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張春梅,出生于1980年。
小時候,母親經常說:“你們這代人是最 幸福的,生在了好時代,剛出生就碰上了分田到戶,吃得飽穿的暖。”
我們村子在豫中,村東500米順著京廣鐵路往南走二里半就是有著“天下第 一橋”之稱的小商橋。
我們這邊是平原,主要以種小麥,玉米,大豆,紅薯等農作物,一望無際的莊稼地,看不到頭。
正如母親講的,我們的確是生在了好時代。村里的黃土地,好耕種,莊稼長的旺,收成也足。
雖說能吃飽穿暖,平日里卻少見葷腥,肉只有過年才能吃上,還得省著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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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父母去地里干活時,我和哥就跟著爺爺奶奶在家。
奶奶生了一共生了十一個孩子,七個兒子,四個女兒,各家開枝散葉,多半生了兩三個娃,所以我們是個熱鬧的大家庭。
除了六叔個子矮小,沒有成家,其他伯伯,叔叔,姑姑都先后成了家。
那時候,我爺爺天天在家里編草席,做小椅子,小板凳,小方桌,做的多了就挑著擔去鎮上趕集賣。
1985年的露水,總帶著青麥的甜氣。
天剛蒙蒙亮,爺爺就蹲在堂屋門檻上,用草繩把連夜編好的五領草席捆成扎實的兩摞。幾個小板凳搭在草席兩邊。
木頭扁擔在他手里轉了兩圈,“咔嗒”一聲壓上肩頭,他沖我揚下巴:“梅梅看好家,爺爺賣了席子,給你捎酥糖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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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扒著門框點頭,看他挑著擔子往村外走。草席的清香混著露水味飄過來,扁擔兩頭的席子隨著他的腳步輕輕晃,像兩只綠色的大翅膀。爺爺走著,小板凳一晃一晃發出吱扭扭的聲音。
那年我五歲,最盼望的就是爺爺趕集。
他總能從懷里摸出驚喜,有時是裹著粗紙的水果糖,有時是染著紅顏色的麥芽糖,偶爾運氣好,還能得到一個畫著孫悟空的糖人。
從張莊到鎮上,要沿京廣鐵路下的小路走三里地。鐵軌在晨霧里泛著冷光,像兩條凍僵的銀蛇,一直爬到天邊去。
爺爺走得熟了,腳底板踩著小路上的碎石子,發出“咯吱咯吱”的響。他總說這鐵路是“活財神”,火車轟隆隆開過去,能把南邊的好運氣帶到我們豫中平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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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走到離小商橋還有半里地的彎道處,爺爺忽然聽見溝邊有“哼哼”的聲音。
他放下擔子扒開半人高的狗尾草,心猛地揪了起來。
涵洞口蜷著個女人,藍布褂子被汗浸透,緊緊貼在身上,肚子圓鼓鼓的像揣了個大南瓜,臉色白得比路邊的野菊花還嚇人。
“閨女,你咋了?”
爺爺蹲下來,看見她褲腳沾著黑泥,嘴角起了一層白皮。
女人睜開眼,氣若游絲地攥住他的褲腳:“大叔……俺……俺快生了……”
她的口音帶著豫南的軟調子,爺爺費了半天勁才聽明白。
女人叫李秀娟,家在南邊的坡崗村,那里連著三年大旱,地里的麥子收上來還不夠種子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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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冬天,她男人去山里拉煤換糧,車翻在溝里沒了,家里只剩她和肚里的娃。實在熬不下去,她揣著半塊窩頭出來討飯,走了十幾天,今早走到這鐵軌邊,肚子突然疼得直打滾。
“餓不?”
爺爺摸出懷里的窩窩頭,那是奶奶凌晨蒸的,還帶著溫熱的麥香。
李秀娟咬了一口,眼淚“吧嗒吧嗒”掉在窩窩頭上,混著碎屑咽下去。
爺爺看她疼得直冒汗,心里發緊:“妹子別怕,俺家就在北邊張莊,先跟俺回去。”
他解下最 厚的一領草席鋪在地上,讓女人靠著,又把剩下的草席重新捆好,挑著往回走。
這次擔子輕了,腳步卻沉得很,每走一步都想著:得快點,可別出啥岔子。
奶奶正在院子里翻曬紅薯干,聽見院門“吱呀”響,抬頭看見爺爺空著擔子進來,剛要問咋回事,就見他轉身扶進來個大肚子女人。
女人進門后沒站穩,輕輕靠在院墻上,額頭上的汗珠子像斷了線的珠子往下滾。
“他爹,這是……”
奶奶手里的紅薯干“哐當當”掉在了地上。
爺爺剛要說話,女人突然疼得蜷起身子,發出一聲壓抑的低吟。
奶奶的臉“唰”地白了,扭頭就往門外跑,小腳在土院子里踩出一串急促的“咚咚”聲,比平時趕雞鴨時跑得還快。
我跟在后面追,聽見奶奶扯著嗓子喊:“老六!老六!快回家!”
