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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壁護士每晚推濕輪椅來回走,背后藏著奶奶失蹤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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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搬進青云公寓第三天的傍晚,我首次注意到那陣聲音。

      當時我正對著筆記本發呆,尋找專欄文章的靈感。窗外暮色漸沉,老式公寓的隔音很差,走廊里任何動靜都清晰可聞。

      先是門鎖轉動聲,接著是輪子滾過水泥地的“咕?!甭暋?/p>

      那聲音緩慢而規律,從隔壁門口出發,沿著走廊向東,約莫二十米后折返,再向西,再折返。來回往復,持續了整整半小時。

      我透過貓眼向外窺視。

      昏黃的廊燈下,隔壁那位自稱夜班護士的年輕女子,正推著一把舊輪椅緩緩前行。輪椅的金屬框架泛著冷光,輪子上沾著水漬,在地面拖出蜿蜒的暗痕。

      她穿著普通家居服,臉色蒼白如紙。

      最詭異的是,輪椅上空無一人。

      此后每晚七點,這場景準時上演。公寓管理員和鄰居們似乎都知道,卻都諱莫如深。直到我在地下室發現那扇銹跡斑斑的鐵門,還有門后隱約傳來的低泣——

      半年前失蹤的老婦,沾水輪椅上的暗紅色痕跡,以及鄧詩雯那雙總是泛紅的眼睛。

      一切開始朝著無法預料的方向崩塌。



      01

      簽下青云公寓租房合同那天,是個陰沉的梅雨午后。

      房東把鑰匙遞給我時,特意囑咐道:“這兒住戶簡單,都是老租客。你夜里寫作,記得關好門窗?!?/p>

      我點頭應下,心里卻覺得他話里有話。

      公寓是上世紀九十年代的老樓,墻皮剝落,樓道里彌漫著潮濕的霉味。我的房間在四樓最東側,隔壁401的門緊閉著,門把手上掛著一個褪色的平安符。

      搬行李時,我遇見了第一位鄰居。

      那是個五十多歲的男人,穿著深藍色制服,胸牌上寫著“管理員郭明華”。他熱情地幫我抬箱子,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

      “新來的?姓丁是吧?”他抹了把汗,“這層就你和隔壁小鄧兩個年輕人,互相照應著點。”

      “隔壁住的是?”

      “鄧詩雯,夜班護士?!惫魅A壓低了聲音,“姑娘人挺好,就是性子孤僻,不愛說話?!?/p>

      正說著,隔壁門開了。

      走出來的是個二十七八歲的女子,身材瘦削,穿著淺灰色運動套裝。她臉色蒼白得有些不自然,眼下一片青黑,像是長期缺覺。

      “郭叔?!彼p聲打招呼,聲音細弱。

      “小鄧去上班???”郭明華笑道,“這是新搬來的丁英光,以后就是鄰居了。”

      鄧詩雯看向我,點了點頭。她的眼神很快移開,仿佛不習慣與人對視。我發現她手里拎著一個鼓囊囊的黑色尼龍袋,袋身沉甸甸地墜著。

      “你好。”我說。

      “你好?!彼龖艘宦暎掖易呦驑翘蓍g。

      腳步聲漸遠后,郭明華嘆了口氣:“這孩子,天天夜班,也挺不容易。你晚上要是聽見什么動靜,多包涵?!?/strong>

      我沒太在意這句話。

      自由撰稿人的生活本就晝夜顛倒,鄰居是夜班護士,反倒能錯開作息,互不干擾。當時我是這么想的。

      安頓好的第一晚,我整理書稿到凌晨兩點。

      窗外雨聲淅瀝,老式窗框微微震顫。正要睡下時,走廊里傳來鑰匙開門聲——是隔壁鄧詩雯下班回來了。

      接著是塑料袋窸窣聲,還有水流聲。

      她在沖洗什么東西,持續了十幾分鐘。水聲停止后,一切歸于沉寂。

      第二晚依舊如此。

      第三晚,我聽到了輪椅聲。

      那是在傍晚七點整,我剛好煮完泡面。輪子滾過地面的聲音很有辨識度,緩慢、規律,帶著金屬摩擦的細微嘶響。

      我走到門邊,透過貓眼向外看。

      鄧詩雯推著一把舊式輪椅,正從門前經過。輪椅的坐墊是深藍色的,已經洗得發白,扶手上的漆皮剝落了大半。

      最讓我困惑的是,輪子濕漉漉的,在地面留下明顯的水漬痕跡。

      她從走廊這頭走到那頭,又折返回來,如此反復。整個過程她面無表情,眼神空洞地望著前方,嘴唇偶爾翕動,像是在喃喃自語。

      持續了約莫半小時后,她推著輪椅回了房間。

      關門聲響起,走廊恢復安靜,只留下一地斷續的水痕,在昏黃燈光下閃著微光。

      我退回房間,心里涌起一股說不清的不安。

      夜班護士為什么傍晚推輪椅?輪子上的水從何而來?更重要的是——

      輪椅上為什么沒有人?

      02

      第二天上午,我在一樓信箱處又遇見了郭明華。

      他正在整理水電費單據,見我下樓,笑著招呼:“小丁,住得還習慣嗎?”

      “挺好的?!蔽翌D了頓,“郭叔,隔壁鄧小姐……她是在哪個醫院上班?”

      郭明華的手微微一頓。

      “這個我倒沒細問?!彼^續整理單據,語氣卻有些不自然,“怎么突然問這個?”

      “昨晚聽到她推輪椅的聲音,有點好奇。”

      老管理員的臉色變了變。

      他左右看了看,確定走廊沒人,才壓低聲音說:“小丁啊,有些事……看見了就當沒看見。這棟樓老,住戶們各有各的生活習慣。”

      “那輪椅是?”

      “鄧姑娘說,是她護理的病人用過的,她幫忙清洗保養。”郭明華說這話時,眼神飄忽不定,“總之,你別多問,也別多管。住在這兒,圖個清凈就行?!?/p>

      這話反倒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傍晚六點五十分,我提前守在門后。

      貓眼的視野有限,我只能看到走廊的一小段。七點整,隔壁門準時打開。

      鄧詩雯推著輪椅出來了。

      今天她換了身衣服,依舊是樸素的居家服,頭發松松地扎在腦后。輪椅上搭著一條舊毯子,毯子的一角拖在地上,隨著行進微微擺動。

      我屏住呼吸,仔細傾聽。

      輪子滾過水泥地,發出“咕嚕——咕嚕——”的規律聲響。其間夾雜著細微的水滴聲,像是輪子每轉一圈,就有水珠被甩落在地。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踏得很實。

      經過我門前時,我清楚地看到輪椅右側輪轂上沾著暗色的污漬。那不像普通灰塵,更像是滲進金屬紋理里的陳年污垢。

      水漬從她門前延伸,一路向東。

      我悄悄將門拉開一條縫,側身向外望去。鄧詩雯已經走到走廊盡頭,正緩緩轉身。她的側臉在昏暗光線下顯得格外憔悴,嘴唇依舊在動。

      這次我隱約聽清了幾個字。

      “……該出去了……奶奶……”

      聲音很輕,很快消散在空氣里。

      她開始往回走。我連忙關上門,心臟莫名地加快跳動。奶奶?她在跟誰說話?輪椅上明明空無一人。

      接下來的三天,我都在同一時間觀察。

      鄧詩雯的作息極其規律:傍晚六點五十出門,七點開始推輪椅,七點半準時回房。輪子上的水漬每天都有,有時多有時少。

      更讓我在意的是,她手里的黑袋子。

      每天“下班”回來,她都拎著那個鼓囊囊的尼龍袋。袋子看起來頗有分量,有一次在樓梯上,袋底突然裂開一道小口。

      幾片枯黃的落葉掉了出來。

      鄧詩雯慌忙撿起落葉塞回袋子,動作急促得近乎慌張。這太奇怪了——夜班護士的袋子里,怎么會裝著枯葉?

