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9月的一個清晨,北平城的石板路還掛著薄霧,66歲的梁希拎著草帽,慢慢走向西單附近的駐地大門。政協會議正式開幕前,他已經收到風聲:新政府的林墾部需要一位熟行內情又德高望重的人,名單上偏偏寫著自己的名字。聽到消息,他的第一反應不是喜悅,而是皺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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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會當天,懷仁堂燈火通明,毛澤東、周恩來、朱德等人依次入席。梁希坐在科學界代表席,雙手扣在膝蓋上,心緒難平。當周恩來宣布政務院組成人員時,“林墾部部長——梁希”幾個字在靜場中格外清晰,周圍代表報以熱烈掌聲,他卻低下頭,只輕輕嘆了口氣。
梁希不愿做官,這不是客套。他念念不忘的,仍是那間布滿木屑與樹輪切片的實驗室。要理解他的猶豫,只能把時間撥回到半個世紀前。1899年,16歲的梁希考中秀才,家人盼他走仕途。然而日俄在東北拼火力,京津間列強船炮不停,他看到了書本外的另一種風浪。1905年,他跑去浙江武備學堂學西式軍事,被保送日本士官學校時,還加入了同盟會,想著“操槍救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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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碎得很快。1912年,他隨新軍回國,本想在國徽下建功,結果袁世凱一紙令撤掉了部隊。他折返回東京,在帝國大學林科找到新方向:讓荒山起綠才是真長久。四年后學成回國,他進了鴨綠河采木公司,本想實地練手,才發現那是日本財團打著“開發”旗號的砍伐據點。看著成片紅松倒下,他撂挑子離職。
1919年至1926年,他在農業院校站講臺,黑板上寫的都是“針葉林分類”“水土保持”。學生記得,這位戴圓框眼鏡的教授下課后直奔實驗林,鋸子背在肩頭,一干就是一整天。德國林學體系更系統,他又辭職自費赴柏林四年,把測樹、年輪學統統學透,再帶回南京中央大學。
抗戰爆發后,南京陷落,他隨校西遷,也常在宿舍里翻《新華日報》。對皖南事變極端不滿后,他悄悄對學生說:“中國的希望在延安。”這句話后來被地下黨記錄在案。1943年,他寫《用唯物辯證法觀察森林》,交到重慶,一位姓周的同志批了五個字:“切中要害,很好。”
1949年4月,解放軍逼近長江。梁希的名字列入特務暗殺清單,當夜,地下黨把他裝進一輛舊吉普繞道蘇北,再由漁船送到天津。四月中旬他抵達北平,住在西皇城根一處小四合院,等候新中國的號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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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當部長的任命一宣布,他再次打起退堂鼓。會后,他回到住處,用毛筆寫下一封信:“年逾花甲,才力不濟,懇請政府讓我回南京講授林學,以育后學。” 幾天后,周恩來的回信送到。撕開信封,紙面上筆力遒勁九個字:“為人民服務,當仁不讓。”梁希抬頭望窗外,沉默片刻,對秘書說了一句:“既然如此,那就試一試。”
接任后,他提出林墾部三件當務之急:先搭架子、再摸底子、然后打基礎。短短數月,統計組跑遍東北、西北山區,把資源、蓄積、病蟲害摸了底;技術組匯總全國苗圃、種子、護林站,拉出一張粗線條的林業全圖。
1949年12月,全國農業生產會議在北平召開。梁希定下林業方針:普遍護林、重點造林、合理采伐、綜合利用。這十二個字,后來寫進各省森林管理辦法。問題隨之浮現——技術干部奇缺,全國高校森林系一年畢業生不足百人。梁希拍板:一是對現有人才統一登記,分片調配;二是各大區、省會設臨時訓練班,把農藝、地質、測量人員拉來速訓;三是報政務院追加經費,在北林、華南農學院增設或擴招森林系。文件很快下發,一線空缺迅速補上。
此后數年,他天天泡在辦公室與實驗林之間,出差常隨身帶兩本小冊子:《木材材性速查表》和《森林病理學提綱》。有人勸他稍稍休息,他擺擺手,“一棵樹要長幾十年,我等得起嗎?”
1958年12月10日,梁希在北京病逝,享年七十五歲。身后清點遺物,除了幾件舊軍裝、兩支手鋸和一柜教材草稿,再無多余物品。梁希當了近十年部長,卻始終把自己當成教書匠,他曾講過一句半玩笑話:“如果哪天真把中國的荒山全種綠了,我就回課堂去講‘功成身退’的故事。”這句未能兌現的話,如今仍被早年學生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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