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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字的人,大約都聽過這四字,像一方沉甸甸的鎮紙,壓在心頭。小時候練毛筆,先生便總拿這話訓人:字要端正,心更要端正,因你的筆下,載著“道”呢。那時不懂,只覺得手腕酸,墨跡笨拙,恨不得將“道”也一并揉了,扔進廢紙簍里去。后來書讀得雜些,才知道這四字的分量,原是千百年來,中國文人筋骨里最硬的那一根。
古時候的“道”,是個龐然大物。孔夫子“述而不作”,一部《春秋》,微言大義,褒貶都在字縫里,那是史筆如刀,裁出的是君臣父子的大倫常。到了韓退之,轟轟烈烈地倡“古文運動”,更是將“文以明道”喊得響亮。他說,文是車,道是貨,車要堅實,才能載著重物,行得遠。他的文章,果然也如他所說,浩浩蕩蕩,有江河之氣,仿佛一落筆,便要替天地立心,為生民請命似的。這般抱負,后人仰望著,總覺得自己的筆,輕飄飄的,有些拿不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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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到了明清的筆記小說里,這“道”仿佛從廟堂的高處,悄悄溜到了市井間。《聊齋》里花妖狐魅,情意纏綿;《世說新語》中名士清談,舉止風流。你說這里頭沒有“道”么?卻又不然。那狐女的一腔癡情,譏的是人間的薄幸;那名士的任誕放達,照的是禮教的虛偽。這里的“道”,不再是正襟危坐的說教,倒像一絲幽幽的冷氣,或是一縷暖煦的煙火,從故事的隙縫里,不經意地透出來,卻往往更蝕骨,更鉆心。
于是便疑惑起來。文之所載,究竟是那昭昭如日的“大道”,還是人心深處那些幽微顫動的“小道”?看宋人的畫,一座山,一灣水,常常只占尺幅一角,留下大片的空白,叫作“留白”。那空白處是什么?是云氣?是虛空?還是不可言說的“道”?老子早說過了,“道可道,非常道”。可見那真正要緊的,或許本就不是能用言語滿滿當當“載”住的東西。文字有時像個笨拙的竹籃,真用它去盛那名為“道”的活水,終究是要漏光的;倒不如用它編出些好看的紋樣,映著水光,讓人自己去想那水的模樣。
近人作文,似乎又厭了這“載道”的沉重。周作人談“小品文”,說要像朋友間的閑談,有“澀味”與“簡單味”才好。這趣味,便是一種“小道”了。它不背負山河,只載著一點靈光,一縷情思,像冬日窗玻璃上呵出的一口氣,旋即消散,但那片刻的朦朧與濕潤,卻是真的。張岱寫《湖心亭看雪》,通篇只是“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及至遇著金陵客,對飲三大白而別。浩浩天地,一點癡心,這里的“道”,是孤獨,是清寂,是與天地精神相往還的那一點“癡”。它不訓人,只動人。
如此想來,“文以載道”四字,倒不必看作一把戒尺,或是一副重擔。文自有其宿命,它生于人心之動,形于言,成于章句。那“道”,或如巨川,載著歷史的沙石,沉沉地流過去;或如清溪,映著人心的花樹,潺潺地訴說著。怕的反倒是那等急于“載道”的文章,將鮮活的心思,都風干成一條條教條的臘肉,掛了滿篇,看似豐腴,嚼起來卻柴得很。
好的文字,大約總是“載”了些什么的。只是那所載的,未必是圣人現成的道理,而多是作者將那道理與自家的性命碰了一碰,濺出的幾點帶血的星火,或是幾聲帶笑的嘆息。它載的是一個人的體溫,一個時代的呼吸。讀者碰上了,若心里也跟著“咚”地一響,或是一軟,那便是“載”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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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行至此,夜已深了。窗外的市聲沉下去,只剩下一片虛虛的靜。這靜,也是一種“道”么?我說不清。我只知道,此刻寫下這些不成篇的思緒,本身就像在無邊靜默里,投下幾粒極輕的石子。它激不起歷史的洪流,卻或許能在某個有緣人的心湖上,漾開一圈極微細的漣漪。
那便夠了。文若能載起這一圈真實的漣漪,大約也算沒有辜負那千年的叮嚀罷。
作者簡介
沐舟,網絡寫手,平常愛聽音樂,唱歌,朗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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