      周六下午,我決定去探探口風。

      敲響401的門時,心里有些忐忑。過了好一會兒,門才開了一條縫。

      鄧詩雯穿著睡衣,頭發散亂,顯然剛睡醒。她看到是我,眼底閃過一絲警惕。

      “丁先生,有事嗎?”

      “抱歉打擾了。”我盡量讓語氣輕松,“我想借個螺絲刀,書桌抽屜壞了。”

      她猶豫了幾秒:“你等等?!?/p>

      門關上了。半分鐘后重新打開,她遞出一把舊螺絲刀。借著這個機會,我快速掃視了一眼室內。

      客廳很簡陋,幾乎沒什么家具。最顯眼的是墻角那把輪椅,此刻正蓋著那塊舊毯子。輪椅旁的地面上,有一小灘未干的水跡。

      “謝謝?!蔽医舆^螺絲刀,“鄧小姐是在醫院上夜班吧?挺辛苦的?!?/p>

      “嗯?!彼喍痰貞?,手已經扶在門把上,送客的意味很明顯。

      “哪個醫院啊?我有個朋友也在醫療系統——”

      “小醫院,說了你也不知道?!彼驍辔遥Z氣突然變得生硬,“螺絲刀不用急著還?!?/p>

      門在我面前關上了。

      我站在原地,心里的疑團越滾越大。她的反應太反常了,就像在刻意隱瞞什么。

      回到房間,我看著手里的舊螺絲刀。刀柄上沾著些許褐色污漬,聞起來有股淡淡的鐵銹味。

      不,那不是鐵銹。

      是血漬干涸后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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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3

      認識許俊杰是在樓頂天臺。

      那周我寫作遇到瓶頸,半夜兩點上樓抽煙透氣。天臺上已經有人了,是個戴眼鏡的年輕男人,正靠在欄桿邊看手機。

      “吵到你了?”他抬起頭,有些抱歉地問。

      “沒有,我也睡不著?!蔽易哌^去,遞了支煙。

      他擺擺手:“戒了。程序員,得惜命?!?/p>

      我們閑聊起來。他叫許俊杰,住在五樓,在一家互聯網公司寫代碼。作息規律得可怕:晚上十點睡,早上六點起。

      “那你很少見到隔壁鄰居吧?”我問。

      “你說鄧詩雯?”許俊杰推了推眼鏡,“確實見得少。我早上出門時,她剛下班回來;我晚上回家,她又該去上班了?!?/p>

      “你見過她穿護士服嗎?”

      這個問題讓他愣住了。

      “你這么一說……還真沒有?!痹S俊杰想了想,“她總是穿便裝,深色衣服居多。有時候在樓梯遇到,她手里總拎著個大黑袋子?!?/p>

      “袋子里裝的什么?”

      “不知道。但看起來挺沉,有一次我幫她提過。”許俊杰回憶道,“她說里面是工作用的資料和物品,但我總覺得……手感不對?!?/p>

      “怎么不對?”

      “像是泥土,或者沙子?!彼f,“沙沙作響,還有點潮濕。”

      泥土?沙子?夜班護士需要這些?

      許俊杰壓低聲音:“其實樓里住戶都覺得她奇怪。

      去年冬天她搬來的,從那以后,四樓走廊就經常濕漉漉的。

      郭叔說是水管老化,可維修工來檢查過,說管道沒問題?!?/p>

      “還有呢?”

      “她幾乎不和任何人來往?!痹S俊杰說,“有一次三樓的沈阿姨想給她送點餃子,敲了半天門也沒開??晒逭f她明明在家。”

      我想起那輛輪椅,還有鄧詩雯喃喃自語的畫面。

      “你聽過她推輪椅的聲音嗎?”

      許俊杰的臉色變了變。

      “聽過幾次?!彼穆曇舾土耍拔蚁聵莵G垃圾時撞見過。

      她在走廊里推著空輪椅來回走,輪子濕漉漉的,地上全是水。

      看到我,她推著輪椅快步回房了?!?/p>

      “你沒問過?”

      “怎么問?”許俊杰苦笑,“萬一是人家私事呢?不過這棟樓確實有些傳聞,關于去年冬天的事……”

      他話沒說完,樓下突然傳來關門聲。

      我們同時看向樓梯口。腳步聲越來越近,鄧詩雯的身影出現在天臺上。她看到我們,明顯愣了一下。

      “鄧小姐也來透氣?”許俊杰尷尬地打招呼。

      鄧詩雯點點頭,走到天臺另一側。她雙手撐在欄桿上,望著遠處零星的燈火。夜風吹起她單薄的衣衫,背影顯得格外孤獨。

      我注意到她手里又拎著那個黑袋子。

      袋子放在腳邊,鼓脹的輪廓在月光下清晰可見。袋口沒有扎緊,隱約露出里面深色的內容物。

      許俊杰給我使了個眼色,示意該走了。

      下樓時,我回頭看了一眼。鄧詩雯依舊站在欄桿邊,一動不動,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回到四樓,我在走廊里駐足。

      鄧詩雯的門緊閉著,門縫下透出微弱的光。我蹲下身,仔細觀察地面——水泥地上有許多細小的凹痕,那是輪椅長期碾壓留下的痕跡。

      痕跡從她門口出發,向東延伸。

      我順著痕跡走去。走廊長約三十米,盡頭是一扇常年鎖著的防火門。痕跡到門前就消失了,但門把手上……有新鮮的水漬。

      我試著推了推門,鎖著的。

      正想湊近查看,身后突然傳來郭明華的聲音:“小丁,這么晚了還不睡?”

      我嚇了一跳,轉過身。老管理員站在樓梯口,手里拿著手電筒,臉上掛著笑容,眼神卻銳利得很。

      “馬上就睡?!蔽艺f。

      “早點休息?!惫魅A走過來,很自然地站到防火門前,擋住了我的視線,“這扇門后面是廢棄設備間,堆滿了雜物,不安全,你可別好奇?!?/p>

      “鄧小姐經常推輪椅到這里?”

