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是山里人,個子不高,皮膚黑黑的但長相俊俏,尤其是繼承了山里人能干的體格。
后來母親的表姐嫁到了山外,距姥姥家有五百多里地,但是那里都是平原,種地雖說也是靠雙手,但不用挑挑擔擔。
再后來經母親表姐牽線搭橋,母親也嫁到了山外。
母親雖說個子不高,但長相還是可以,干起農活來一個頂幾個。
要不是圖父親這里是平原,母親不一定能嫁給父親。
父親也是老實本分的農村人,家里兄弟姐妹多,家庭條件差落了單,母親嫁過來以后生下我才知道父親比母親大了十多歲,而且經常腰疼腿疼。
瘦小的母親擔起了家庭的重任,用一個舊單子把我背在后背上,天天背著我洗衣做飯,下地干農活。
父親走的那年,我剛過三歲生日。母親抱著我跪在墳前,秋風吹起她鬢角的碎發,我看見她臉上的淚珠子砸在黃土里,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記。
那時候我還不懂"沒了"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再也沒人會在我摔倒時,用布滿老繭的手笨拙地揉我的膝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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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是在那年冬天經人介紹認識繼父的。
第 一次見他時,他穿著洗得發白的藍褂子,站在我家土墻外頭,個子高高的,像根被風吹瘦的玉米桿。
他說話聲音大得嚇人,"我叫王春玉,家就在安莊",一句話驚飛了墻頭上的麻雀。
我躲在母親身后,攥著她的衣角不敢露頭,直到他從懷里掏出顆用紙包著的糖,硬塞到我手里,粗糲的手掌碰到我的指尖,帶著泥土和陽光的溫度。
繼父家在十里外的安莊,三間土坯房帶著個小院子,院子里有棵歪脖子棗樹。
進門那天,我看見兩個半大的男孩站在屋門口,一個咧著嘴笑,一個皺著眉看我。
母親拉著我的手說:"順,叫大哥,二哥。”
大哥比我大三歲,已經能幫著家里喂豬了;二哥只比我大兩歲,卻比我高出一個頭,肩膀寬寬的。
我看著自己細得像麻稈的胳膊,把手里的行李攥得更緊了些。
繼父家有七畝地,在村子東頭的河灣邊。他除了種地,還會泥水匠的手藝,每天天不亮就騎著那輛破舊的自行車出門,車后座綁著個帆布包,里面裝著瓦刀、抹子和一副粗線手套。
母親常說,你叔是個實在人,就是嘴笨,心里頭熱乎。
我真正記住繼父的聲音,是從他第 一次喊我割豬草開始的。
那天傍晚,我正蹲在灶屋門口看母親燒火,忽然聽見胡同里傳來"鈴鈴鈴"的車鈴 聲,一串接著一串,像撒了歡的小馬駒。
緊接著,是繼父那標志性的大嗓門:"小順,把荊籃找一找,拿上鐮刀,跟我去地里割豬草。"
母親趕緊擦了擦手,從門后的墻根兒拿起荊籃遞給我。
那荊籃是繼父用柳條編的,邊緣磨得光滑,提手處纏著布條,怕硌著人。
我又跑到初廈子底下翻出鐮刀,那鐮刀把兒被磨得發亮,顯然是用了好些年。
剛跑到胡同口,繼父已經支好了自行車,車頭上還掛著個布包。他彎腰把我抱起來,往自行車橫梁上一放,粗聲粗氣地說:"坐好了,抓好車把。"
自行車碾過土路上的石子,咯噔咯噔地響。
繼父騎車很穩,我能聞到他身上的汗味,混著石灰和泥土的氣息,那是后來很多年里,我聞到就覺得安心的味道。
到了河灣邊的地頭,他先把自行車支在柳樹下,然后變戲法似的從兜里摸出個東西。
第 一次是個煮熟的雞蛋,還帶著點余溫,他把蛋殼剝得干干凈凈,遞到我手里:"順,快吃,爹給你看著人。"
我小口小口地啃著雞蛋,蛋黃噎得我直伸脖子。繼父蹲在旁邊看著我笑,露出兩排整齊的牙。
他手里的鐮刀"唰唰"地割著豬草,動作又快又穩,不一會兒就割滿了半荊籃。
"慢點吃,沒人跟你搶。"
他說這話時,聲音比平時低了八度,像怕驚著什么似的。
回去的路上,他踩著自行車,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扭頭跟我說:"順,回去別跟你哥他們提雞蛋的事兒,啊?"
