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七日,大雨。
空氣里混著濕漉漉的泥土味和無數家長焦慮的呼吸。
我站在考場外的警戒線旁,給女兒念年初撐開一把墨綠色的傘。
“媽,我自己來。”她聲音有點悶,青春期的孩子,總覺得父母的關懷是一種負擔。
我笑了笑,把傘柄塞進她手里,又替她理了理額前被風吹亂的碎發。
“進去吧,別緊張,就當是場普通模擬考。”
她點點頭,背著透明文具袋,匯入一片穿著同樣校服的洪流。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教學樓門口,我才收回目光,長長吁了口氣。
雨勢漸大,砸在傘面上,發出沉悶的砰砰聲。
我準備去對面的咖啡館坐坐,等她第一場考完。
一輛黑色的邁巴赫,像一頭沉默的巨獸,悄無聲息地滑到路邊停下。
這個地段,這個時間,出現這種車,并不稀奇。
我只隨意瞥了一眼。
車窗緩緩降下,露出一張我再熟悉不過的側臉。
陳宴。我的丈夫。
他本該在兩百公里外的鄰市開一個重要的季度會,他說會趕在女兒考完最后一科前回來。
此刻,他卻在這里。
我愣住了。
心跳漏了一拍,隨即又被一個更荒謬的念頭占據:他提前回來了?想給我和女兒一個驚喜?
我甚至下意識地想朝他揮手。
但我的手僵在了半空。
副駕駛的車門開了,下來一個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女人。
蘇晚。我認識了二十年的閨蜜。
她撐開一把淺粉色的傘,快步繞到后座,拉開車門。
一個和念年初差不多高的少年,背著書包,從車里鉆了出來。
是蘇晚的兒子,周子航。
陳宴也下了車,他沒打傘,幾步走到周子航身邊,極其自然地伸手,替他整理了一下有點歪的衣領。
那個動作,溫柔又熟稔,像排練了千百遍。
他低聲對周子航說了句什么,臉上帶著我許久未見的、發自內心的溫和笑意。
周子航點點頭,也笑了。
蘇晚站在一旁,舉著傘,安靜地看著他們,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幅完美又溫馨的家庭畫卷。
而她,是畫里的女主人。
雨水冰冷,順著我的臉頰滑下,分不清是雨還是淚。
我握著傘柄的手,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原來,他說的重要會議是假的。
原來,他說家里那輛邁巴赫送去長期保養了,也是假的。
它沒有在保養,它只是換了服務的家庭。
我站在這片嘈雜的人聲雨聲里,感覺自己像個透明的、不合時宜的笑話。
十八年的婚姻,一個即將成年的女兒,無數個共同度過的日夜。
我以為我們是牢不可破的共同體。
此刻我才發現,或許,我只是這個共同體名義上的法人代表。
真正的股東和受益人,另有其位。
我沒有沖過去。
沒有質問,沒有哭鬧,甚至沒有讓我的表情出現一絲裂痕。
我只是靜靜地看著,像一個局外人,在觀摩一場與自己無關的默劇。
陳宴替周子航檢查了考試用品,拍了拍他的肩膀,目送他走進考場。
然后,他極其自然地接過蘇晚手里的傘,為她撐著,兩人并肩走回車里。
整個過程,他們沒有朝我這邊看一眼。
或許,在他們眼里,我根本不存在。
或者,他們篤定,我不會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出現。
我拿出手機,對著那輛即將駛離的黑色邁巴赫,清晰地拍下了一張照片。
車牌號,醒目又刺眼。
那是我們結婚十五周年的紀念日,陳宴送給我的禮物。
他說,車的名字里有個“邁”字,寓意我們的生活會越來越好。
現在想來,真是諷刺。
我轉身,走進那家咖啡館,點了一杯最苦的美式。
冰塊在杯子里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像我心里某些東西碎裂的聲音。
兩天前。
那是個周六的晚上,我燉了湯。
陳宴回來得很晚,帶著一身酒氣和疲憊。
“又去應酬了?”我給他盛了一碗湯,遞過去。
他擺擺手,“沒,陪老許他們打了會兒牌。”
他脫下外套,隨手扔在沙發上。
一部手機從口袋里滑了出來,屏幕亮著。
我瞥了一眼,是打車軟件的界面。
上面顯示著一行小字:“常用同行人:小安”。
我的心,像被針尖輕輕刺了一下。
小安?是誰?