      郭明華的笑容僵了一瞬。

      “輪椅?”他裝糊涂,“什么輪椅?哦,你說小鄧啊,她那是鍛煉身體,醫生說對腰好?!?/p>

      這解釋牽強得可笑。

      “郭叔,這棟樓是不是發生過什么事?”我直視著他的眼睛。

      老管理員避開我的目光,嘆了口氣:“小丁,聽叔一句勸。好好寫你的文章,別的事……少打聽。知道的多了,對你沒好處?!?/p>

      他說完,轉身下樓了。

      腳步聲消失在樓梯間,走廊重歸寂靜。我站在防火門前,手電光掃過門縫——

      門縫里夾著一小片枯葉,已經干癟發黃。

      和鄧詩雯袋子里掉出來的一模一樣。

      04

      周日下午,我去三樓還沈嬋的剪刀。

      上周借來拆快遞,一直忘了還。敲門后,開門的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女人,系著圍裙,手上還沾著面粉。

      “沈阿姨,謝謝你的剪刀?!?/p>

      “客氣什么。”沈嬋接過剪刀,卻沒有立即關門,“你是四樓新搬來的小丁吧?進來坐坐,我剛蒸了包子?!?/p>

      盛情難卻,我進了屋。

      沈嬋家布置得很溫馨,客廳墻上掛著兒子的獎狀。她端來包子和茶水,在我對面坐下。

      “一個人住還習慣嗎?”她問。

      “還行,就是晚上有點吵。”

      “老房子都這樣?!鄙驄阮D了頓,壓低聲音,“你隔壁……沒打擾你吧?”

      我心中一凜:“沈阿姨也認識鄧詩雯?”

      “整棟樓誰不認識她?!鄙驄鹊恼Z氣變得復雜,“那姑娘剛搬來時,我還挺同情她。一個人住,又是夜班,不容易??墒呛髞怼?/p>

      她欲言又止。

      “后來怎么了?”

      沈嬋起身去關了廚房門,又檢查了客廳窗戶,這才坐回來:“這話我本不該說,但你既然住她隔壁,還是知道點好。”

      她告訴我,鄧詩雯是去年十二月底搬來的。

      那時正是寒冬,青云公寓的供暖系統出了問題,整棟樓冷得像冰窖。鄧詩雯搬來那天,只帶了兩個行李箱和一把輪椅。

      “輪椅?”我捕捉到關鍵詞。

      “對,一把舊輪椅?!鄙驄然貞浀?,“當時郭叔還問她,是不是家里有病人。她說沒有,輪椅是別人送的,準備捐掉?!?/p>

      “可她現在還在用。”

      “所以奇怪啊?!鄙驄鹊穆曇舾土?,“更奇怪的是她搬來后不久,樓里就出事了?!?/p>

      我的心跳加快了。

      “去年冬天,五樓住著一個姓陳的老太太,七十多歲,患了老年癡呆,平時由兒子照顧。”沈嬋說,“元旦前后那幾天特別冷,老太太的兒子說要回老家辦事,托郭叔幫忙照看兩天?!?/p>

      “然后呢?”

      “然后老太太就失蹤了。”

      沈嬋說這話時,眼神里透著恐懼。

      “那天晚上下大雪,郭叔給老太太送晚飯,發現門虛掩著,人不見了。輪椅還在屋里,但老太太常穿的外套和圍巾都不見了?!?/p>

      整棟樓的人幫忙找了一夜。

      雪地上沒有任何腳印——要么是被新雪覆蓋了,要么是老太太根本沒出門。報警后,警察來調查了三天,最后定性為“走失”。

      “可這跟鄧詩雯有什么關系?”我問。

      “老太太失蹤那天,正好是鄧詩雯搬來的第三天?!鄙驄戎币曋?,“而且有人看見,那天傍晚,鄧詩雯推著一把輪椅從外面回來。”

      我的后背一陣發涼。

      “你是說……”

      “我什么都沒說。”沈嬋打斷我,“警察都沒查出什么,我能說什么?只是覺得太巧了。還有,老太太的兒子在失蹤后一周就搬走了,再也沒回來過。”

      她頓了頓,補充道:“那之后,鄧詩雯就開始每晚推輪椅了?!?/p>

      我握著茶杯的手有些發抖。

      茶水表面蕩開細微的漣漪,就像我此刻的心緒。半年前失蹤的老婦,突然搬來的夜班護士,每晚空蕩蕩的沾水輪椅……

      這些碎片之間,一定存在某種聯系。

      “老太太的兒子叫什么?”我問。

      “董宏毅,四十多歲,做建材生意的?!鄙驄日f,“他搬走后,房子一直空著,上個月才租出去。現在住的是對年輕情侶?!?/p>

      “警察當時沒懷疑他?”

      “怎么沒懷疑?可董宏毅有不在場證明?!鄙驄葒@氣,“他說那天在鄰市談生意,酒店監控和通話記錄都能證明。老太太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p>

      離開沈嬋家時,她送我到門口。

      “小丁,”她鄭重地說,“我知道你們年輕人好奇心重,但有些事……還是不知道的好。鄧詩雯那姑娘,眼神不對勁,我每次見到她都心里發毛?!?/p>

      回到四樓,我在鄧詩雯門前站了很久。

      門內寂靜無聲。我蹲下身,從門縫往里看——客廳里亮著燈,那把輪椅就放在視線可及的位置。

      毯子蓋住了座椅,但一只輪子露在外面。

      金屬輪轂上,有深褐色的斑駁污漬。



      05

      我決定主動接近鄧詩雯。

      周二晚上,我算準她“上班”的時間,提前等在電梯口。七點四十,她的門準時打開。

      鄧詩雯依舊是便裝打扮,拎著那個黑袋子??吹轿?,她腳步頓了一下。

      “這么巧?!蔽野聪码娞莅粹o,“我也要出去?!?/strong>

      “嗯?!彼喍痰貞艘宦?,站在離我兩步遠的位置。

      電梯從一樓緩緩上升。密閉空間里,我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混雜著另一種說不清的氣味——像是泥土的腥氣,又像是陳年霉味。

      “鄧小姐在哪個科工作?”我試圖打開話題。

      “內科?!彼幕卮鸷軝C械。

      “那挺忙的吧?我聽說現在醫院床位都緊張?!?/p>

      “還好。”

      電梯到了。門打開時,她快步走了進去,我也跟進去。電梯開始下降,轎廂里只有我們兩人。

      沉默讓人窒息。

      我注意到她手里的黑袋子,今天似乎特別鼓。袋口沒有完全拉緊,露出一角深藍色的布料——像是病號服。

      “袋子里是工作服嗎?”我故作隨意地問。

      鄧詩雯猛地收緊袋口。

      這個動作太突兀了,以至于袋子側面的接縫處“刺啦”一聲裂開了。幾樣東西掉了出來:一包醫用紗布,幾個空藥瓶,還有一條折疊整齊的毛巾。

      毛巾是米白色的,上面沾著大片暗黃色污漬。

      “抱歉?!彼琶Χ紫率帐?,手指微微顫抖。

      我幫她撿起一個滾到腳邊的藥瓶。瓶身標簽已經磨損,但還能辨認出幾個字:“氯丙嗪”“精神科專用”。

      精神科藥物?內科護士?

