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1月的一個陰雨清晨,廣西寧明機場的跑道上還殘留著昨夜的雨痕。指揮車里,綠色熒光屏不斷閃爍,高低不平的回波把值班號手的神經繃得更緊。就在幾分鐘前,雷達站把一串陌生目標上報給二營——方位東南,速度六百多公里每小時,四機編隊,特征與美軍小型偵察機高度吻合。
“營座標定完畢,等待命令!”引導技師聲音壓得極低。陳輝亭站在地圖前,食指在紙面上輕點,那條標記敵機航跡的紅線正朝基地筆直而來。四十九歲的他歷經朝鮮、東南沿海多次實戰,習慣在最短時間里合成全局,卻從不在第一秒下達開火口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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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小時前,寧明機場維修中隊剛完成一架殲-6的大修試飛。陳輝亭親眼見到那架銀灰色機身呼嘯升空,隨后又聽到三機編隊緊隨其后。按照常態,空七軍不可能在同一空域再放別的飛機,可此刻雷達確實咬住了四個“來犯者”。不對勁,他心里嘀咕。
值班參謀遞上一份補充測報——目標高度三千米,機型信號弱,疑似螺旋槳機。美軍近年派螺旋槳機偕同噴氣機騷擾的先例幾乎沒有;更奇怪的是,遠在越南的美機極少直接深入廣西腹地。疑點越積越多,陳輝亭皺著眉,“再等等。”他把話說得極輕,卻讓周圍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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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級的電報催得急:“敵機距離陣地九十公里,做好射擊準備。”引導技師右手懸在按鈕上,額頭見汗。照流程,目標一入六十五公里便可解鎖開火;可陳輝亭又拖了一把,“進十七公里打。”理由只有一句——“辨明敵我最要緊。”
空七軍指揮所電話再次響起,這回帶著火氣:“陣地外無我機,立即擊毀來襲目標!”這種斬釘截鐵的口氣,在聯合防空體系里屬于“硬指令”,拒不執行需承擔軍紀后果。作戰參謀低聲提醒:“營長,再晚就出射界了。”陳輝亭沒接,眼睛仍盯在圖板,指甲敲打木框,節奏穩定。
十七公里警戒圈終于被陌生信號踏破。引導技師轉過頭,眼神里帶著請求。陳輝亭揮手,意思是“繼續保持”。一分鐘后,四架光點在雷達屏幕上突然分散,以近似我軍戰斗機空中搜索的隊形交錯——這下更像自己人了。就在此時,機場塔臺緊急通報:早晨例行大修試飛的那批殲-6因無線電故障,正在東南方向盤旋等待指令!一句話,所有疑霧瞬間散去。陳輝亭旁邊的副營長忍不住出聲:“幸虧營長壓住了。”他只回了三個字,“講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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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并未就此結束。為了避免再抹黑雷達,空七軍決定讓那四架殲-6繞場降落其他機場。二營陣地直到最后一架己方飛機離開射界,才解除戰斗配置。防空火力網始終沒響一炮,卻保住了四名飛行員的性命,也維系了戰時管控的嚴肅。
事后,空七軍作戰處處長抵達寧明。那天午后,處長推開指揮帳篷,第一句話帶著喘氣:“要不是你們撐住,這仗肯定要寫進事故通報!”說完緊緊握住陳輝亭的手,力道很大。現場沒人鼓掌,卻都默默站直,這是防空兵特有的表達方式。
要理解陳輝亭“再等等”的分量,得把鏡頭拉回十多年前。1952年春,他還是高炮511團一名十八歲的小作戰員,在朝鮮前線的鐵軌邊繪圖。那次趕赴62師途中遭美F-51連番俯沖,他指揮司機憑“S”形機動硬生生閃掉兩輪掃射。活下來的人,總能在生死節點里多掂量一秒,日后就是那一秒救下更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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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8年,我軍組建地空導彈兵,陳輝亭進入第二營當作訓參謀。三年后,U-2高空偵察機頻頻掠過西北與華中腹地,二營移防打游擊。1962年南昌以東的擊落,1963年安徽境內的近快戰法,1964年那次震動全球的連夜三連捷,三枚導彈把U-2從二萬米高空“拽”下來,都是在他的操盤表里。毛主席見到二營時留下“英雄營”題詞,劉亞樓司令也在慶功宴上說過一句玩笑,“第一次見你是少尉,現在大尉了,再打下去可要跳三級。”
實戰經歷豐富,卻讓陳輝亭更信服流程。導彈兵打法講究數據閉合,指揮員越沉得住氣,越能把多渠道情報整合成一張真正可信的戰場圖。寧明機場那天,十七公里開火線往后推遲不到三分鐘,可對飛行員而言,卻是生與死。稍有不同就是完全相反的結局。
有意思的是,這場“虛驚”剛過沒多久,空七軍內部調研給二營開出一個“尋找系統薄弱環節”的課題。陳輝亭把當天每條語音、每份通報、每一次測距記錄摘抄進筆記,隨后寫了長達二萬字的《低空不明目標處置流程建議》,措辭嚴苛。他提出:雷達失鎖時必須有第二套手段核查,塔臺、陣地、指揮所的點對點驗證要形成閉環,不得用“應無我機”這種含糊句式。報告呈送上級,相當一部分條款被納入后續條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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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2年越南請援,二營抽組專家隊入河內。那年四月,陳輝亭帶隊的首戰就憑一發導彈擊落美海軍A-117,對方戰機陡然爆炸,越軍指揮所一片歡呼。當地軍報寫評論,說來自中國的導彈兵“把白紙黑字的條令變成了活生生的戰斗動作”。越軍司令論功行賞時,給陳輝亭掛了三級戰功勛章,還送上一把老式莫辛-納甘步槍留念。他笑著接過,只回一句:“勛章給部隊,槍放我辦公室警醒自己。”
1986年,二營對外開放成為演示單位。外軍代表團參觀時,常拿當年U-2墜毀殘骸拍照留念,又對那樁“差點打錯自家機”的案例充滿好奇。接待軍官通常只用一句話總結:“謹慎是最好的保險。”此言聽來平淡,卻正是導彈兵歷次生死考驗里打磨出的定律。
1988年新軍銜制恢復,陳輝亭領到少將肩章,按慣例要照相存檔。照相師讓他舉手敬禮,他側身片刻,忽然把右臂放了下來——“手別抬那么高了,鏡頭里看不見雷達屏幕可惜。”一句玩笑,卻道出半生情結:人在屏幕外,命在屏幕上,敵我、快慢、真假,全憑那一圈圈綠光遞進逼近。
退休后,他住在北京西郊的小院,院墻外是空軍科研所的干道。每當新型飛機試飛轟鳴而過,涼棚下的老兵們會抬頭望一眼,嘴里感嘆“速度又快了”。陳輝亭卻極少插話,只是把茶杯放低幾毫米,目光追著天空線默默計時——他依舊在算距離、算方位、算那條熟悉的十七公里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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