陳宴從來沒有提過這個名字。
他的人際關系,尤其是女性,我自認為一清二楚。
他接過湯,喝了一口,皺眉,“今天湯有點咸。”
我沒說話,走過去,拿起他的手機,“你什么時候設置了常用同行人?我怎么不知道。”
他的動作明顯一僵,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
“哦,公司新來的助理,幫我處理些雜事,有時候需要用車,就設置了,方便報銷。”
他的解釋天衣無縫。
但我認識的陳宴,是一個極度注重隱私和邊界感的人。
他的車,他的手機,他的辦公室,都是他的私人領地,連我都很少碰。
一個新來的助理,何德何能,能成為他打車軟件里的“常用同行人”?
“叫什么名字?”我追問。
“安琪。怎么了?”他抬眼看我,眼神里帶著一絲不耐煩,“你今天怎么跟查戶口一樣?”
我把手機放回他面前,笑了笑。
“沒什么,就隨便問問。畢竟你的安全最重要。”
那晚,我一夜沒睡。
“小安”這個名字,像一根魚刺,卡在我的喉嚨里。
第二天,我問他邁巴赫去哪了,車庫里換成了他另一輛奔馳。
他說:“送去4S店做深度保養了,發動機有點異響,估計得放一陣子。”
我還叮囑他,讓師傅好好檢查,安全第一。
現在想來,我的關心里,都透著一股傻氣。
小安。
蘇晚的兒子,周子航,小名就叫安安。
原來,是那個“安”。
咖啡館的冷氣開得很足。
我喝完了那杯冰美式,從里到外,一片冰涼。
手機震動了一下,是陳宴發來的微信。
“老婆,會議很順利。你和念年初怎么樣?外面下雨,別著涼了。”
后面還跟了一個“擁抱”的表情。
我看著那行字,覺得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演了十八年,不累嗎?
我回了他一個字:“好。”
然后,我給我的律師朋友,發了一條信息。
“幫我草擬一份離婚協議,還有一份婚內財產分割的補充協議,越快越好。”
第一場考試結束的鈴聲響起。
我收起手機,撐開傘,走到校門口。
念年初從人群里跑出來,臉色有點白。
“媽,我數學最后一道大題,好像解錯了。”她聲音里帶著哭腔。
我把她攬進懷里,輕輕拍著她的背。
“沒關系,考過就忘了。影響不了大局的。”
她在我懷里,還是個需要安慰的孩子。
我忽然覺得,為了她,我什么都能忍。
但轉念一想,也正是為了她,我什么都不能再忍。
我不能讓她生活在一個由謊言和欺騙構筑的家庭里。
她需要知道,什么是真誠,什么是底線,什么是成年人該為自己的行為付出的代價。
中午,我帶念年初去吃了她最喜歡的日料。
陳宴又發來信息,問我們吃了什么,還發了張會議室的照片,P得毫無痕D跡。
我平靜地拍了張食物的照片發過去。
“挺好的,你專心開會。”
他秒回:“好,老婆辛苦了。”
我看著“老婆”那兩個字,第一次感覺到了生理性的惡心。
下午考完,我送念年初回家。
一進門,就看到陳宴坐在客廳的沙發上。
他換了身家居服,面前的茶幾上,放著他從鄰市帶回來的、我最愛吃的那家店的糕點。
他看到我們,立刻站起來,臉上堆著笑。
“回來了?考得怎么樣?”他問念年初。
念年初情緒不高,搖了搖頭,就回自己房間了。
陳宴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轉向我。
“老婆,你看,我特地提前結束會議趕回來的。給你帶了你喜歡的桂花糕。”
他獻寶似的把糕點盒子推到我面前。
我沒看那盒子,只看著他。
“會議這么快就結束了?”