      鄧詩雯一把奪過藥瓶,塞回袋子。她的臉色更蒼白了,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

      “這些是……幫同事帶的?!彼慕忉屔n白無力。

      電梯到達一樓。門一開,她就快步走了出去,幾乎是落荒而逃。我看著她消失在夜幕中,心里疑竇叢生。

      氯丙嗪,強效鎮靜劑,主要用于精神分裂癥和躁狂癥。

      一個內科護士,為什么要幫精神科同事帶藥?而且那些藥瓶都是舊的,標簽泛黃,顯然不是近期開的藥。

      更可疑的是那條毛巾。

      我清楚地記得,污漬的形狀很特別——像是有人側躺時,臉頰壓出的輪廓。污漬邊緣還有零星的紅褐色斑點。

      那可能是血漬。

      當晚我無心寫作,一直在回想電梯里的細節。十一點左右,我決定去樓下一趟。

      郭明華的值班室在一樓樓梯間旁。我敲敲門,里面傳來含糊的應答聲。

      “郭叔,還沒睡?”

      老管理員正在看電視劇,見我來了,有些意外:“小丁啊,有事?”

      “想問問地下室的事?!蔽覇蔚吨比耄霸蹅儤怯械叵率野??我今天找東西,好像聽到下面有聲音?!?/p>

      郭明華的臉色變了。

      “地下室早就廢棄了,哪來的聲音?!彼尚陕?,“你是不是聽錯了?”

      “防火門后面是不是通往地下室?”我追問。

      長時間的沉默。電視劇的聲音在狹小空間里回蕩,顯得格外刺耳。郭明華關掉電視,點了支煙。

      “小丁,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鄧詩雯每晚推輪椅去哪里。”我直視著他,“水漬的痕跡到防火門就斷了,但那扇門是鎖著的。除非——”

      “除非她有鑰匙?!惫魅A接過話。

      他深吸一口煙,緩緩吐出:“我可以告訴你,但你要答應我,聽完就忘掉,別再追查?!?/p>

      我點頭。

      “防火門后面,確實是通往地下室的樓梯。”郭明華說,“地下室分兩部分,東側是設備間,西側……是以前的公共水房。”

      “水房?”

      “八九十年代,這棟樓每層只有一個公共水房,洗衣洗澡都在那里?!彼貞浀?,“后來家家通了自來水,水房就廢棄了。但管道還在,偶爾會漏水。”

      所以輪椅上的水漬,可能來自廢棄水房。

      “鄧詩雯為什么有水房鑰匙?”

      郭明華猶豫了:“是她剛搬來時找我借的。她說……有些病人的遺物需要清洗,家里不方便,想去水房處理?!?/p>

      “你信了?”

      “我有什么理由不信?”郭明華掐滅煙頭,“她當時拿著護士證,說話也誠懇。而且水房里除了幾個破水池,什么都沒有。”

      “她借鑰匙是什么時候?”

      老管理員的眼神開始閃躲。

      “去年十二月……月底吧。”

      正是陳老太太失蹤的時間。

      我感覺到血液在耳中鼓噪。所有線索正在拼湊成一幅模糊而可怕的畫面:失蹤的老婦、廢棄的水房、沾水的輪椅、精神科藥物……

      “郭叔,陳老太太失蹤那天,鄧詩雯是不是借過鑰匙?”

      這個問題讓郭明華徹底沉默了。

      他起身走到窗邊,背對著我。窗外路燈的光照進來,在他佝僂的背上投下長長的影子。

      “那天晚上……確實借過?!彼穆曇羯硢?,“她說要洗工作服,水房寬敞。但我可以保證,她進去不到半小時就出來了,而且是一個人。”

      “輪椅呢?”

      “輪椅……”郭明華轉過身,臉色很難看,“她推著輪椅進去的,出來時輪椅是濕的。我問她怎么推輪椅來洗衣服,她說輪椅臟了,順便擦擦?!?/p>

      這個解釋和現在每晚的行為對上了。

      但為什么要“順便擦擦”一輛空輪椅?為什么要每天重復這個動作?

      “郭叔,你有沒有想過——”我緩緩說,“陳老太太可能根本沒離開這棟樓?”

      老管理員的眼睛瞪大了。

      “你、你別亂說!”他的聲音在發抖,“警察都搜過了,每個房間、每個角落……”

      “包括水房嗎?”

      郭明華愣住了。

      我永遠忘不了他當時的表情——那是混合了恐懼、醒悟和自責的復雜神情。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許久,他才喃喃道:“水房……警察確實沒查水房。那時候天冷,水管凍裂了,里面全是冰……”

      我們四目相對,都從對方眼中讀出了相同的猜測。

      那個猜測太過驚悚,以至于誰都不敢說出口。

      離開值班室時,郭明華拉住我:“小丁,答應我,別自己去地下室。如果真有什么……讓警察來處理?!?/p>

      我點點頭,但心里知道,我已經無法回頭了。

      回到四樓,鄧詩雯的房間依舊亮著燈。

      我站在走廊里,聽著隱約的水流聲從她房間傳出。她在清洗什么?輪椅?還是別的?

      突然,水流聲停了。

      緊接著是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哭泣聲。

      那聲音很輕,卻像一根細針,直直刺進我的心臟。

      06

      第二天,我開始尋找關于陳老太太的線索。

      我在本市的網絡論壇和社交媒體上搜索“青云公寓 失蹤 老人”,找到了幾條半年前的舊帖。

      內容都很簡略,只說一位患有癡呆的老人走失,家人懇請提供線索。

      其中一條帖子附了尋人啟事的照片。

      我放大了那張模糊的照片。

      啟事上印著老人的基本信息:陳惠蘭,女,73歲,身高約155cm,患有阿爾茨海默癥。

      于去年12月28日傍晚從青云公寓走失,走失時穿深紫色棉襖、灰色毛線帽。

      有見到者請聯系董先生,必有重謝。

      聯系電話已經停用。

      我記下了關鍵信息:12月28日傍晚。那天是大雪天,氣溫零下八度。一個癡呆老人穿著棉襖獨自出門,幾乎不可能生存。

      但如果沒有出門呢?

      下午,我去了趟附近的派出所。以“租房想了解社區安全狀況”為由,我詢問去年青云公寓的老人失蹤案。

      接待我的年輕民警翻了檔案。

      “陳惠蘭的案子啊,還沒結,但也沒線索。”他說,“當時查了監控,公寓樓下的攝像頭壞了,街角攝像頭沒拍到老人。大概率是走失后……哎?!?/p>

      “她兒子后來沒再找嗎?”

      “董宏毅?找了兩個月,后來就放棄了吧?!泵窬瘬u頭,“這種案子太多了,尤其是癡呆老人。家人一開始都很急,時間長了,也就……”

      他沒說完,但意思很明顯。

      “當時有沒有可疑的地方?”

      民警看了我一眼:“你為什么問這個?”

