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青院士：城市更新與建筑之魅

常青院士：城市更新與建筑之魅

澎湃新聞記者 俞冰禮

中國科學院常青院士

在2025澎湃新聞城市更新大會的講臺上，中國科學院常青院士展開了一場關于“城市更新與建筑之魅“”的演講。他沒有以宏大敘事方式談論專業的建筑歷史與理論問題，而是從“魅”這個充滿感性的詞切入，展開現代建筑演進的科普性話語討論。

何謂建筑之“魅”

“建筑學是理工科中唯一關及人文和藝術的學科，而建筑藝術的最大‘公約字’可以說就是‘魅’（enchantment）。” 常青開宗明義。

居斯塔夫.福樓拜說過：“科學與藝術在山腳分手，又在山頂握手”，因為科學求真必然，藝術則放飛自由，而一旦二者攀頂重聚，便是理性與感性交融的至高境界。但對建筑學來說，科學與藝術從來都需攜手而行。如貝聿銘所言：“建筑是藝術，也是最高最難的藝術”，因為建筑藝術需要強大的技術支撐和巨額的經濟投入。早在1980-1990年代，錢學森就曾在不同場合論及建筑學與科學和藝術兩大體系不可分割的關系。

今天，在高質量實現城市更新價值目標和廣泛性運用數字化工具手段的熱潮中，從審美層面討論建筑仍有必要，因為城市更新作為多領域、多層面的城市運維，也關及景觀、風貌、文脈等建筑審美意象，用一字概括，就是可愉悅感官和心境，喚起記憶和類比，并且歷久彌新的“魅”，其所指實即令人產生”著迷”甚至“著魔”審美感受的載體特質，比如那些俗稱“網紅點”或“打卡地”，且不會曇花一現的建筑和景觀所傳達的。

常青以建筑之魅這一核心概念為線索，追溯現代建筑之于城市更新的由來與衍化，將其聚焦于傳統觀與現代性博弈中的四種表現形式：

復興古典之魅——從古典原型到古典主義

其一，復興古典之魅，即始于歐洲15世紀的文藝復興和16世紀的宗教改革，釋放了被中世紀神學幽禁的主體知性及人文精神，尋求復興希臘、羅馬古典之魅。由此衍生出服務于絕對君權，章法嚴謹、柱式示范、縱橫三段的古典主義建筑，及其登峰造極的巴洛克、洛可可建筑。1671年路易王朝建立了世界上第一所建筑院校-“法蘭西皇家建筑學院”（即后來的巴黎美術學院）。隨后，在18世紀啟蒙現代性和工業革命催化下，新古典主義以簡化希臘-羅馬古典裝飾，浪漫主義以凝練中世紀哥特式塑形精華，推動西方建筑藝術走向工業時代。法國巴黎老城區從格局肌理到形體空間，60%-70%都是19世紀中葉“奧斯曼計劃”兜底更新后，形成的工業化早期新古典城市風貌與建筑之魅。20世紀初，巴黎美術學院畢業生保羅.克雷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建筑系執教，這里從此成為美國建筑學領域的“學院派”大本營，梁思成、楊廷寶等中國近現代建筑領軍人物多畢業于此。

其二，古韻新風之魅，即19世紀后期和20世紀初，歐洲工藝美術運動和新藝術運動流派紛呈，直至在1925年巴黎“國際裝飾藝術與現代工業博覽會”上，推出幾何化傳統裝飾，崇尚典雅清新的“裝飾藝術風格”（Art Deco），也稱“摩登風格”（Moderne）。這種對傳統裝飾得意忘象的“魅”，很快風靡國際建筑界和藝術界。20-30年代紐約曼哈頓的摩天樓動輒200米以上（同期上海外灘高層建筑最高不足80米），多為裝飾藝術風格，其最顯著的特征，是向上逐段收分的樓體，以及方臺形或方錐形的樓頂，具有摩登時代城市天際線極為顯眼的標識性，可看作當時城市建設與更新的一大標識。繼2024年底澎湃新聞演講之后，常青再次以圖像比較，討論了裝飾藝術風格正式問世整整100年的古韻新風之魅。

1929年建成的上海外灘沙遜大廈（和平飯店北樓），羅小未先生稱其為中國第一棟摩登風格建筑，雖高度僅為曼哈頓摩天樓的三分之一左右，但品位和水準并不在其之下。大廈黃金比的濱江樓體和方錐頂、豎向窄長窗、基礎梁承托的中央鋼架八角廳，第8層的中式龍鳳廳、西式和平廳，拉里克玻璃壁燈、渦卷紋吊燈，以及沙遜家族族徽-靈緹犬雕飾等，皆為裝飾藝術風格精粹，至今魅力不減。