“嗯,后面的議程不重要,我就交給副總了。還是女兒高考更重要。”他說得一臉誠懇。
我點點頭,脫下外套,在離他最遠的單人沙發上坐下。
“陳宴。”我叫他的名字。
他“嗯?”了一聲,給我倒了杯水。
“我們結婚多少年了?”
他愣了一下,隨即笑了,“十八年了。怎么突然問這個?”
“十八年。”我重復了一遍,聲音很輕,“你演了十八年,不累嗎?”
他端著水杯的手,在空中停住了。
客廳里一片死寂,只剩下墻上掛鐘秒針走動的聲音,嗒,嗒,嗒。
像在為我們這段婚姻倒計時。
他的臉色,一點點地白了下去。
“……你什么意思?”他聲音干澀。
我沒有回答他。
我拿出手機,點開那張我上午拍的照片,推到他面前。
照片里,黑色的邁巴赫,撐著傘的蘇晚,還有他溫柔地為周子航整理衣領的側臉,清晰無比。
陳宴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那張照片上,瞳孔驟然收縮。
他臉上的血色,在瞬間褪得一干二凈。
“你……你今天去送考了?”他的聲音抖得厲害。
“我不僅去送考了,我還看見了我的車,我的丈夫,和我最好的閨蜜,像一家人一樣,送她的兒子去考試。”
我一字一句,說得緩慢又清晰。
“陳宴,你那輛‘正在長期保養’的邁巴赫,保養項目還挺特別的。”
他張了張嘴,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額角有冷汗滲出,順著他保養得宜的臉頰滑落。
我看著他這副樣子,心里沒有報復的快感,只有一片荒蕪的悲涼。
“小安。”我說出這個名字,“原來是蘇晚兒子的那個‘安’。”
“常用同行人……你用我的車,接送他們母子,是嗎?”
“你跟我說去鄰市開會,其實是陪蘇晚的兒子高考,對嗎?”
我的每一個問題,都像一把錘子,砸在他構建的謊言壁壘上。
他終于崩潰了。
“林漱,你聽我解釋……”
“解釋?”我打斷他,“解釋什么?解釋你這幾年,到底有多少事瞞著我?還是解釋你和蘇晚,已經發展到了哪一步?”
“我們沒什么!”他急切地辯白,“我跟她真的沒什么!她一個女人帶著孩子不容易,我就是……就是順手幫一把。”
“順手幫一把?”我笑了,笑聲里淬著冰,“幫到需要用專屬司機和專屬車輛,犧牲自己女兒的高考,去陪別人的兒子?”
“陳宴,你當我是傻子嗎?”
他頹然地跌坐回沙發里,雙手插進頭發,痛苦地抱著頭。
“我沒有……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本來打算送完他就立刻趕去念年初的考場的,誰知道……”
“誰知道,被我撞見了,是嗎?”我替他說完了后半句。
他沉默了。
沉默,就是默認。
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陳宴,我以前覺得,婚姻就像我們家客廳的這盞燈。時間久了,燈泡可能會老化,會不亮,但只要換個燈泡,就又能亮起來。”
“現在我明白了,不是燈泡壞了。”
“是線路早就爛了。從根上,就爛透了。”
我從包里拿出律師剛發給我的文件電子版,投屏到客廳的電視上。
“離婚協議書”五個大字,清晰地映在陳宴慘白的臉上。
“你……你要離婚?”他猛地抬頭,眼里滿是震驚和不可置信。
“不然呢?留著你,繼續給你當免費保姆,幫你照顧女兒,讓你毫無顧忌地去照顧別人的老婆孩子?”