      “我住在青云公寓,有點擔心?!?/p>

      他猶豫了一下,壓低聲音:“實話告訴你,這案子確實有點怪。

      老人家里的輪椅不見了——她平時都坐輪椅的。

      但董宏毅說可能是記錯了,老人出門時沒坐輪椅?!?/p>

      輪椅。

      又是輪椅。

      “還有,”民警補充道,“我們在老人房間的窗臺上發現了泥土和枯葉??伤∥鍢?,哪來的泥土?”

      我的呼吸幾乎停止。

      枯葉。鄧詩雯黑袋子里掉出來的枯葉。

      “那些泥土和枯葉,有沒有化驗?”

      “化驗了,就是普通土壤和楊樹葉?!泵窬f,“但問題是,去年冬天,哪來的新鮮枯葉?除非是從室內帶出去的?!?/p>

      從室內帶出去的?

      一個可怕的猜想逐漸成形:如果有人把沾著泥土和枯葉的東西帶進房間,又帶出去……

      比如,輪椅。

      離開派出所時,天色已近黃昏。我快步往回走,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必須去地下室看看。

      傍晚六點半,我提前埋伏在四樓防火門附近。

      今天的鄧詩雯似乎有些異常。她七點準時推輪椅出來,但動作比平時更慢,更沉重。輪子上的水漬格外多,在地面拖出長長的濕痕。

      她喃喃自語的聲音也更清晰了。

      “……對不起……奶奶……今天下雨了……”

      我屏住呼吸,看著她推輪椅到防火門前。她從口袋里掏出一把舊鑰匙,插進鎖孔。

      門開了。

      一股潮濕的霉味撲面而來。門后是向下的樓梯,漆黑一片。鄧詩雯推著輪椅走進去,腳步聲在樓梯間回蕩。

      門在她身后緩緩關上。

      我等了五分鐘,確定她沒有立即出來后,才悄悄靠近。防火門沒有鎖死,留著一條縫。我輕輕推開,手電光照向下方。

      樓梯很陡,水泥臺階磨損嚴重。墻壁上長著暗綠色的苔蘚,空氣濕度高得讓人胸悶。

      我一步步向下走。

      越往下,霉味越重,還混雜著另一種氣味——像是消毒水,又像是……福爾馬林。我的心跳越來越快,手心全是汗。

      樓梯盡頭是一扇半開的鐵門。

      門內傳來隱約的水流聲,還有……低低的哭泣聲。是鄧詩雯的聲音,她在哭,斷斷續續地說著什么。

      “……洗不干凈……怎么也洗不干凈……”

      我湊到門縫邊,向里窺視。

      里面是個很大的房間,墻邊排列著七八個水泥砌的洗衣池。天花板上吊著老式日光燈,光線昏暗。

      鄧詩雯背對著門,正蹲在一個水池邊。

      她在洗輪椅。

      確切地說,是在瘋狂地擦洗輪椅的坐墊和輪子。水池里的水已經變成了渾濁的暗紅色,她手里的刷子用力刷著,動作近乎癲狂。

      “為什么洗不干凈……為什么……”

      她的哭聲壓抑而絕望。

      我調整角度,想看得更清楚些。就在這時,手電筒不小心碰到了鐵門,發出輕微的“哐當”聲。

      鄧詩雯猛地轉身。

      我們的目光在昏暗光線中撞在一起。她臉上滿是淚水,眼睛通紅,手里還拿著滴水的刷子。那一瞬間,我看到了她眼中赤裸的恐懼——和被撞破秘密的驚慌。

      “你在干什么?”我推開門走進去。

      “出去!”她尖叫起來,“滾出去!”

      我沒有動,目光掃過整個水房。水池邊堆著幾個黑色塑料袋,和她平時拎的一樣。其中一個袋子破了,露出里面的東西——

      一件深紫色棉襖,一頂灰色毛線帽。

      和陳惠蘭失蹤時穿的一模一樣。

      鄧詩雯撲過來想擋住我的視線,但已經晚了。我看到了更多:水池下方的角落里,堆著幾個藥瓶,還有一本濕漉漉的筆記本。

      “那是陳老太太的衣服,對不對?”我問。

      她僵住了,臉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凈。

      “你……你知道什么?”她的聲音在顫抖。

      “我知道去年冬天有個老人失蹤了。我知道你每晚推著空輪椅在走廊里走。我還知道,你根本不是護士?!?/p>

      最后這句話擊垮了她。

      鄧詩雯癱坐在地上,雙手捂住臉,肩膀劇烈地顫抖??蘼晱闹缚p里漏出來,撕心裂肺。

      我沒有安慰她,而是走到水池邊。輪椅的坐墊上,有大片深褐色的污漬,即使反復刷洗也褪不掉。那是血跡——多年浸染后,已經滲進布料纖維的血跡。

      “這輪椅是陳惠蘭的,對嗎?”我輕聲問。

      過了很久,鄧詩雯才抬起頭。

      她的眼睛又紅又腫,但眼神變了——不再是平時的警惕和躲閃,而是一種徹底的、精疲力盡的坦白。

      “是?!彼f,“這是我奶奶的輪椅?!?/p>



      07

      我沒有報警,而是把鄧詩雯帶回了我的房間。

      她需要熱水、干凈的衣服,還有一個安全的地方說話。這個決定很冒險,但我有種直覺——真相遠比表象復雜。

      鄧詩雯洗了臉,捧著熱水杯,縮在沙發角落里。

      “從哪開始說?”她的聲音很輕。

      “從你是誰開始?!蔽易谒龑γ娴囊巫由?。

      “鄧詩雯是我的真名。”她扯了扯嘴角,像是一個苦澀的笑,“陳惠蘭是我奶奶,親奶奶。我父親叫董宏毅,我跟母親姓?!?/p>

      這個開頭就出乎我的意料。

      “你父親不是……”

      “不是個好東西。”她打斷我,眼神冷了下來,“我父母離婚很早,我跟母親生活,奶奶偷偷照顧我。后來母親病逝,我才和奶奶親近起來?!?/p>

      她告訴我,陳惠蘭五年前確診阿爾茨海默癥。

      起初癥狀輕微,只是忘事。董宏毅把老人接來同住,表面上是盡孝,實際上是為了她的退休金和房子。

      “奶奶清醒的時候說過,房子要留給我?!编囋婗┪罩拥氖衷诎l抖,“父親不同意,他們經常吵架。后來奶奶病情加重,他就更肆無忌憚了?!?/p>

      去年冬天,董宏毅的生意出了問題。

      他需要一筆錢周轉,想把母親的房子抵押。但房產證上還有陳惠蘭的名字,需要她本人簽字。而那時的陳惠蘭,已經經常認不出人了。

      “他偽造了委托書,被銀行識破了?!编囋婗┱f,“那之后,他對奶奶的態度越來越差。我來看奶奶時,發現她身上有淤青……”

      她的聲音哽住了。

      我遞過紙巾,她搖搖頭,深吸一口氣繼續往下說。

      去年12月28日,鄧詩雯接到奶奶的電話。

      “電話里她一直哭,說‘小雯,帶我走,宏毅要殺我’?!编囋婗┑难蹨I又涌了出來,“我立刻請假趕過來,但路上堵車,到的時候已經……”

      傍晚六點,她沖進青云公寓。

      門虛掩著,客廳里沒有人。奶奶的臥室門關著,她推開門,看到了永生難忘的一幕——

      陳惠蘭倒在輪椅邊,額頭磕在床頭柜角上,血流了一地。而董宏毅站在旁邊,手里拿著枕頭,表情麻木。

      “他說奶奶要離家出走,他阻攔時發生了爭執。”鄧詩雯的聲音空洞,“他說是意外,但我知道不是。

      床頭柜離床有三米遠,奶奶坐輪椅,怎么可能自己摔過去?”