古韻新風之魅——沙遜大廈外部形體

古韻新風之魅——沙遜大廈內部空間

其三，嬗變的“祛魅”（disenchantment），出自德國社會歷史學家馬克斯.韋伯對現代性祛除傳統精神禁錮的描述。20世紀初興起并在20-30年代達到高峰的歐洲現代主義，緣起于黑格爾推崇的“時代精神”（Zeitgeist）及對“飛向未來”的嬗變向往。因而現代主義決然地把擺脫舊時代束縛，作為人類現代文明的進化方向；把與傳統藝術與建筑分道揚鑣的“祛魅”，作為激進的審美價值取向。回望那個時代，現代主義先是推出多維度表達時空意象的繪畫“立體派”為先鋒，以產生于建筑“蒙太奇”構成的切換、變形、拼貼為手法，在藝術與建筑創新中獨占鰲頭；后是依托德意志制造聯盟，以德國德騷的包豪斯（Bauhaus）建筑學校為基地，開辟了整體建筑觀引導的現代建筑教育新天地。常青將之概括為：“告別歷史，合理進化；擁抱工業，普惠大眾；功能主導，形式適從；幾何構成，摒棄裝飾。” 這些嬗變要素對于從傳統轉向現代，具有空間與社會的巨大進步意義，尤其對世界大戰后的城市快速復蘇及更新作用非凡。

嬗變的“祛魅”——現代主義的藝術與建筑

由于同濟大學建筑系創始人黃作燊，曾是包豪斯首任校長瓦爾特.格羅皮烏斯在美國哈佛大學執教時的研究生，所以同濟建筑學在中國建筑院系中獨享包豪斯“基因”。只要對比包豪斯校舍和同濟文遠樓的設計意向，便可知二者之間的因緣關系。常青補充道。

然而，現代性“祛魅”的極端化，也會使現代主義建筑失去史地的維度，導致“時代性壓倒地域性”，使世界各地城市風貌走向同質化，甚至使建成環境退變為精神世界“荒漠化”的載體。因而在20世紀60年代以來很長一段時間，現代主義建筑在國際上遭到了普遍的質疑和批判。“盡管如此，每個時代城市與建筑取向的優劣得失，還是應歷史和辯證地看待，不宜以此時的認知及準則，全然否定彼時的探索和貢獻。關鍵是今天該怎么做。” 常青對有關“祛魅”負面影響的批判性論斷如是說。

第四，甦生的“返魅“（re-enchantment），是馬丁. 海德格爾從存在主義理念出發提出的概念，本意不是回返歷史、懷古戀舊，而是反思歷史、面向未來的愿景。后工業時代的建筑學一大潮流，就是修正建筑現代性弊端，重塑空間與社會“返魅”的情感紐帶。奧都.羅西的建筑類型學理論，科林.羅的拼貼城市理論，肯尼斯.弗蘭姆普敦的批判性地域主義理論等，以及國際建筑師的前沿設計實踐，都在進行關照歷史、植根地域、重塑文化的甦生“返魅”探索。

甦生的“返魅”——“費城學派”現代古典的空間秩序

甦生的“返魅”——費城學派”現代古典范例

甦生的“返魅”——普利茨克獎首位得主推出的現代古典范例

舉如以賓大為基地的美國“費城學派”代表人物路易斯·康、羅伯特·文丘里的現代古典作品（見圖）。又如普利茨克獎首位得主菲利普·約翰遜，青年時代以現代主義的“國際式風格”倡導者成名，晚年又搖身一變成為現代主義批判者，他舉薦的邁克爾·格雷福斯新裝飾藝術風格的“返魅”作品——波特蘭大廈，在1980年代紅遍全球。

當下國家倡導的“守正不守舊，尊古不復古“，對城市更新中的存遺續新尤具針對性，可以說也是在呼喚一種具高度文化自覺的“返魅”。常青舉方塔園何陋軒、蘇州博物館等大師設計作品為例，稱其皆體現了與“返魅”意向趨同的“與古為新”設計哲學。

中國近現代建筑之魅——從新古典到現代古典

20世紀末上海陸家嘴的金茂大廈拔地而起，其造型不僅是對裝 飾藝術風格的“返魅”再現，而且攜帶了中國樓閣式塔的構成基因。常青10多年前領銜設計的國家“魯班獎”項目-臨沂商業銀行樓，俗稱“小金茂”，就是一棟新裝飾藝術風格的摩天樓，樓頂造型以建筑語言表達了比鄰日照市出土原始社會山巒托日的“旦”字意象。同期他主持設計的另一項國家“魯班獎”工程-河南省建設大廈，大堂空間以幾何構成類比了坡頂及八字門的中原殿宇意象。汨羅屈原博物館一期為湖湘全木穿斗結構的古風創意，二期則為“返魅”的古韻新風。

“返魅”設計探索：上左：臨沂“小金茂”；上右：河南建設大廈；下左：屈原博物館一期屈子書院古風創意；下右：二期楚辭文化中心古韻新風

城市更新中的“返魅”塑形進行時

常青的演講并未止于理念討論，而是以自己近年來主持的上海奉賢龍門閣古韻新風設計（從略）、福州中洲島“歐陸風”舊建筑“三生”設計和北京琉璃河郾國遺址新博物館征集方案設計等為例，從“建成環境更新”和“文化地標塑造”兩個維度，以敘事主體的切身感受，闡述了對中國建筑“魅”的意象解讀和設計表達。