我的聲音很冷,不帶一絲溫度。
“陳宴,我這個人,有點潔癖。我不喜歡臟東西。”
“我不是臟東西!”他激動地站起來,“林漱,我們十八年的感情,就因為這點誤會,你就要離婚?”
“誤會?”我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你管這叫誤會?你把婚姻的忠誠和責任,當成什么了?”
“我沒有不忠誠!我跟蘇晚真的只是朋友!”
“朋友?”我走近一步,盯著他的眼睛,“那你的錢呢?你的時間呢?你的關心呢?這些是不是也分給了你的‘朋友’?”
他被我問得步步后退。
“我……我只是看她可憐……”
“她可憐,所以你就可以犧牲我的家庭來成全你的同情心?陳宴,你的善良,真讓我惡心。”
“林漱!”他被我刺得口不擇言,“你說話一定要這么難聽嗎?我為這個家付出了多少,你沒看到嗎?你現在擁有的一切,哪一樣不是我掙回來的?”
“你掙回來的?”我氣笑了,“陳宴,你是不是忘了,這家公司,是我陪你白手起家創辦的。是我,在你最難的時候,拿出我父母給我準備的嫁妝,幫你渡過難關。”
“是我,為了讓你沒有后顧之憂,放棄了我的事業,回家生孩子,照顧老人,打理這個家。”
“你現在擁有的一切,是我們共同奮斗的結果!不是你一個人的恩賜!”
“這些年,我把你當成天,當成依靠。我以為你在外面遮風擋雨,我在家里為你守著一盞燈。”
“現在我才發現,你不是在遮風擋雨,你是在把我們家的傘,撐到了別人頭上。”
我的聲音越來越大,帶著壓抑了太久的委屈和憤怒。
他被我的話堵得啞口無言,臉色由白轉紅,又由紅轉青。
“協議你看一下。”我重新恢復了冷靜,“財產我們對半分割,公司的股份,我要百分之三十。念年初歸我,撫養費你按月支付。這套房子,歸我跟念年初。”
“我不同意!”他幾乎是吼出來的,“林漱,你這是要我凈身出戶!”
“這不是凈身出戶,陳宴。這是你違約應付的代價。”
“婚姻對我來說,是一份契約。忠誠是核心條款。你違約了,就該承擔后果。”
我的冷靜,像一盆冰水,徹底澆滅了他最后的掙扎。
他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陌生。
仿佛,他是第一天認識我。
“林漱,你變了。”他喃喃地說。
“我沒變。”我看著他,一字一句,“我只是不演了。”
第二天,女兒去考試后,我約了蘇晚。
地點是一家茶館的包間,安靜,私密。
她來的時候,眼眶紅腫,顯然一夜沒睡好。
“漱漱……”她一見我,就想拉我的手,眼淚掉了下來。
我避開了。
“坐吧。”我指了指對面的位置。
她在我的冷漠面前,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漱漱,對不起,我……我和陳宴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樣。”她急忙解釋。
我給她倒了杯茶,推過去。
“蘇晚,我們認識二十年了。”
“從大學住同一個寢室,到后來你結婚,生子,再到你先生意外去世。”
“你生命里每一個重要的節點,我都在。”
“我把你當成我生命里除了家人之外,最重要的人。”
她的眼淚掉得更兇了,嘴里不停地說著“對不起”。
“所以,我今天約你出來,不是來聽你道歉的。”
我看著她,“我是來通知你,第一,我要和陳宴離婚了。”
她猛地抬頭,滿臉震驚。
“第二,”我繼續說,“從今天起,你和我,不再是朋友。”
“不,漱漱,你別這樣……”她哭著搖頭,“我真的沒想過要破壞你們的家庭,我只是……我只是太依賴他了。”