      她想要報警,董宏毅跪下來求她。

      “他說生意失敗,欠了高利貸,如果進監獄就全完了。他說可以制造奶奶走失的假象,這樣既能保全他,奶奶也能‘體面’地離開。”

      “你答應了?”我不敢置信。

      “我沒有選擇!”鄧詩雯突然激動起來,“他說如果我不配合,就告我虐待老人——他早就準備好了‘證據’,說我經常來要錢,和奶奶吵架。

      我沒有工作,沒有錢,怎么和他斗?”

      于是,一場荒誕的戲碼上演了。

      董宏毅清理了現場,給母親換上外出衣服。

      鄧詩雯則負責把沾血的輪椅和衣物處理掉。

      他們約定:鄧詩雯搬來公寓“尋找奶奶”,董宏毅則裝作孝子四處尋人。

      “輪椅上的血跡太明顯,我想到廢棄水房可以清洗。”鄧詩雯說,“但我太天真了……有些痕跡,是洗不掉的。”

      這解釋了水漬、輪椅、黑袋子里的衣物。

      但還有一個問題。

      “你為什么要每晚推輪椅在走廊里走?”我問,“還堅持了半年?”

      鄧詩雯沉默了很久。

      “因為奶奶最后的心愿,是出去看雪。”她的聲音輕得像嘆息,“那天她打電話時說‘小雯,下雪了,推我去看雪吧’。

      可我遲到了,她到死都沒看到那場雪?!?/p>

      所以每晚七點,她推著空輪椅“帶奶奶出門”。

      從房間到走廊,從走廊到防火門,想象著如果那天沒有遲到,如果一切都沒有發生,她會推著奶奶去看雪景。

      “水房的水管老化,總是漏水?!彼f,“輪椅推過去就會沾濕,但我不在意。洗不干凈的血跡,混著干凈的水……也許這樣,奶奶就能干凈地離開。”

      我的喉嚨像被什么堵住了。

      這是一個關于贖罪的故事。鄧詩雯用半年的儀式,試圖彌補那天的遲到,試圖洗清輪椅上的血跡,試圖讓奶奶“看”到雪。

      但血跡是洗不掉的,就像過去無法更改。

      “你父親呢?他現在在哪?”

      “拿了奶奶的死亡證明,辦了銷戶,把房子賣了。”鄧詩雯冷笑,“錢還了債,剩下的遠走高飛了。他讓我繼續演,演到大家都忘記這件事。”

      “那你為什么還在演?”

      她看著我,眼淚無聲地滑落。

      “因為如果我不推輪椅,不重復那天該做的事,奶奶就真的死了。”她說,“只要我還在推她‘出門’,她就還在等我帶她看雪。你明白嗎?”

      我明白,又不完全明白。

      這種執念已經超越了理智,成為一種強迫性的儀式。她在用自我懲罰的方式,維系與逝者的最后聯系。

      “那些藥瓶……”

      “奶奶的藥。”鄧詩雯說,“阿茲海默癥的藥,還有鎮靜劑。父親經常給她吃鎮靜劑,這樣她就不會‘鬧事’。我留著這些,是證據?!?/p>

      “你打算怎么辦?一直這樣下去?”

      她搖搖頭,又點點頭,矛盾極了。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有時候我想去自首,說出真相。但那樣父親會坐牢,奶奶也不希望這樣吧?她最疼的就是他……”

      談話持續到深夜。

      鄧詩雯終于精疲力盡,在沙發上睡著了。我給她蓋上毯子,看著窗外的夜色。

      真相大白,但問題沒有解決。一樁被偽裝成失蹤的死亡,一個在贖罪中崩潰的孫女,一個逍遙法外的兒子。

      法律上,這可能是過失致死,也可能是故意殺人。道德上,鄧詩雯是共犯,也是受害者。

      我該報警嗎?還是尊重她的意愿?

      凌晨三點,我決定出去走走。剛打開門,就看到一個人影站在走廊里。

      是葉成功,住在一樓的退休刑警。

      他顯然在等我。

      08

      葉成功六十歲左右,身材挺拔,眼神銳利。即使穿著居家服,也有種不怒自威的氣質。

      “丁先生,聊兩句?”他的聲音低沉。

      我點點頭,帶他下樓。我們在一樓的長椅上坐下,夜色深沉,整棟樓都在沉睡。

      “你去找鄧詩雯了?”他開門見山。

      “你怎么知道?”

      “我干了一輩子刑警,看得出來。”葉成功點了支煙,“這半年,我一直在觀察她。那姑娘心里有事,很大的事?!?/p>

      我沒有否認。

      “葉叔,你知道陳惠蘭的案子?”

      “知道,當時我就住在樓里?!彼鲁鲆豢跓?,“警察來調查時,我提醒過他們注意水房,但他們沒聽。老警察的經驗,年輕人總覺得過時了?!?/p>

      “你為什么懷疑水房?”

      “味道。”葉成功說,“命案現場有特殊的味道,血腥味混著恐懼,時間久了就變成一種酸腐氣。我在地下室聞到過?!?/p>

      我后背發涼:“你當時為什么不說?”

      “沒有證據?!彼粗?,“而且我發現,鄧詩雯那孩子不是兇手。她的眼神里有愧疚、有痛苦,但沒有殺意。所以我等,等她撐不住的那天?!?/strong>

      他等到了。

      我把鄧詩雯告訴我的轉述給他。老人聽完,長時間沉默。煙頭的紅光在黑暗中明滅,像一聲嘆息。

      “和我想的差不多。”他終于說,“董宏毅那人我見過幾次,眼神飄忽,說話虛浮,不是踏實人。老人失蹤后他急著銷戶賣房,更可疑?!?/p>

      “現在有證據嗎?”

      “輪椅上的血跡,如果還能提取DNA,就是證據?!比~成功說,“鄧詩雯手里的藥瓶、衣物,也是間接證據。但要定故意殺人,難度很大?!?/p>

      他分析,最可能的結果是過失致死。

      董宏毅可能面臨三到七年徒刑,而鄧詩雯作為共犯和包庇者,也可能被追究責任,但鑒于她被脅迫且主動坦白,可能從輕或免于起訴。

      “但問題不在這里。”葉成功掐滅煙頭,“問題是鄧詩雯自己。她在用自我毀滅的方式贖罪,再這樣下去,她會瘋的?!?/p>

      我深有同感。

      “我建議你勸她去自首?!崩先苏酒饋恚鞍岩磺薪唤o法律,該受罰的受罰,該解脫的解脫。她奶奶如果在天有靈,也不希望她這樣活著。”

      他離開后,我在長椅上坐到天亮。

      清晨六點,我回到房間。鄧詩雯已經醒了,坐在窗邊發呆。晨光灑在她臉上,她看起來憔悴又平靜。

      “我聽到你們的談話了?!彼f。

      “那你……”

      “我想好了?!彼D過身,眼神是半年以來最清澈的一次,“我去自首。但在這之前,我想再做最后一件事?!?/p>

      “什么事?”