她的聲音順著村道飄出去,驚飛了槐樹上的麻雀。
六叔那時正在村口的河坡放羊,聽見喊聲扔下羊鞭就往回跑。
他個子不高,常年穿著打補丁的藍布褂,見了人總愛低著頭笑。
我追在后面喊“六叔”,他也顧不上應,只一個勁往前沖,布鞋踩過水洼,濺起一串泥點子。
進了院門,六叔看見院墻的女人,臉“騰”地紅了,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放。
奶奶把他往灶房拉,壓低聲音說:“你爹撿回來的可憐人,快生了。你去燒鍋熱水,俺去叫接生婆。”
六叔“哎”了一聲,蹲在灶臺前“呼嗒呼嗒”地拉風箱,火苗“噌噌”往上竄,映得他臉紅彤彤彤。
接生的陳奶奶挎著紅布包趕來時,太陽剛爬到樹梢。她摸了摸女人的肚子,又把了把脈,說:“還好來得及時,再晚一步就危險了。”
奶奶趕緊把我娘結婚時蓋的新褥子鋪在東屋土炕上,又從樟木箱底翻出紅糖和雞蛋,在灶上“咕嘟咕嘟”煮起來。
我扒著門框往里看,見六叔蹲在炕邊,手里攥著塊干凈的布,想遞又不敢遞。
女人疼得咬著牙,額頭上的青筋都鼓起來了。
爺爺蹲在院子里編草席,竹篾“噼啪”響,卻沒編出個正經模樣,眼神總往東屋瞟。
晌午頭的時候,屋里突然傳出一聲響亮的啼哭,像小貓爪子撓在人心上。
陳奶奶推開門走了出來,笑著說:“是個大胖小子,六斤八兩!”
爺爺手里的竹篾“啪”地掉在地上,咧開嘴笑,缺了的門牙漏著風:“好,好,添人進口是好事!”
奶奶端著紅糖雞蛋進去,出來時眼圈紅紅的:“可憐見的,這娃生下來就沒爹。”
她往灶房走,路過六叔身邊時,突然停住腳,上下打量他好幾眼,嘴角悄悄往上翹。
女人在我家歇了月子,奶奶給她熬小米粥,煮荷包蛋,把攢了半年的細糧都拿了出來。
她總說:“秀娟啊,你別嫌俺家窮,有俺一口吃的,就有你娘倆一口。”
秀娟就是那個女人,她總愛紅著眼圈說:“大娘,您和大叔都是俺的救命恩人。”
秀娟身子利索了就不肯閑著,幫奶奶喂豬、擇菜、曬糧食。
她手巧,看爺爺編草席,學了兩天就編出個像樣的小席子,比六叔編的還平整。
六叔每天放完羊回來,就蹲在旁邊看她編席子,嘴里叼著草莖,眼睛亮晶晶的。
有天晚上,我起夜聽見堂屋有說話聲。奶奶說:“老六,秀娟是個好姑娘,勤快又本分。”
六叔悶聲說:“俺知道。”
奶奶又說:“她帶著娃不容易,你都36了,再說了娃娃他爹不在了,你對他好些,把他好好養大,跟咱自己的娃沒啥區別。”
六叔沒說話,只聽見“吧嗒吧嗒”的抽煙聲。
突然,東屋傳來秀娟的聲音,低低的卻很清楚:“六哥要是不嫌棄俺,俺……俺愿意跟六哥過日子。”
堂屋靜了片刻,接著是奶奶拍大腿的聲音:“哎喲!這可太好了!俺就說你們倆有緣分!”
