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在深夜駛過鴨綠江,窗外是無邊的黑暗,只有江水在月光下泛著蒼白的粼光。我攥著口袋里那張皺巴巴的糧票——1993年的,印著“北京市糧票”,半市斤。這是父親去世后,我在他舊軍大衣里發現的。這次朝鮮之行,是我為他來的。他臨終前昏迷中反復念叨:“平壤…大同江…青春啊…” 他曾是志愿軍后代,一生向往那個父親戰斗過的地方。
平壤的清晨安靜得像一幅褪色的油畫。我們的巴士經過統一大街,偶爾有晨練的人排著整齊的隊伍跑步,腳步落下時幾乎沒有聲音。導游李英愛——一個約莫二十七八歲的朝鮮女子,穿著深藍色套裝,胸前別著領袖像章,用流利但帶有獨特節奏的中文介紹著:“左邊是人民大學習堂,右邊是即將完工的科學家大街……”
她的笑容標準得讓人心疼。
第一天晚宴設在柳京飯店,餐桌上的豐盛讓我們這些中國游客都暗自吃驚。銅碗里盛著參雞湯,烤五花肉在鐵板上滋滋作響,甚至有一整條糖醋魚。我數了數,僅肉類就有五種。
“朝鮮同志們的飲食水平不錯啊!”團里一位退休干部感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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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英愛微笑著點頭,眼神卻飄向遠處。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去,一個朝鮮服務員正小心翼翼地調整餐桌上的花束,她的手腕細得仿佛一折就斷。
半夜,我因時差醒來,下樓想去大堂要杯水。卻看見李英愛獨自坐在昏暗的休息區,手里捧著個鋁制飯盒,正小口小口吃著什么。她吃得太專注,沒注意到我。我看清了——飯盒里是半盒白米飯,幾根泡菜,沒有一絲油星。
她突然抬起頭,我們的目光撞在一起。她慌忙蓋上飯盒,臉上迅速堆起職業笑容:“林小姐,您需要什么嗎?”
“我…我想走走,睡不著。”
她猶豫了一下:“我陪您吧,外賓夜間單獨外出不符合規定。”
我們沉默地走在酒店空曠的花園里。初秋的朝鮮已有寒意,她裹緊了單薄的外套。
“李導,你晚上就吃那個嗎?”
她身體微微一僵:“那只是加餐,我晚餐吃得很飽。”
謊言像一層透明的薄膜,隔著我們。
第三天,我們參觀一所模范幼兒園。孩子們表演著精心排練的歌舞,紅撲撲的臉蛋上涂著腮紅。表演結束后,他們排著隊領取點心——每人半塊餅干,一小杯豆漿。一個約四歲的小男孩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們游客手中的礦泉水瓶,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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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蹲下身,把未開封的巧克力威化遞給他。小男孩眼睛亮了,剛要伸手,旁邊的老師輕輕咳嗽一聲。他的手停在半空,然后緩緩放下,朝我鞠了一躬,跑回了隊伍。
那一刻,我仿佛看見了三十多年前的自己——父親帶回一塊上海奶油蛋糕,我盯著它看了整整一下午,直到晚上全家人才一起分了那不及巴掌大的一小塊。
當晚,我做了件瘋狂的事。
晚餐時,我趁人不注意,用保鮮袋裝起了五片烤豬肉、一個饅頭。我知道這很冒險,但那個小男孩的眼神烙在我心里。
深夜,我敲響了李英愛的房門。她開門時穿著褪色的居家服,看到我手中的袋子,臉色瞬間煞白。
“林小姐,你這是……”
“給孩子,”我聲音發顫,“給今天那個小男孩。”
她像被燙到一樣后退一步:“不行!絕對不行!這是嚴重違反紀律的!”