“依賴?”我輕輕咀嚼著這個詞,“蘇晚,你丈夫去世五年了。這五年,陳宴幫你找工作,幫你兒子找學校,幫你處理家里的水電煤氣,甚至幫你應付難纏的親戚。”
“我一直以為,他是在幫我,盡一個朋友丈夫的責任。”
“我體諒你一個單親媽媽不容易,所以對他花在你身上的時間和精力,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我以為我的退讓,是成全我們的友情,也是維護我的家庭。”
“但我錯了。”
“我的退讓,變成了你的得寸進尺,和他的理所當然。”
“你們把我當成一個背景板,心安理得地在我構建的家庭里,享受著本不屬于你們的溫情和資源。”
“漱漱,我沒有……”她的辯解蒼白無力。
“你沒有嗎?”我拿出手機,點開一張照片。
那是一張朋友圈截圖,蘇晚發的,設置了對我不可見。
是我托朋友截下來的。
照片上,是周子航穿著新球鞋的腳的特寫,配文是:“謝謝叔叔的禮物,安安很喜歡。”
那雙球鞋,是限量款,發售價就要五位數。
而半個月前,我的女兒念年初,也想要一雙同品牌的普通款,陳宴以“不鼓勵孩子鋪張浪費”為由,拒絕了。
我把手機推到蘇晚面前。
“這雙鞋,是陳宴買的吧?”
蘇晚的臉,瞬間變得慘白。
“還有這個。”我劃到下一張。
是周子航參加奧數比賽獲獎的照片,陳宴和蘇晚一左一右,站在他身邊,三個人笑得像真正的一家人。
“這場比賽,陳宴跟我說,是公司重要的團建活動,必須參加。”
“蘇晚,你告訴我,這是依賴,還是鳩占鵲巢?”
她再也說不出一個字,只剩下壓抑的哭聲。
我收回手機,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漂浮的茶葉。
“我今天找你,不是來審判你的。我只是想讓你明白一件事。”
“成年人的世界,所有看似免費的饋贈,其實都在暗中標好了價格。”
“陳宴為你付出的時間、金錢和情感,代價是我十八年的婚姻,是我女兒本該完整的家。”
“這個代價,太昂貴了。”
“所以,這場交易,必須終止。”
我從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放在她面前。
“這是陳宴這五年來,以個人名義轉賬給你和用于你兒子身上的所有資金明細,我請了專業的會計師核算過。”
“總計,一百七十八萬。”
“這筆錢,屬于我和陳宴的婚內共同財產。他的贈予行為,并未征得我的同意,屬于無效贈予。”
“法律上,我有權向你追回。”
蘇晚看著那份文件,如同看著一張催命符,渾身都在發抖。
“漱漱,你……你要告我?”
“我不是在跟你商量。”我看著她,眼神沒有一絲波瀾,“這筆錢,你可以選擇主動還回來。或者,我們法庭上見。”
“我沒有錢……”她哭著說,“我真的沒有那么多錢……”
“那是你的問題,不是我的。”
“蘇晚,我不是善良,我只是不喜歡把事情弄得太難看。”
“但如果你非要挑戰我的底線,我也不介意奉陪到底。”
我站起身,準備離開。
“漱漱!”她叫住我,聲音凄厲,“你為什么變得這么可怕?”
我停下腳步,回頭看她。
“不是我變得可怕,蘇晚。”
“是你們的所作所為,讓我不得不穿上這身盔甲。”
“畢竟,被最信任的人從背后捅一刀,真的很痛。”
“痛過一次,就再也不敢輕易把后背露給任何人了。”
離開茶館,我沒有回家。
我去了公司。
這是我時隔十幾年,第一次踏進這個我曾經無比熟悉的地方。
公司的前臺已經換了不認識的年輕女孩。
她攔住我,“小姐,請問您有預約嗎?”
我看著她,平靜地說:“我找陳宴,我是他太太。”
女孩愣了一下,隨即撥了內線電話。
很快,陳宴的秘書匆匆忙忙地跑了下來。
“太太,您怎么來了?”