我趴在門縫里看,見六叔猛地站起來,煙鍋子掉在地上,臉笑得像朵皺巴巴的菊花。
那年秋收后,六叔和秀娟成了親。
沒有彩禮,沒有花轎,爺爺把編了一個月的草席挑去鎮上賣了,換了塊紅布給秀娟做了件新棉襖。
成親那天,六叔穿著洗得發白的藍布褂,牽著秀娟的手給爺爺奶奶磕頭。
秀娟的紅棉襖在太陽底下閃著光,她給奶奶磕了三個響頭,說:“娘,俺以后一定好好孝順您和爹。”
奶奶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往她手里塞了個紅布包,里面是兩雙新做的布鞋。
成了家的六叔像換了個人,天天樂呵呵的。他和六嬸一起下地,一起編席子,傍晚收工回來,六嬸在灶房做飯,六叔就抱著孩子在院子里轉悠,嘴里哼著跑調的歌謠。
那孩子奶奶給起了個小名叫“滿滿”,說日子會過得圓圓滿滿。
轉年開春,秀娟把娘家帶來的菜籽撒在院子里,沒多久就長出綠油油的菠菜和生菜。
夏天,她家的籬笆上爬滿了黃瓜藤,結的黃瓜又直又長。
秋天,屋檐下掛滿了紅辣椒和玉米棒子,金燦燦的像串起來的太陽。
有次我去六叔家玩,看見六嬸在納鞋底,六叔坐在旁邊給她遞線。
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落在他們身上,暖融融的。
滿滿在炕上爬,抓著六叔的布鞋“咿咿呀呀”地叫,六叔伸手把他抱起來,舉得高高的,屋里滿是笑聲。
1988年夏天,六叔家蓋了新瓦房。梁上的紅綢子還沒摘,秀娟又生了個兒子,奶奶給起小名叫“安安”,盼著一家平平安安。
那時候六叔已經不滿足于編草席了,六嬸說南邊的鎮上時興竹編筐,倆人就一起去河溝砍竹子,回來編筐子賣。
六嬸編的筐子又好看又結實,每次六叔挑到集上都一搶而空。
六叔用賺來的錢買了輛二手自行車,車把上掛著兩個大筐,隔幾天都要載著六嬸往鎮上跑,車 鈴“叮鈴叮鈴”響,在村道上撒下一路笑聲。
有年春節,全家在院子里吃年夜飯。爺爺喝了兩盅酒,指著六叔家的方向說:“當初挑著草席往回走,就想著救人一命,沒想到還成全了老六。”
奶奶笑著說:“是緣分,緣分擋不住。”
我往嘴里塞著餃子,看見六叔給六嬸夾菜,六嬸又把五花肉夾給滿滿和安安,滿滿舉著五花肉喊“爹吃”,安安在娘懷里搶哥哥的筷子,一家人的笑聲像鍋里翻騰的餃子,熱熱鬧鬧的。
后來我長大了,去鎮上讀中學,每次路過鐵路,總會想起那個清晨。
爺爺挑著草席的身影,秀娟蜷縮在涵洞口的模樣,六叔紅著臉燒火的樣子,像老照片一樣在眼前晃。
去年春節回家,六叔家蓋了兩層小樓,院子里停著嶄新的電動車。
六嬸正在廚房里炸丸子,油香飄滿了整條街。
六叔坐在堂屋看電視,時不時喊一聲:“老婆子,油別太熱了。”
滿滿已經考上了大學,安安在讀高中,兄弟倆穿著新衣服,正幫著貼春聯。
吃飯時,六嬸給爺爺的遺像擺上餃子,紅著眼圈說:“爹要是還在,該多高興啊。”
六叔給她夾了塊肉,說:“咱好好過日子,就是對爹最 好的報答了。”
窗外的鞭炮“噼里啪啦”響起來,煙花在夜空里炸開,像一朵朵盛開的花。
我望著六叔和六嬸的笑臉,突然明白:八十年代的日子雖苦,卻藏著最 暖的人心。爺爺的草席擔不僅挑回了一個生命,更挑開了一段緣分,讓兩個孤苦的人走到一起,把日子過成了蜜。
就像爺爺常說的:“人心換人心,黃土變成金。”
那領鋪在涵洞口的草席,裹著的不僅是一個臨盆的女人,更是那個年代最樸素的善意。
它像鐵軌上的暖陽,雖不耀眼,卻能一點點焐熱日子,把苦熬成甜,把孤單過成團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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