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導報 筆會專欄
蒼茫山館 晉鷗
一句“不好”如當頭棒喝
1990年春節(jié),我30出頭,在浙江桐鄉(xiāng)君匋藝術院工作。那年,我隨桐鄉(xiāng)市文化局和君匋藝術院的領導一同赴杭州,向君匋藝術院顧問、著名書法家沙孟海先生拜年。交談中,我向沙老匯報,自己幾乎每天都在看書、練字、刻印,期待得到沙老的認可。不料,沙老卻連說兩聲:“不好!不好!”接著嘆道:“年輕人,還是要做年輕人的事,要及時行樂。”
![]()
沙孟海先生(左一)與筆者(中)留影。
當時,沙老的這番話讓我深感困惑。自幼受“勤能補拙”、“笨鳥先飛”思想的熏陶,我認為年輕人應該抓緊一切時間學習、積累功力,才能在未來有所作為。在那個崇尚“梅花香自苦寒來”的年代,沙老所說的“及時行樂”四字,簡直像是離經叛道的享樂主義,我甚至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了。這份困惑在我心中縈繞了三十多年,從中國江南到日本千葉,直至年過耳順。如今,在千葉梅鄉(xiāng)我的書齋里,每當夜深人靜,經過人生際遇的變遷之后,我才逐漸悟得其中的三昧。
藝術真諦的生命解碼
中國書法史上那些不朽杰作,無不是生命體驗的結晶。
王羲之在會稽山陰的蘭亭雅集中,伴著流觴曲水、微醺暢敘時寫就的《蘭亭序》,其神采飛揚處,正是生命歡愉的自然流露;顏真卿面對侄兒靈柩,悲憤交加寫下的《祭侄文稿》,那涂抹修改的痕跡里跳動著撕心裂肺的情感;蘇軾在黃州寒食節(jié)的凄風苦雨中完成的《寒食帖》,將仕途失意轉化為藝術的升華。
反觀當下藝術教育,我們是否過分強調“廢紙三千”的苦練,而忽略了“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滋養(yǎng)。明代董其昌提出“畫家六法”首重“氣韻生動”,這“氣韻”從何而來?清人石濤“搜盡奇峰打草稿”的實踐給出了答案。沙老的“不好”實則是擔憂我陷入“為技而技”的窠臼。
![]()
沙孟海為筆者題寫書齋名“群島堂”。
中國文人的“及時行樂”有著深厚的哲學底蘊。莊子在濠梁觀魚時感悟“魚樂”的逍遙,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閑適,李白“人生得意須盡歡”的豪放,蘇軾“人間有味是清歡”的豁達,共同構成了獨特的生命美學,是對生命本質的詩意把握。文人雅士的行樂方式更值得玩味:王徽之雪夜訪戴的“乘興而行,興盡而返”,體現的是人心精神自由的珍貴;米芾拜石的癡狂,折射出人格修養(yǎng)與追求。這些看似隨性的行為,實則是通過藝術化的生活方式,實現對世俗桎梏的超越。
“及時行樂”與 “一期一會”
在日本30多年的游藝中,我深刻體會到了中國傳統(tǒng)文人的“及時行樂”與日本茶道中“一期一會”精神的融合。日本茶道講究人與人之間的和諧與尊重,注重內心的平靜與清凈,而中國的“及時行樂”思想恰與之相得益彰。通過這種跨文化的領悟,我發(fā)現,不同文化間的智慧在碰撞與交融中,使作品更具生命力,能夠更深刻地體現藝術的內涵。
無論是中國的“及時行樂”,還是日本的“一期一會”,它們都強調珍惜當下,感悟生活的真諦。這些跨越文化的智慧為我的創(chuàng)作帶來了新的視野與靈感,使我的作品不僅僅是技藝的呈現,更是對生命、時間的深刻反思和對當下的真摯熱愛。
生命智慧的當代啟示
走過一個甲子的歲月,我回想起沙老的教誨,心中漸漸生出更深的感悟,“及時行樂”的真正含義,便是對“當下感”的敏銳觸覺。藝術不在遠方,它存在于生活的每個瞬間。無論是在春風細雨中,悠然劃船于故鄉(xiāng)那千年水鄉(xiāng)烏鎮(zhèn),還是在櫻花盛開的東京塔下漫步,抑或是在夜深人靜時,聆聽筆墨與宣紙之間細膩的對話,感受刻刀與石章的碰撞,生活的饋贈最終都會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自然流露。
我現在生活的日本,也讓我更深刻地領悟到這些平凡瞬間的非凡意義。這,便是“及時行樂”的深刻真諦。那些看似平凡的瞬間,恰是藝術生命中最豐沛的源泉。
生活的藝術化,正是藝術追求的最高境界。當我們學會在奔波中適時駐足,在耕耘時學會收獲,每一個當下都能轉化為永恒的藝術創(chuàng)作。這,也許正是沙老留給我們后學最寶貴的智慧——藝術不在遠方,它就在生活的每個當下,蘊藏在“及時行樂”之中。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fā)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