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躺水”為哪般｜范利青

年少時，我常枕著家鄉(xiāng)的那條小河入眠。

小河只在夏日才會嘩嘩作響，若是落雨，便與風(fēng)聲、雨聲、蛙聲糾纏在一起，喧騰不已，擾人清夢，那時只覺得惹人心煩。不曾想，這聒噪竟成了生命里最初的、也是最頑固的鄉(xiāng)愁。

如今，我像一滴被風(fēng)拂起的水沫，飄落到千里之外，小河便只在夢里流淌。夢醒時分，那水聲反倒愈發(fā)清晰，塞滿耳廓，滲進(jìn)骨髓。我總在臆想中回到它身旁，或泳或戲，自在如水：有時站在岸上觀望，看一泓碧水，順著曲折的岸線，逶迤東去；更多的時候，我恍惚覺得自己躺在河的中央，身子被清涼的流水托著，沉沉浮浮，隨它一起漂向遠(yuǎn)方。我時而佇立，時而靜臥，心緒紛紜，而小河卻始終如一，在泥土與草根溫柔的護(hù)佑下，以一種絕對安然的姿態(tài)——躺著，走向它向往的地方。

這姿態(tài)，似有萬千隱語，讓人不由得思緒紛飛。

古人說，“陽春有腳”，而小河似乎沒有。它不像人，挺直了脊梁，昂著頭，“站”著去征服漫漫長路。它就這么一直“躺”著，反而贏得了從容行遠(yuǎn)的結(jié)局。這“躺”，絕非慵懶的放棄，而是一種委身于大地的全然交付。它將整個身軀，毫無保留地貼緊河床的每一處起伏，每一道溝壑。于是，它的“躺行”，便顛倒了人類的固有認(rèn)知。

人站立行走，遇坦途則行云流水，逢崎嶇陡峭，則難免跌跌撞撞，甚至寸步難行。河卻不然，它“躺”著走，越是平坦寬闊，它越是雍容遲緩，一派“云自無心水自閑”的淡泊；到了低洼狹窄處，反而精神抖擻，春潮帶雨，湍流不息；若前方是斷崖絕壁，那更無絲毫猶疑，傾其所有，縱身一躍，成就那“飛流直下”的決絕與絢爛。原來，這“躺”，是一種極致的順應(yīng)，也是一種內(nèi)蘊(yùn)著巨大勢能的沉默。它不抗拒地形，而化地形為動力；不抱怨逼仄，卻在逼仄中積蓄磅礴的力量。

我躺在臆想的河心，河水便溫柔簇?fù)碇遥晃艺驹谝芟氲陌渡希『颖沆o靜躺在我腳下。這“躺”的姿態(tài)，竟是一種奇妙的容納與映照。天空將湛藍(lán)的綢緞鋪展其上，任白云飛絮輕輕漂浮；日月星辰投下滿河的碎金散銀，隨風(fēng)吹浪涌而時聚時散。于是，這躺著的河，成了一面流動的明鏡，讓現(xiàn)實(shí)與夢境彼此映照。它載著天空的倒影、兩岸的綠樹、田野的莊稼，也載著依河而居的人們瑣碎而真實(shí)的日子——甚至連一代又一代村民的嘆息與歡笑，都無聲沉淀在粼粼的波光里，被它馱著，日夜兼程。

這光景，讓我想起古人對流水的萬千詠嘆。孔子臨川，感喟“逝者如斯”，他看見的是時間無情的流逝；王之渙極目“黃河入海”，氣象雄渾，卻仍需“更上一層樓”方能望見；而李白放歌“奔流到海不復(fù)回”，更是將一去不返的勢頭渲染到極致。哲人與詩人筆下的河，是站立的河、勇毅的河、與天地對撞的河，承載著世道之憂、人生之思、歲月之嘆，外向而奔騰，宛若擲地有聲的宣言。

而家鄉(xiāng)那條“躺”著行走的河，似乎不屬于這個譜系。它不急于宣示“逝去”，也未必執(zhí)著于“入海”。它的“躺”姿，讓它更貼近土地，融進(jìn)原野。它行走著，卻仿佛靜止；它流逝著，卻不斷映照。我逆流向西凝望，那平靜緩流，或許是我未來安寧的歲月；那激起的浪花，或許是我人生旅途必經(jīng)的顛簸。而順流向東，它馱著的，又何嘗不是逝去人生的倒影？風(fēng)從河道穿過，裹挾著遠(yuǎn)古的、田野的與村莊的氣息，跟在我——這個既在岸上、又在水中的人身后，一同行走。這“躺”著的河，模糊了時間的方向，消融了觀察者與參照物的絕對界限，讓我同時望見“逝去”與“未來”，并在它的懷抱里，感觸到自己既是那流逝的一部分，也是那永恒映照的一部分。

于是，我似乎有些明白了，小河“躺水”為哪般。它“躺”下，不是為了休憩，而是為了更完整地?fù)肀鹘?jīng)的世界。它放低身段，便擁有了天空與大地；它放棄“站立”的視角，便獲得了“容納”的胸懷。它以柔順到極致的姿態(tài)，應(yīng)對命運(yùn)的溝壑：于坦途沉淀哲思，于險灘迸發(fā)詩行。它告訴我們，有時，最強(qiáng)大的前進(jìn)力量，或許正蘊(yùn)藏于一種謙卑的、甚至看似被動的“委身”之中。它不吶喊“逝者如斯”，只靜靜地躺著，讓所有“逝者”在它清澈的懷抱里，再活一次。

日月輪轉(zhuǎn)，世事滄桑，恰如孔子所嘆，生命不可輪回。但若能學(xué)會一點(diǎn)這“躺”著的智慧呢？或許我們?nèi)砸局凶哂谔斓亻g，但心底里，可否也葆有一泓能“躺”下的、靜謐的流水？不為懈怠，只為能映照天光云影，能容納兩岸悲歡，能在逼仄時積蓄力量，在跌落時成就風(fēng)景。最后，平靜地，但又不舍晝夜地，走向?qū)儆谧约旱拈_闊與深邃。

此刻，夢與醒交織，那夢里的水聲，似乎不再喧騰，那綿長的小河淌水，竟如夏日里最溫柔的絮語，伴著我，在此岸或彼岸繼續(xù)前行……

作者簡介

范利青，男，河南淅川人，人力資源管理師、工程師，愛好文學(xué)，記錄生活本真，收藏點(diǎn)滴美好，曾在《中國作家網(wǎng)》《中國詩歌網(wǎng)》《西安日報》《三角洲》《人民作家》《大河文學(xué)》《南粵作家》《深圳文學(xué)》《儒林文院》《頂端新聞》《環(huán)境生態(tài)學(xué)》等不同媒體期刊發(fā)表散文、詩歌、論文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