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寶迷蹤與信任之殤，十問南京博物院

近期，南京博物院與捐贈人龐氏家族之間持續數十年的文物糾紛，再次引發公眾對文博系統管理規范與倫理的深切關注。

龐氏家族于1959年向南京博物院捐贈137件家傳珍貴文物，其中部分后被鑒定為“偽作”并流入市場，而捐贈人長期毫不知情。此事不僅關乎一個家族的權益，更觸及我國文物捐贈制度、博物館管理公信力及文物鑒定體系的深層問題。

以下十個追問，旨在厘清事實脈絡，推動行業反思。

第一問：捐贈性質究竟如何？

據龐家后人陳述，當年的捐贈并非完全主動，而是南京博物院以“館藏匱乏”為由主動動員的結果。這與博物館通常表彰的“無償捐贈”敘事存在差異。若此說屬實，博物院在獲得捐贈后，更應恪盡保管、研究與告知之責。然而，捐贈品入藏后不久，院方即啟動鑒定并得出不同結論，卻在長達66年的時間里未向捐贈人正式通報，其間是否存在為后續處置預留空間之嫌？

第二問：鑒定程序是否合規？

兩次關鍵鑒定分別發生于1961年與1964年。首次鑒定由張珩、韓慎先、謝稚柳三位文化部指定專家進行，具有一定的權威性。但第二次鑒定的署名人員中，徐沄秋、許莘農僅為文物征集員，并非公認的書畫鑒定專家。由非專業人員參與國家級文物的真偽判定，其程序正當性與結論可靠性難免存疑。更值得注意的是，部分被定為“偽作”的藏品，在權威著錄中未見明確鑒定記錄，其結論依據何在？

第三問：鑒定結論是否足以推翻原藏家判斷？

捐贈人龐萊臣作為近代江南著名藏家，與張伯駒并稱“南龐北張”，其“虛齋”收藏以精嚴著稱，備受張大千、吳湖帆等大家推重。特別是仇英《江南春》卷，其上鈐有龐氏藏印十二方，足見珍視。如此一位深諳鑒藏的大家，是否可能將多件偽作視若珍寶并捐贈？當博物館鑒定結論與原藏家判斷出現重大分歧時，是否應有更審慎的復核機制與學術對話？

第四問：捐贈人的知情權何以被長期漠視？
自1964年鑒定后，直至2025年龐家通過司法途徑才獲知部分文物被定為“偽作”并已處置，時間跨度長達66年。根據《博物館藏品管理辦法》及相關法規，博物館對藏品進行鑒定、處理，尤其涉及捐贈物時，負有向捐贈人告知的義務。龐家數代人持續追問，甚至因此承受身心創傷，卻始終未獲正式回應。這種沉默是否構成對捐贈人法定權利的侵害？

南博稱，1997年將5件“偽作”依規劃撥至江蘇省文物總店，后者于2001年以6800元價格售出。然而，從鑒定到處置間隔三十余年，已遠非“及時”；且文物總店作為市場經營主體，接收國有文物并出售，是否符合“劃撥調劑”至文博機構的制度初衷？該畫作近年現身拍賣市場，起拍價達8800萬元，價格懸殊背后，是鑒定結論的根本差異，還是存在其他隱情？

第六問：相關機構與人員在流轉中扮演何種角色？

畫作由文物總店流出后，由民營藝術機構“藝蘭齋”收藏。該機構創辦人曾公開表示“只進不出”，但在其去世后，該卷旋即出現在拍賣市場。已故著名鑒定家楊仁愷先生曾高度評價藝蘭齋所藏的《江南春》卷。為何博物館對捐贈人隱瞞此流轉環節？相關機構是否早知該作為真跡？

第七問：“借而不還”現象是否反映管理漏洞？

除捐贈外，1963年南博工作人員曾從龐家借走吳鎮《松泉圖》與吳歷《仿古山水冊頁》兩件作品，承諾三月歸還，但至今未償。后在館藏目錄中，這兩件作品竟被登記為他人捐贈。這種隨意變更藏品來源、侵占私人借展品的行為，暴露了當時管理混亂的嚴重程度。這是否僅是冰山一角？

第八問：歷史悲劇與當下問題是否存在關聯？
原南京博物院院長姚遷因工作爭議于1984年離世，其任內恰是龐家捐贈文物入庫及初期鑒定的時期。姚遷個人遭遇令人唏噓，但其任內對龐家捐贈物處理的不透明及借畫登記造假等問題，亦顯示管理缺失。歷史遺留問題為何長期未能厘清？其背后是否存在系統性原因？

第九問：是否存在“以贗換真”的行業隱患？
國內文博系統曾發生多起“以贗品替換真跡”的案件，如承德外八廟管理處李海濤案、廣州美術學院圖書館蕭元案等，揭示出監守自盜并非孤例。此類案件往往遵循“鑒定為假—低價處理—市場高價流通”的模式。南博此次事件的處理流程，與此模式存在令人不安的相似性。這是否提示我們需要對“偽作”處置流程進行全行業審視？

第十問：如何重建文博系統的公信力？
南京博物院作為國家級重點博物館，其行為不僅關乎自身聲譽，更影響公眾對文物捐贈制度的信任、對文化遺產保護的信心。面對捐贈人長達半個多世紀的追問與付出生命代價的悲劇，博物院應以最大誠意公開當年鑒定、處置的全部檔案依據，主動接受第三方獨立調查，并對可能存在的不當行為承擔責任。文物承載歷史，更映照當下。唯有以透明度換取公信力，以制度規范杜絕權力任性，才能告慰捐贈人的赤誠，守護文化傳承的根基。

龐氏家族兩代人的執著追索，已超越私產范疇，成為對文博行業規范與倫理的公開叩問。此事最終如何解決，將檢驗我國文博事業現代化管理的成色，也關乎未來社會力量參與文化遺產保護的積極性。信任如瓷，破碎易，修復難，但正因其珍貴，才更需制度與操守的精心呵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