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剝完藍玉,奉天殿還飄著熏香蓋不住的血腥味,酒席一擺開,誰都不敢多咂一口。
朱元璋往上頭一坐,那眼神像繡春刀,誰抬眼誰心里一哆嗦。
偏這時,常遇春的兒子常茂“鐺”地一聲打翻酒杯,站起來,嗓子緊得像拉斷了的弦:“陛下,我爹當年是不是也想造反?”一句話把殿里掀了個底朝天。
三分鐘,燭火響,心跳不響,滿殿像被大鐘扣住,沒人敢動。
朱元璋的殺氣一上來又硬生生按住。
他腦子里翻過去的,是三十年前的兄弟和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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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石磯上,常遇春拿條小船扎進元軍戰船里,像一頭不認慫的牛;九華山下,陳友諒六十萬圍著,他帶幾百親兵硬是殺開口子,讓亂軍有條氣;鄱陽湖里箭像雨,他擠過來擋在前面,嘴里還笑,說“重八哥別怕,俺老常來了”。
那時候的兄弟,吃霉糧睡死人堆,心里卻亮堂,能把命拿出來給對方。
朱元璋一想到這,心口發緊。
他心里更清楚,為了朱家的天下,他把功臣一個個拔釘子一樣拔下來了,李善長、胡惟庸,徐達病下一場也不安生,藍玉更是恣肆到頂。
說白了,是要給皇太孫騰道,兵權歸攏,門生關系清一清。
他自問,常遇春要是沒死,還在眼前,大概率也得動刀。
這念頭一冒出來,像冰鋒割喉,讓他眉頭擰成死結。
三分鐘到頭,他沒發火,反倒緩了氣,把杯子放下,走下御階,伸手把常茂從地上扶起來:“地上涼。你爹要是知道你這樣跪,非從墳里爬出來招呼你兩下。”他轉身面向群臣,聲音里壓著勁:“你們以為他問得離譜?朕說一句,他問得好。藍玉這事,朕心里也疼。可國法有底線,他干的那些混賬,越了線。至于常遇春——他不會,永遠不會。”一句一句說起舊仗,說到把元朝老窩端了還就惦記喝酒那股子憨勁,說到把媳婦首飾當了換糧,自己餓得啃樹皮。
說到最后,眼里潮了一下。
殿里人心往下落,覺得這位老兄弟還在皇帝心里占著座。
朱元璋拉著常茂站自己身邊,給了一杯酒,話又一轉,像打在門檻上的棍:“你今天問,是怕。怕朕記舊賬,怕常家受牽連。朕懂。喝了這杯,記住——常遇春是朕的兄弟,他的名聲碰不得。以后再胡思亂想,朕親自打斷你的腿。”恩寵和規矩一前一后,氛圍松了半寸,笑聲又起。
宴散之后,鄭國公府燈火亮,家里人慌得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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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人藍氏紅著眼圈:“你這個混賬,咋敢問這種話?”妻子也抹著淚,說街上都傳瘋了。
常茂坐下,先把殿里經過從頭到尾講了一遍,朱元璋的三分鐘沉默、那番舊情舊義、拉到御階旁邊的信號,一絲不差。
兩位女人聽得呼吸慢了下來。
常茂卻沒松勁,他把茶一口干了,眼里不再飄:“你們覺得我喝多了才問?不是。我這是險棋。藍玉剛倒下,風緊得很。大家都明白,皇太孫年少,這一陣是為他清路。有兵權、有威望的,都在被盯著。常家在淮西將門里頭是旗子。徐家大伯走了,眼睛就該往我們這邊看。我不問,常家早晚被懷疑;我當眾逼問,皇上就得當眾表態,認我爹的忠,認常家的忠。認了,就沒法子再以這口吃人。”
這話說得直,屋外瓦上一聲輕響,他眉心一緊,起身推窗,黑影沒見著,只剩風掃樹葉。
轉身笑得勉強:“看,盯我們的人,來了。”從第二天起,鄭國公府的日子就像落在一張細密大網里。
街角的貨郎、茶館的說書、連路邊討飯的都黏著眼神,錦衣衛的探子多到像雨點。
府里仆人的眼神開始飄,誰都怕說多一句。
勛貴同伴見了他遠遠拱個手就走,像避瘟。
常茂索性關門,把護衛散了,兵器封庫,騎射也戒了。
他想讓人都看見——這位國公爺沒心思惦記兵事,活得安靜。
夜里,后門來人自稱李景隆府管事,遞上一枚虎骨哨。
這東西是藍玉舊部的暗號哨,常茂一看,心里一沉。
來人話說得飛快:朝局動蕩,將門人人自危,常公爺只要振臂一呼,舊部云集,效仿太祖,清君側,重開天下。
還要遞名單和京城布防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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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茂沒接,手邊古劍一抄,劍柄照后頸就是一下,那人軟下去。
話還沒落完,外面刀光火光起,錦衣衛撞門,“奉旨查案”的嗓門像狼嚎,飛魚服一片,繡春刀寒光直扎人眼,為首的蔣瓛在馬上,令牌一舉:“常茂勾結藍玉余黨,意圖謀反,證據俱在!拿下!”