“就說是你省下來的,沒人知道。”
我們僵持在門口。最終,她嘆了口氣,接過袋子,手指觸到尚有余溫的豬肉時,輕輕顫抖了一下。
“他會挨打的,”她突然說,“如果被發現有外賓給的食物,他和他的家人都會受牽連。”
我愣住了,從未想過善意可能帶來災禍。
“那…那你吃了吧,”我語無倫次,“你太瘦了。”
李英愛看著我,眼中的防線在一點點崩塌。她忽然側身:“進來吧。”
她的房間簡陋得讓人心碎: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個衣柜。桌上放著一張全家福——年輕的父母和兩個女孩,背景是平壤的金日成廣場。照片邊緣已經磨損。
“那是我妹妹,”她指著照片中更瘦小的女孩,“去年生病走了。急性肺炎,但醫院缺一種藥。”
她說的很平靜,仿佛在講述別人的故事。然后她打開我的袋子,看著那幾片豬肉,眼淚突然大顆大顆落下。
“為什么?”她哽咽著,“為什么你們什么都有,我們卻…”
她再也說不下去,雙手捂著臉,瘦弱的肩膀劇烈抖動。那個白天里專業得體、對答如流的導游消失了,只剩下一個饑餓、悲傷、背負著整個國家重量的年輕女子。
我伸出手,又縮了回來。任何安慰在此刻都顯得蒼白可笑。
“對不起,”她終于平靜下來,擦干眼淚,“我不該說這些。請您忘掉吧。”
“我忘不掉,”我說,“因為我見過同樣的眼神。”
我給她講父親的故事:三年困難時期,他作為家里長子,每天把自己的口糧省下一半給弟弟妹妹。十五歲時,他得了浮腫病,腿上一按一個坑。奶奶用全家攢了三個月的糧票換了一斤豬肉,燉了湯,他卻一口沒喝,全分給了弟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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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臨終前一直念叨平壤,不是因為這里多美好,而是因為這里住著他青春時代的信仰——那種愿意為他人挨餓的信仰。”我的眼淚也滑下來,“可是英愛,人不能永遠活在犧牲里。我父親那代人挨餓,是為了讓我們不挨餓。如果一代又一代永遠在犧牲,那犧牲還有什么意義?”
李英愛呆呆地看著我,像在看一個天外來客。這些觀念對她來說太危險,太離經叛道。
“你知道嗎,”她輕聲說,“我們接待外賓的飲食標準是中央定的。每頓飯要有多少肉、多少蛋,精確到克。如果我們吃不完,剩下的會嚴格登記,送回指定部門。有同事曾經偷藏了一小塊雞肉給生病的母親,被發現了,調去了礦廠。”
她打開袋子,拿起一片已經冷掉的豬肉,看了很久,然后慢慢放進嘴里。她吃得很慢,仿佛在進行某種儀式。淚水再次滑落,混著油脂,在嘴角閃著光。
“這是我今年吃的第三口豬肉。”她笑著說,笑中帶淚。
那一刻,我口袋里的糧票像一塊燒紅的炭,燙著我的心。
行程最后一天,參觀金日成廣場。巨大的銅像下,朝鮮民眾排隊獻花,表情莊嚴。我站在人群中,突然感到一陣眩暈——這里多像八十年代的天安門廣場,多像我父親珍藏的老照片里的中國。
離開前,李英愛在車站送我。她恢復了職業笑容,仿佛那晚的崩潰從未發生。
“林小姐,祝您一路平安。”
“英愛,”我握住她冰涼的手,迅速塞進一個東西——那張1993年的北京糧票,“留個紀念。”
她看了看,眼神復雜:“中國已經不用這個了吧?”
“不用了,”我搖頭,“但我們不能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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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開動了,她的身影越來越小,最終消失在站臺上。我靠在車窗邊,打開日記本,卻一個字也寫不出來。
回到丹東,我去了父親墓前,把那枚朝鮮旅行紀念章放在墓碑上。
“爸,我去了平壤,”我輕聲說,“我看到了您信仰過的世界。那里的人還在為最基本的東西掙扎,就像您年輕時一樣。我把您的糧票留在那里了,希望您不會怪我。”
糧票已經作古,但饑餓以各種形式存在。而人類最動人的故事,永遠是關于如何帶著尊嚴,走過一個又一個冬天,并堅信春天值得等待——不是為了某個宏大的諾言,而是為了一片冷掉的豬肉,在一個寒冷的夜晚,能夠心安理得地吃進自己嘴里,不必感謝誰,不必愧疚,只是作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最基本、最應得的權利。
這是父親那代人夢寐以求的明天。而我們,還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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