“陳總在嗎?”
“在,在開會。”
“讓他結束會議,我有事找他。”我的語氣不容置喙。
秘書面露難色,但還是上樓去通報了。
我坐在會客區的沙發上,環顧著這個由我和陳宴一手打造起來的商業帝國。
墻上掛著公司的發展歷程。
從最初十幾平米的小作坊,到如今占據了整整兩層寫字樓。
每一張照片里,都有我和他的身影。
創業初期的我們,穿著廉價的T恤,在塵土飛揚的工地上,笑得一臉燦爛。
拿到第一筆融資時,我們在辦公室里開香檳慶祝,泡沫噴了我一身。
公司上市那天,我們在交易所敲鐘,閃光燈下,他緊緊握著我的手。
那些記憶,曾經是我最寶貴的財富。
現在看來,卻像一根根針,扎進我的心里。
會議室的門開了。
陳宴走了出來,身后跟著一群噤若寒蟬的高管。
他看到我,臉色一變,快步走過來。
“你怎么來公司了?”他壓低聲音,語氣里帶著一絲責備。
“我為什么不能來?”我反問,“這家公司,我沒有股份嗎?”
他噎了一下,隨即對秘書說:“你們先回去工作。”
他把我拉進他的辦公室,關上門。
“林漱,你到底想干什么?非要鬧得人盡皆知嗎?”他顯得有些氣急敗敗。
我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看著樓下車水馬龍的城市。
“陳宴,我來,是想跟你談談離婚協議的細節。”
“我說了,我不同意離婚!”
“你同不同意,不重要。”我轉過身,看著他,“重要的是,法律會同意。”
“你手上有我出軌的證據嗎?沒有證據,只要我不同意,第一次起訴,法院大概率是不會判離的。”他似乎找回了一點底氣。
“證據?”我笑了,“陳宴,你太小看我了。”
我把我跟蘇晚的談話錄音,播放了出來。
錄音里,蘇晚承認了她和陳宴之間的經濟往來,以及那些超乎友誼的關心和照顧。
“這……這能算什么證據?”陳宴還在嘴硬。
“這當然不能算法律意義上你出軌的鐵證。”我關掉錄音,不緊不慢地說,“但,它可以成為呈堂證供。我可以申請法院調查你這五年的銀行流水,每一筆給蘇晚的轉賬,都清清楚楚。”
“你覺得,到時候,法官會怎么判斷?”
“還有,你猜猜,如果我把這份錄音,連同你們‘一家三口’的照片,發給公司的董事會成員,他們會怎么想?”
“一個對婚姻不忠,挪用夫妻共同財產去貼補‘紅顏知己’的董事長,他的信譽和人品,還值不值得信任?”
“你!”陳宴的臉漲成了豬肝色,他指著我,手指都在發抖,“林漱,你真狠!”
“我狠?”我迎上他的目光,毫不退縮,“陳宴,是你先不仁的。”
“我給了你十八年的信任,換來的是什么?是背叛,是欺騙。”
“我把這個家打理得井井有條,讓你沒有后顧之憂,你卻把我的付出當成理所當然,把我的信任當成你放縱的資本。”
“現在,我只是想拿回本該屬于我的東西,你就覺得我狠了?”
“做人不能太雙標,陳宴。”
他徹底沒了氣焰,像一只斗敗的公雞,癱坐在椅子上。
“你到底想怎么樣?”他聲音嘶啞。
“很簡單。”我拉開他對面的椅子,坐下,把修改過的協議推到他面前。
“我改變主意了。”
“我不要離婚了。”
他猛地抬頭,眼里閃過一絲錯愕和希望。
“真的?”