      “帶奶奶去看雨?!彼巴?,“今天預報有暴雨,奶奶喜歡雨。最后一次,我推她去天臺上看雨,然后就去警察局?!?/p>

      這個請求讓我不安,但我無法拒絕。

      “我陪你去。”

      上午,暴雨如期而至。

      豆大的雨點砸在窗玻璃上,天空陰沉如夜。鄧詩雯換上了一身黑衣服,仔細擦拭了輪椅。這一次,她沒有蓋毯子。

      下午四點,雨勢稍小。

      鄧詩雯推著輪椅出門了。我跟在她身后,看著她按下電梯頂樓的按鈕。電梯上升時,她一直低著頭,手指輕輕摩挲著輪椅扶手。

      天臺門開著,風雨灌進來。

      她推著輪椅走到欄桿邊,雨絲打濕了她的頭發和衣服。她松開手,讓輪椅停在雨中,然后從口袋里掏出一個藥瓶。

      那是氯丙嗪的藥瓶,已經空了。

      “奶奶,下雨了?!彼龑χ諝庹f,“你看到了嗎?這次我沒有遲到?!?/p>

      她的聲音很輕,被雨聲淹沒。

      我站在門口,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鄧詩雯彎腰從輪椅坐墊下取出一個小布袋,從里面倒出幾片藥片。

      不是氯丙嗪,是別的白色藥片。

      她看著那些藥片,又看了看大雨中的城市。然后做了一個讓我渾身冰涼的動作——

      她把藥片全部放進了嘴里。

      “鄧詩雯!”我沖過去。

      但她已經吞下去了,就著雨水。她轉過頭看我,臉上有種釋然的笑容:“對不起,丁先生。但我太累了……我想去見奶奶了?!?/p>

      “吐出來!快吐出來!”

      我抓住她的肩膀,但她搖搖頭,身體開始搖晃。她的臉色迅速變得蒼白,呼吸急促起來。

      “救護車!我叫救護車!”

      我手忙腳亂地掏手機,但她的手按住了我。

      “讓我走吧……”她的聲音越來越弱,“這是我的選擇……告訴警察……一切……都是我做的……讓父親……好好活著……”

      “你瘋了嗎?你父親才是兇手!”

      “但他……是我爸爸啊……”

      這句話說完,她的眼睛閉上了。身體軟軟地倒下去,我接住她,大喊救命。樓下有人聽到了,腳步聲雜亂地傳來。

      郭明華第一個沖上天臺。

      然后是許俊杰、沈嬋,還有葉成功。大家看到這一幕,都驚呆了。

      “叫救護車!快!”葉成功吼道。

      郭明華哆嗦著打電話。沈嬋蹲下來,抱住鄧詩雯,眼淚直流:“傻孩子,你怎么這么傻……”

      救護車十分鐘后趕到。

      醫護人員把鄧詩雯抬上擔架時,她的手里還攥著那個空藥瓶。我跟著上了救護車,看著醫生給她插管、洗胃。

      醫院里,我守在搶救室外。

      葉成功也來了,他聯系了派出所。警察很快趕到,我如實交代了一切,包括陳惠蘭的死亡、董宏毅的罪行、鄧詩雯的贖罪。

      “藥瓶里是什么藥?”警察問。

      “不知道,她說是安眠藥,攢了半年。”

      警察去化驗了。等待結果的時間里,每一秒都無比漫長。我靠在墻上,看著搶救室的紅燈,第一次覺得無力。

      凌晨一點,醫生出來了。

      “洗胃及時,命保住了。”醫生說,“但她吞的藥量很大,有幾種是精神類藥物,對神經系統損傷嚴重。就算醒了,也可能……”

      “可能什么?”

      “可能有后遺癥,記憶力、認知功能都可能受損?!贬t生嘆息,“而且她有嚴重的抑郁癥,自殺傾向很強,需要長期治療?!?/p>

      鄧詩雯被轉入ICU觀察。

      警方根據我們的證詞,開始追查董宏毅。葉成功提供了當年的疑點,加上鄧詩雯保存的證據,很快立案。

      三天后,董宏毅在外地被抓獲。

      他對過失致母親死亡的事實供認不諱,但堅稱是意外。案件進入司法程序,等待開庭。

      而鄧詩雯在第七天蘇醒了。



      09

      我去看望鄧詩雯時,她正坐在病房窗邊。

      陽光很好,照在她蒼白的臉上。她轉頭看到我,眼神有些迷茫,像是認不出我是誰。

      “鄧小姐,我是丁英光,你的鄰居。”

      她看了我很久,慢慢點頭:“丁先生……我記得你?!?/p>

      聲音很輕,但邏輯清晰。我松了口氣,在她對面坐下。護士說她恢復得比預期好,記憶基本保留,但情緒還是很低落。

      “警察來過了。”她主動說,“我父親……被抓了?!?/p>

      “嗯。”

      “是我害的。”她低下頭。

      “不,是他自己的選擇?!蔽艺J真地說,“你奶奶的死,你的痛苦,都是他的責任。你現在要做的是康復,好好活下去。”

      她沉默了很久。

      “輪椅呢?”她突然問。

      “在公寓,郭叔保管著?!?/p>

      “我想再看看它?!彼f,“可以嗎?”

      我征得醫生同意后,回公寓取了輪椅。推到醫院時,鄧詩雯正坐在花園的長椅上??吹捷喴危难凵褡兊脧碗s。

      她伸手摸了摸扶手,又摸了摸坐墊。

      那些洗不掉的污漬還在,暗褐色,像歲月的傷疤。她的手指輕輕拂過那些痕跡,眼淚無聲地流下來。

      “奶奶坐這輪椅五年?!彼p聲說,“我推她去公園,去菜市場,去醫院。她清醒的時候,總說‘小雯,辛苦你了’。糊涂的時候,就叫我‘媽媽’。”

      我沒說話,讓她慢慢說。

      “最后那天,她打電話叫我,聲音特別清楚。”鄧詩雯的眼淚掉在輪椅上,“她說‘小雯,下雪了,真好看。

      你來推我去看,好不好?’我說好,馬上到。

      但我遲到了……我永遠遲到了?!?/p>

      “那不是你的錯。”

      “是我的錯?!彼虉痰卣f,“如果我早一點出門,如果我不堵車,如果我跑快一點……也許就能阻止父親,也許奶奶就不會死。”

      這種“如果”的折磨,我懂。

      每個失去至親的人,都會反復回想最后時刻,尋找可能改變結局的微小變量。但時間不會倒流,選擇只有一次。

      “你奶奶不會怪你?!蔽艺f,“她最后想到的是你,是因為信任你、依賴你。這半年你為她做的一切,她一定看到了?!?/p>

      鄧詩雯抬起頭,淚眼朦朧。

      “真的嗎?”