“返魅”設計探索——上海奉賢龍門閣（書吧樓）

福州中洲島“三生”設計

福州中洲島是北宋末年形成的閩江淤沙島，面積約7公頃，是福州人城市記憶的重要心理地標。宋元以降，以萬壽橋和江南橋接南北兩岸，今解放大橋下仍保留了古代的橋墩遺跡。經過逾900年的歲月滄桑，及近百年來的時代巨變，島上歷史景觀已蕩然無存，現狀為20年前建成的“歐陸風”商業建筑，空間及功用均已凋敝，徒剩軀殼，門可羅雀。在去年澎湃新聞的城市更新大會演講中，常青談到工程設計采用了衍生、再生和共生的理念，以及留、改、拆、拼的設計策略。一年來，西區工程已經竣工，常青在此又重提這個話題，將之延伸到了如何通過“三生”達到“返魅”的設計話題。

歷史上的中洲島：中西建筑雜陳（攝于1912年）

中洲島東、西區改建平面設計分析

中洲島改造前日景與改造后夜景效果對比（由西北望）

中洲島半圓咖廊施工和竣工投用過程圖

中洲島西區建成夜景圖

其一，拆除中洲島西區低質的“歐陸風”公寓樓，打通南北岸視廊；類比“歐陸風”拱券和大橋拱架的半圓形母題，設計了2300平方米容量，總長近百米的半圓形咖廊。這座建筑以空間拱券結構，在其頂部建露天演場及閱江臺，獲得了衍生“返魅”的預期效果，方才投入使用，便已人流如織，成為福州歷史文化軸上新景觀。

其二，保留東區48000平方米的“歐陸風”建筑進行再生設計，包括整飭改良其外觀形態和內部功能，增加底部通廊和東端門廳，特別對其粗劣的西式仿古形式做了提質設計，目前已在施工中。

中洲島西區改建前后對比（由西望）

西區與東區之間的立交天橋

第三，項目通過南北兩段跨路天橋，將西區露天演場-閱江臺與

東區“歐陸風”建筑月臺相貫通，構成渾然一體的市民文化休閑廣場，以實現人車立體分流，東西兩區共生的設計構想。此外，融合歷史與未來元素的“觀演秀”、“燈光秀”、“煙花秀”和“水秀”等四大夜景類型，也成為中洲島包含“返魅”體驗的重要展現部分。常青扼要總結道。

北京琉璃河遺址新博物館方案設計

北京房山的琉璃河遺址是西周郾國的始封地與早期都城，可說是北京三千余年城建史的源頭，具有極高的歷史價值和紀念意義。構想中的新建遺址博物館及考古工作站選址，距遺址公園東約1公里，分為兩期。雖然只是研究性設計方案，但本項目卻給古韻新風的“返魅”途徑探索提供了絕好的研究素材。

郾字演變（上） 郾都遺址與東周都城遺址比較（下）

遺址新博物館及考古工作站一、二期總平面

常青團隊的設計方案以西周時期的“方國”城池原型和“匽都”空間意象作為構思來源。 一期的博物館與考古工作站南北形態對稱，坐西朝東，面朝北京方向。二期在一期東側，利用一期地下空間土方，建造兩處景觀臺地，圍合出“匽庭”廣場，可類比“方國”原型，二期建成與一期合攏后，匽都的“方城”意象將完形面世。

琉璃河遺址新博物館方案一期遠眺：側視（上），正視（下）

館體設計以夯土和青銅意象的著色清水砼為主要質感基材，塑造出類比鼎下三足的主門廳、幾何構成的形體空間、“匽”字琉璃敷地的內庭、三角望樓及黃金比的琉璃拱門等看點。設計精要可歸納為五點：1. 寓意高古、返魅煥新；2. 形似版筑、類比鐘鼎；3. 莊重簡拙、幾何塑形；4. 區劃有序、流線貫通；5. 遠近分期、始終完整。

琉璃河西周郾國遺址出土青銅器伯矩鬲三足鼎與鼎足門廳類比

遺址新博物館方案主入口外景

遺址新博物館方案一二期合攏鳥瞰

遺址新博物館方案南入口外景

遺址新博物館方案展廳

常青的演講，為建成環境更新和文化地標塑造提供了建筑之魅的新視角，以及當代“返魅”的新途徑。而當今的城市更新，遠不止于運維的迭代與工具的升級，其更高階的使命，應是如何讓城市在高質量發展中不失卻歷史記憶、文化認同和審美提升，并將這一價值取向投射于可持續的空間塑形和場所營造，使之真正成為有“魅”的好去處。常青在演講結尾引用了國家層面的一段金句：“對歷史最好的繼承，就是創造新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