“真的。”我點點頭,“但是,我們要簽一份新的協議。”
我指著文件標題,讓他看清楚。
“婚內財產約定及忠誠協議。”
“從今天起,你名下所有的財產,包括房產、車輛、股權、存款,都屬于我們夫妻共同財產。但,我擁有一票否決權和最終處置權。”
“什么意思?”他皺起眉。
“意思就是,任何超過五萬元的重大開支,都必須經過我的書面同意。否則,視為你個人對我的債務。”
“公司的經營決策,我不會干涉。但所有分紅和收益,必須優先進入我們共同的聯名賬戶,由我監管。”
“還有,忠誠條款。”
“你不得再與蘇晚有任何私下接觸。所有必要的聯系,必須在我的知情和在場下進行。”
“你不得再對除我與念年初之外的任何異性,進行超出正常社交范圍的贈予和幫助。”
“每違反一次,你自愿放棄名下共同財產的百分之十,無償轉讓給我。”
“如果累計違反三次,你將自動放棄所有財產,凈身出戶。”
陳宴看著那份協議,臉色比紙還白。
“林漱,你這是在給我上鐐銬!”
“這不是鐐銬,陳宴。”我糾正他,“這是你修復我們之間信任的唯一途徑。”
“信任已經碎了,不可能靠一張紙粘起來。”
“你現在沒資格跟我談信任。你只有兩個選擇。”
“簽,或者,我們法庭見。”
“到時候,丟人的不止你一個,還有你苦心經營多年的‘好男人’‘好企業家’人設。”
“你自己選。”
我把一支筆,放在協議上,推到他面前。
辦公室里,陷入了漫長而壓抑的沉默。
我能聽到他粗重的呼吸聲。
我知道,這對他來說,是一個屈辱的決定。
他習慣了掌控一切,習慣了發號施令。
而這份協議,將把他置于我的絕對控制之下。
但,這是他必須付出的代價。
良久,他拿起筆,手抖得厲害。
在協議的末尾,他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一刻,我沒有勝利的喜悅。
我只覺得,我親手為我十八年的婚姻,寫下了一份冰冷的判決書。
從那天起,我們的生活,進入了一種全新的、契"約化"的模式。
陳宴開始準時回家。
每天晚上,他會把手機主動交給我,讓我檢查他的通話記錄和微信。
他的銀行卡流水,會定期發送到我的郵箱。
他斷了和蘇晚的一切聯系。
有一次,蘇晚的公司有事需要和他對接,他讓秘書安排了三方視頻會議,全程有錄音錄像。
他開始學著關心念年初。
高考成績出來那天,念年初考得很好,超了重點線五十分。
他比我還激動,親自下廚,做了一大桌子菜。
雖然味道一言難盡,但我和念年初都吃得很開心。
他笨拙地給念年初夾菜,聊她想去的大學和專業。
念年初一開始還有些抵觸,但慢慢地,也開始回應他。
父女之間的堅冰,似乎在一點點融化。
他對我,也變得前所未有的體貼。
他會記得我的生理期,提前給我準備好紅糖水。
他會買回我喜歡的花,插在客廳的花瓶里。
他甚至開始陪我一起看我喜歡的文藝片,哪怕他看得昏昏欲睡。
我們的家,好像又恢復了往日的溫馨。
有時候,看著他在廚房里忙碌的背影,我會產生一種錯覺。
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我們還是那對相濡以沫的恩愛夫妻。
但每當夜深人靜,我看到床頭柜上那份鎖在保險箱里的協議,我就會瞬間清醒。
我知道,我們之間,已經不一樣了。
那份協議,像一根看不見的線,操控著我們的一言一行。
我們都在扮演著“合格”的丈夫和“寬容”的妻子。
我們小心翼翼地維持著這個家的表象和平。
我媽來看我,看到陳宴對我體貼入微,私下里拉著我的手說:“漱漱,你看,男人嘛,偶爾犯點錯,只要他肯回頭,還是好的。日子還得往下過。”
我笑了笑,沒說話。
我沒告訴她那份協議的存在。
我無法向她解釋,我所追求的,早已不是“日子還能過下去”。
我追求的,是規則,是契約,是邊界。
是當情感無法再作為保障時,我還能牢牢握在手里的、保護自己和女兒的武器。
我不再相信虛無縹緲的愛情和誓言。
我只相信白紙黑字的條款,和違約后必須付出的沉重代價。
這天晚上,陳宴拿出一個絲絨盒子,遞給我。
“打開看看。”
我打開,里面是一條翡翠項鏈,種水極好,是我一直很喜歡但嫌貴沒舍得買的款式。
“送給你的禮物。”他說,“慶祝念年初金榜題名,也……也算是我給你的補償。”
我看著那抹翠綠,心里很平靜。
“謝謝。”我收下了。
他似乎松了口氣。
“漱漱,我們……還能回到從前嗎?”他試探著問。
我抬眼看他。
他的眼里,帶著一絲我久違了的、脆弱的期盼。
我沉默了片刻。
“陳宴,你知道檸檬和檸檬水的區別嗎?”
