一天,我正在看林晚的照片,他走了過來。
“她……是個什么樣的人?”他問。
我抬起頭,看著他。
“她是個很好很好的姑娘。”我說,“她很愛你,也很愛你妹妹。”
我把我和林晚的故事,又講了一遍。
這一次,我講得很詳細(xì)。
從我們怎么認(rèn)識,到我們怎么相愛,再到她怎么生下他們。
念東聽得很認(rèn)真。
聽完,他沉默了很久。
“那……我妹妹呢?她現(xiàn)在在哪兒?”
“她在北京。”我說,“她過得很好。”
“你……為什么不認(rèn)她?”
“我怕打擾她。”
念東又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他突然說:“我想見見她。”
我愣了一下。
“好。”我說,“等過年,我?guī)闳ケ本!?/p>
那年的春節(jié),我?guī)е顤|,去了北京。
我提前聯(lián)系了女兒的養(yǎng)父母。
我告訴他們,我要帶兒子,去看看女兒。
他們同意了。
我們約在一家餐廳見面。
當(dāng)我?guī)е顤|,走進包廂的時候,我看到了我的女兒,周念。
她比上次見面,更漂亮了。
她穿著一件紅色的羽絨服,扎著一個馬尾辮,顯得青春、活潑。
她也看到了我們。
當(dāng)她的目光,和念東的目光,交匯在一起的時候,他們倆,都愣住了。
那是一種,血脈相連的,奇妙的感覺。
“哥?”周念試探著,叫了一聲。
念東的身子,一震。
“妹?”
他們倆,就這么看著對方,眼淚,不自覺地流了下來。
我和她的養(yǎng)父母,在一旁看著,也都紅了眼眶。
那頓飯,我們吃得很開心。
念東和周念,好像有說不完的話。
他們聊著彼此的童年,聊著彼此的現(xiàn)在。
雖然,他們的成長環(huán)境,天差地別。
一個,是在街頭流浪的小混混。
一個,是備受寵愛的天之驕女。
但是,血濃于水。
他們之間,沒有任何隔閡。
吃完飯,周念的養(yǎng)父母,把周念叫到了一邊。
他們把真相,告訴了她。
周念聽完,哭了。
她沖過來,抱住我。
“爸!”
這一聲“爸”,我等了十幾年。
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了。
我們一家人,終于團聚了。
雖然,還少了一個人。
春節(jié)過后,我?guī)е顤|,回了東北。
周念說,等她大學(xué)畢業(yè),她就來東北,跟我們一起生活。
念東也變了。
他開始發(fā)奮讀書。
他說,他不能比妹妹差。
他要考上大學(xué),要出人頭地,要讓我在天上看著的媽媽,為他驕傲。
看著一雙兒女,都這么爭氣,我心里,很欣慰。
我覺得,我對得起林晚了。
時間過得很快,轉(zhuǎn)眼,又是幾年過去了。
念東,真的考上了大學(xué)。
雖然,不是什么名牌大學(xué),但我已經(jīng)很滿足了。
周念,大學(xué)畢業(yè)后,放棄了在北京的優(yōu)厚工作,回到了我們這個小山村。
她說,她要陪著我,陪著哥哥。
我的果園,在孩子們的幫助下,越做越大。
我們成了遠(yuǎn)近聞名的“水果大王”。
我們的生活,越來越好。
只是,我的心里,始終有一個遺憾。
那就是,林晚。
她沒能看到這一切。
她沒能看到,我們的孩子,都長大了,都有出息了。
每年,她的忌日,我都會帶著孩子們,去上海,給她掃墓。
我會把我們這一年的變化,都告訴她。
我會跟她說,念東又長高了,念北又變漂亮了。
我會跟她說,我們的果園,又豐收了。
我會跟她說,我,很想她。
我知道,她能聽見。
我知道,她在天上,一直看著我們。
她會為我們,感到驕傲的。
今年,我六十了。
念東和周念,也都成家了,有了自己的孩子。
我當(dāng)了爺爺,也當(dāng)了外公。
我看著滿堂的兒孫,心里,很滿足。
有時候,我會在午后,一個人,坐在院子里,曬著太陽。
我會想起,很多年前,在那個小山村里。
有一個穿著藍色卡-其布上衣的姑娘。
她梳著兩條大辮子,皮膚白得像雪。
她沖著我,甜甜地笑。
那笑容,溫暖了我的一生。
我知道,她一直都在。
在我的心里,從未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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