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把最后一點蛋黃塞進嘴里。
那時候我還不明白,為什么好吃的不能跟哥哥們分享,只知道繼父的話得聽。
后來我才知道,那時候家里日子緊巴,雞蛋是要攢著換鹽的。
繼父每天去別人家蓋房子,中午在東家吃飯,有時候人家給個雞蛋,他舍不得吃,就揣在兜里帶回來給我。
有一次他揣了塊肥肉,用廢紙裹了好幾層,到家時油都浸透了紙。他把肉塞給我,自己蹲在地頭抽旱煙,眼睛望著遠處的麥田。
我咬了一口,肥油順著嘴角往下淌,香得直咂嘴。繼父看見,嘿嘿地笑,煙袋鍋里的火星明明滅滅。
二哥其實是個嘴饞的孩子。
有一次我把繼父給的酥糖藏在枕頭底下,被他翻出來了。
他舉著糖塊問我:"這哪來的?"我嚇得臉都白了,支支吾吾說不出話。
正好繼父從外面回來,聽見動靜,大著嗓門喊:"老二,把糖給你弟!那是我給他的,他今天幫著喂豬了。"
二哥悻悻地把糖還給我,繼父走過來,用粗糙的手摸了摸我的頭,沒再說別的。
晚上睡覺前,繼父悄悄來到我床邊,從懷里掏出顆更大的酥糖,塞到我手里。
"以后藏嚴實點,"他壓低聲音說,"藏到灶王 爺像后面,誰也找不著。"
昏黃的煤油燈光里,他的影子投在墻上,又高又大,像座安穩的山。
我上小學那年,大哥已經能跟著繼父去地里干活了。
有一次收玉米,我也跟著去幫忙拾玉米棒子。太陽毒辣辣地曬著,地里的玉米葉劃得胳膊生疼。
我蹲在地上,撿著散落的玉米 粒,忽然聽見繼父喊:"小順,過來!"他站在玉米秸搭的涼棚下,手里拿著個綠色水壺。
我跑過去,他擰開蓋子遞給我,里面是涼好的綠豆湯,甜絲絲的。
"你哥他們喝的是井水,"他朝遠處揮了揮手,大哥二哥正在那邊裝車,"這湯給你留的,快喝。"
那天傍晚回家,我實在走不動了,繼父就把我背在背上。
他的脊梁骨硌得我有點疼,但后背暖暖的,很舒服。
我趴在他肩上,聽見他粗重的呼吸聲,還有遠處傳來的車鈴 聲,"鈴鈴鈴",像在唱一首輕快的歌。
上初中時,我開始住校。每周五下午,繼父都會騎著自行車來接我。
他總是等在學校門口那棵老槐樹下,車把上掛著個布包,里面是母親烙的餅,有時候還有個煮雞蛋。
同學們都羨慕我,說:"小順,你 爸真準時。"
我聽了,心里甜滋滋的,大聲應著:"是啊!"
有一次期末考試,我考了全班第 一。
回家路上,我把獎狀遞給繼父,他接過去,瞇著眼睛看了半天,突然扯著大嗓門喊:"俺家小順考了第 一!"
路過的人都停下來看,他卻毫不在意,把獎狀小心翼翼地折好,放進貼身的口袋里,像是揣著什么寶貝。
那天晚上,他特意去代銷店打了半斤酒,喝得滿臉通紅,拉著母親的手說:"你看,這孩子有出息,比他兩個哥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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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那年,我拼了命地學習,想考上大學,走出這片土地。
繼父每天還是騎著自行車去當泥水匠,只是車鈴 聲好像沒以前那么響了,嗓門也不如從前洪亮。
有天夜里,我看書到半夜,聽見繼父在院子里咳嗽,母親低聲說:"明天歇一天吧,看你累的。"
他說:"沒事,小順要考大學,得攢學費。"
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那天,我正在地里幫著割麥子。
繼父騎著自行車從鎮上回來,車鈴聲一路響到地頭,比平時任何時候都要急促。
他從車筐里拿出通知書,手抖得厲害,大著嗓門喊:"小順!考上了!你考上大學了!"
他的聲音里帶著哭腔,眼淚順著眼角的皺紋往下淌。大哥二哥也跑過來,搶著看通知書,臉上是真心的高興。
去大學報到那天,繼父送我到市里火車站。
他特意穿了件新做的藍布褂子,頭發梳得整整齊齊。
臨上車時,他塞給我一個布包,里面是一沓沓零錢,有毛票,有塊票,還有幾張皺巴巴的十元紙幣。
"省著點花,不夠就給家里寫信。"
他的聲音有點啞,眼睛紅紅的。火車開動時,我看見他站在原地,高高瘦瘦的身影越來越小,直到消失在路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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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我在城里安了家,每年春節都帶著妻兒回老家。
繼父已經七十多了,背有點駝,耳朵也聾了些,但看見我,還是會大著嗓門喊我的小名。
他再也騎不動自行車了,那輛舊車子靠在墻根兒,車鈴早就不響了。
但每次走過村口的胡同,我總像能聽見當年那串清脆的"鈴鈴鈴",還有那句帶著泥土氣息的喊聲:"小順,把荊籃找一找,拿上鐮刀,跟我去地里割豬草。"
去年冬天,我帶著兒子去看繼父。他從懷里摸出顆糖,塞到孩子手里,粗聲粗氣地說:"快吃,爺爺給你看著爸媽。"
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落在他布滿皺紋的臉上,溫暖得像很多年前那個傍晚,他遞給我雞蛋時的樣子。
我知道,有些愛從來不需要血緣來證明。就像繼父的車鈴 聲,早已刻進我生命的年輪里,無論走多遠,那聲音一響,我就知道,家就在不遠處,愛就在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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