常茂被鎖被押,眼神還冷著:“謀反是滅九族的罪,我一人當。家人不知情,別為難她們。”蔣瓛一腳把話踩碎,說一句在詔獄你就是條狗的狠話。
江南的春潮濕,詔獄更潮,墻上暗黑血跡,稻草霉味嗆鼻,隔壁的呻吟像拉折的鋸。
用刑一輪輪上,鞭子帶倒刺,烙鐵燒得通紅,灌辣水、上夾棍,常茂咬牙不認。
他心里清楚,一認,常家沒了,父親的英名也隨水漂。
他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在蔣瓛靴子上,算是回敬一句“你不是神”。
很快太監來傳話,說陛下要見。
謹身殿里,朱元璋穿常服,埋頭批奏。
看到常茂這副樣子,手里朱筆微緊。
他看向蔣瓛,聲音不高,壓迫感卻頂天:“朕讓你審案,不是讓你屈打成招。”蔣瓛冷汗直冒,磕頭認罪。
朱元璋轉向常茂:“再給你一次機會。那晚到底咋回事?半句虛言,滿門不留。”
常茂嗓子沙,一句一句把夜訪講清:自稱李府管事,卻拿藍玉舊部虎骨哨;口風露骨,名單和布防圖恨不得往他手里塞;他沒接,那人就被砸暈;同一時間錦衣衛破門,人贓并獲卡得這么準,感覺就像外面早排好了隊。
蔣瓛插話稱是鶴慶侯張翼舉報。
常茂抬眼問一句:“這么巧?我沒碰物件你就到門外等著?”話里不繞彎。
他隨即點出要害:這局是借皇帝的疑心來剪皇太孫的臂膀,誰都知道藍玉案后風很緊,扣上“謀反”三字,寧可信有不信無,這就是有人要借勢打常家。
殿外通傳,皇太孫朱允炆來見。
他看了常茂一眼,再看蔣瓛,開口不急不慢:常家在軍中無根,謀反不合利害;功臣宿將凋零,若再毀掉一根柱石,朝臣人人自危,真正心懷不軌的人心里偷樂。
他說得不硬,挑的都是利害。
朱元璋盯住蔣瓛問“信使何在”。
答“畏罪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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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案被拍得一震,侍衛進殿,蔣瓛當場被拿下,命三法司會審。
案子往下查,張翼喊冤,說沒派人;所謂“信使”驗尸頸骨外力折斷,吊死是假象。
到這一步,刀柄后頭的手露了影子。
蔣瓛像一把用得熟的刀,不像籌這套局的人。
風向一變,常茂被放出大理寺;蔣瓛受罰俸一年又復職。
消息一出,有人看不懂。
常茂心里卻亮,朱元璋查到真相,真相太重,不能再挖,不挖就沒漣漪。
過幾日,謹身殿里一場悄悄的見面。
朱元璋看著他,臉上全是疲憊:“你比你爹聰明。蔣瓛是條好狗,有時候會被骨頭誘走。扔骨頭的人,已經沒機會再扔。”他說到這,眼神里有一絲冷火,又滅了:“有些事到此為止。”他給了兩個選擇:回懷遠老家,錢給足,遠離是非;留京當鄭國公,去龍江船廠做提舉,苦差,還能實打實干事。
常茂想起父親,想起那句問話背后的忠,站起來鞠躬,說要去造船,給大明造最好的船。
洪武二十七年春,龍江船廠錘聲震天,龍骨一根根鋪上臺,福船一層層抬起來。
常茂黑了,瘦了,眼睛亮了。
他住在官廨里,跟著老工匠鉆船艙,盯工序,抓物料臺賬,整考核,讓能人拿到好差事,貪便宜的吃虧。
效率上去,質量也跟著緊起來。
有人笑他堂堂國公在船廠掄錘,他笑回去說“中不中?這活兒有勁兒”。
他把戰場從沙場搬到江上,沒刀沒槍,一樣能起浪。
一天,一輛不起眼的馬車進了船廠,停在高地。
朱元璋坐在里頭,沒驚動誰,旁邊是朱允炆。
兩人遠遠看常茂比劃圖紙。
朱允炆輕聲說做得挺好。
朱元璋點頭,眼里復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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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對白孫說帝王用人和疑人要一起,用得起,也得管得住,像常茂這樣的,給榮耀,給事,讓他發揮,兵權不能給。
這一句像釘,釘在皇太孫心里。
遠處的常茂抬眼,看見那輛馬車。
他沒上前,也沒多話,只深深一躬。
這一躬里,有臣子的規矩,有晚輩的禮,有熬過詔獄那口氣,也有對命運的認。
他直起身,又回到龍骨旁邊,跟工匠們對著尺寸吵一吵,笑一笑。
江面上,一艘新船入水,歡呼聲壓住了錘聲。
他心里明白,那晚奉天殿里的三分鐘沉默,就是問題的答案。
情還在,法更硬;人可用,心別給滿;榮耀可給,兵權不沾。
他賭贏了,常家還在。
他活在一雙盯著的眼里,被看也被護。
他會在江海上造一艘艘硬船,把常家的忠放在龍骨里。
他不再問那句話,問也沒用,答案早在那三分鐘里落地。
說不出口,也不該多說。
江水走遠,錘聲在,人心穩了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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