      “真的?!蔽艺f,“但她也一定不希望你這樣活著。她希望你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好好活下去。這才是對她最好的紀念。”

      那天下午,我們聊了很多。

      鄧詩雯告訴我,她其實不是護士。母親去世后,她打過零工,做過銷售,都不長久。照顧奶奶的那段日子,是她最充實的時候。

      “現在想想,我推輪椅,不單是為了奶奶?!彼拐\道,“也是為了我自己。我需要一個儀式,一個借口,才能繼續留在這個有奶奶記憶的地方?!?/p>

      “以后有什么打算?”

      “等身體好了,我想去學護理。”她說,“奶奶生病時,我學會了很多照顧老人的知識。我想用這些知識,去幫助其他老人?!?/p>

      這個想法讓我欣慰。

      臨走時,我問了最后一個問題:“那天在天臺,你為什么突然……”

      “突然想死?”她接過話,苦笑,“其實不是突然,這個念頭一直有。

      但那天推輪椅時,我好像聽到奶奶說‘小雯,夠了,你該放下了’。

      我覺得……是時候結束了?!?/p>

      “那你現在還想嗎?”

      她想了想,搖頭。

      “不想了。”她說,“死需要勇氣,活著需要更大的勇氣。我想試試看,能不能活出奶奶希望的樣子?!?/p>

      我把輪椅留在醫院,讓她自己做決定怎么處理。

      回公寓的路上,我給葉成功打了個電話。老人聽說鄧詩雯的情況,松了口氣:“這樣最好。法律的事交給法律,生活的事交給生活。”

      青云公寓恢復了平靜。

      鄧詩雯的房間空著,郭明華說等她出院,隨時可以回來住。但我知道,她可能不會再回來了。

      這里承載了太多痛苦的記憶。

      許俊杰和沈嬋知道真相后,都唏噓不已。沈嬋特意燉了湯,讓我帶給鄧詩雯。她說:“告訴那孩子,這棟樓永遠是她的家?!?/p>

      半個月后,鄧詩雯出院了。

      她沒有回公寓,而是去了郊區的療養院暫住。那里環境安靜,有專業的心理醫生。我們保持著聯系,偶爾通電話。

      她的聲音漸漸有了生氣。

      董宏毅的案子開庭那天,鄧詩雯沒有出庭。她寫信給法官,陳述了事實,但請求從輕判決。最終,董宏毅因過失致人死亡罪,判處有期徒刑四年。

      判決下來后,鄧詩雯給我發了條短信:“丁先生,我去看了奶奶的墓地。

      告訴她,一切都結束了。

      春天來了,墓旁的樹發了新芽。

      我想,奶奶應該安心了?!?/p>

      我回她:“你也該安心了。”

      又過了一個月,我收到了一個快遞。

      打開是一本筆記本,鄧詩雯寄來的。里面是她這半年寫的日記,從奶奶去世那天開始,到天臺那晚結束。

      最后一頁寫著:“今天把輪椅捐給了養老院。希望它能推著別的老人,去看雪,看雨,看陽光。奶奶,我放下了。從今天起,我要向前走了?!?/p>

      筆記本里夾著一張照片。

      是年輕時的陳惠蘭,推著嬰兒車,車里坐著小小的鄧詩雯。陽光燦爛,兩人都在笑。

      我在照片背面看到一行小字:“謝謝你的時間,丁先生。生命有裂痕,但裂痕也是光進來的地方。”

      10

      秋天來時,我搬離了青云公寓。

      新住處采光更好,隔音也不錯。但我偶爾會想念那棟老樓,想念走廊里昏黃的燈光,還有那些萍水相逢的鄰居。

      郭明華退休了,兒子接他去海南養老。

      許俊杰升了職,買了新房,年底結婚。沈嬋的兒子考上了重點高中,她高興得挨家挨戶發喜糖。

      葉成功被返聘為顧問,偶爾還會回公寓看看。他說這里的住戶換了一茬,但故事永遠在繼續。

      至于鄧詩雯,我們一直有聯系。

      她在城西的護工培訓學校學習,成績很好。照片里的她胖了一點,臉上有了笑容。她說等拿到證書,想去養老院工作。

      “推著不同的老人,看不同的風景?!彼陔娫捓镎f,“每次看到他們笑,我就覺得奶奶也在笑?!?/p>

      今年冬至,我收到她的明信片。

      正面是雪景,背面寫著一句話:“丁先生,今天下雪了。

      我推著王奶奶去院子里看雪,她高興得像孩子。

      我想,奶奶一定看到了,而且很滿意我現在的樣子。”

      我把它貼在書桌前的墻上。

      寫作累的時候,抬頭就能看到。它提醒我,每個看似詭異的故事背后,都可能藏著不為人知的傷痛與溫柔。

      那些深夜走廊里的輪椅聲,那些洗不凈的水漬,那些喃喃自語——

      都是一個孫女笨拙而固執的愛。

      愛到愿意用半年的時間,推一輛空輪椅,完成一場遲到的赴約。愛到愿意承擔不屬于自己的罪,在悔恨中自我放逐。

      也愛到終于學會放下,讓逝者安息,讓生者前行。

      昨天路過青云公寓,我進去看了看。

      四樓走廊重新粉刷過,地面也修平了。那些輪椅碾壓的痕跡、水漬浸染的暗斑,都已消失不見。

      401的門上換了新的春聯。

      郭明華說,新房客是對年輕夫妻,妻子懷孕了,年底就要當父母。他們不知道這間房的故事,也不需要知道。

      每個房間都有過去,但每個房間也都有未來。

      下樓時,我在地下室門口停留片刻。鐵門緊鎖,上面貼了封條。郭明華說,街道打算把水房改建成公共儲物間。

      這樣也好。

      讓陽光照進那些陰暗角落,讓流水沖走陳舊血跡,讓新的生活覆蓋舊的傷痛。

      走出公寓時,天空飄起了細雨。

      我沒打傘,慢慢走在雨中。忽然想起鄧詩雯的話:“奶奶喜歡雨,她說雨是天空在清洗人間?!?/p>

      是啊,雨會停,天會晴。

      傷痕會結痂,記憶會褪色,而生命——

      生命總會找到向前走的路。

      就像那把輪椅,載過死亡,也載過新生。碾過血跡,也碾過花香。最后停在養老院的陽光下,等著推下一個老人,去看今年的第一場雪。

      這就是故事的結局。

      不圓滿,但真實。不美好,但溫暖。

      隔壁房間的租客,自稱夜班護士,每天傍晚推著沾水的輪椅在走廊來回走。

      她不是在裝神弄鬼。

      她只是在用她的方式,說一句遲到太久的:“奶奶,我帶你去看雪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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