他愣住了。
“生活給了我們一顆很酸的檸檬,這無法改變。”
“我們可以選擇把它扔掉,也可以選擇把它榨成一杯檸檬水,加點糖,讓它變得可以入口。”
“我們現在,就在努力把這杯檸檬水喝下去。”
“但你不能指望,喝著檸檬水,還能嘗到最初清水的味道。”
“有些東西,變了,就是變了。”
他眼里的光,慢慢黯淡了下去。
他沒再說什么,只是默默地幫我把項鏈戴上。
冰涼的翡翠貼著我的皮膚,卻暖不進我的心里。
我以為,日子就會這樣,不好不壞地過下去。
直到我收到那條短信。
那天,我們一家三口,正在為念年初填報志愿做最后的商議。
家里氣氛很融洽。
我的手機響了一下,是一條彩信,來自一個陌生號碼。
我點開。
照片上,是一只手,男人的手。
那只手上,戴著一枚玉墜。
那枚玉墜,我再熟悉不過。
是我和陳宴結婚十周年時,我在廟里為他求來的平安扣。
他一直貼身戴著,說是我的心意,能保佑他平安。
可照片里,這枚玉墜,卻掛在一個陌生女人的車鑰匙上。
背景,是一間裝修精致的公寓,不是我們家。
照片下面,還有一行字。
“林姐,你以為你簽下一份協議,就贏了嗎?”
我看著那張照片,血液在瞬間凝固了。
陳宴注意到我的臉色不對。
“怎么了,漱漱?誰發的信息?”
他想湊過來看。
我猛地按熄了手機屏幕。
我抬起頭,看著他,看著這個我以為已經被我牢牢掌控在手里的男人。
他的臉上,還帶著溫和的笑容。
他的脖子上,空空如也。
我記得,前幾天,我問起過那枚玉墜。
他說,繩子斷了,拿去珠寶店換繩子了。
原來,不是繩子斷了。
是他的心,早就給了別人。
蘇晚,或許真的只是一個煙霧彈。
一個用來轉移我視線,讓我以為自己已經掌控全局的、完美的靶子。
而真正的威脅,一直潛伏在我看不見的深水區。
我看著他關切的眼神,忽然覺得,這十八年,我可能從未真正認識過他。
我以為我贏了。
我用理智和規則,打贏了一場婚姻保衛戰。
我把他變成了一個遵守契約的、完美的丈夫。
現在我才發現,我贏的,或許只是一個角色。
而真正的他,早已金蟬脫殼,在另一個舞臺上,繼續上演著他的故事。
我慢慢地,露出一個微笑。
“沒什么。”我說,“一個垃圾短信。”
陳宴沒有懷疑。
他繼續興致勃勃地和念年初討論著學校的風景。
我握著手機,指尖冰涼。
心里有一個聲音在說:
林漱,游戲,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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