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八年,應天皇宮的暖閣里,七十歲的朱元璋裹著厚裘,膝蓋壓著三層毛毯,卻仍覺一股寒意從骨頭縫里往外鉆。不是殿內不夠暖,是歲月的風霜,早已凍透了這位開國帝王的心。
他渾濁的目光落在窗外光禿禿的枯枝上,北風卷著殘雪呼嘯而過,往昔歲月如走馬燈般在腦海里流轉:濠州城頭并肩拼殺的弟兄,帳中出謀劃策的文人,跟著他從泥沼里殺出大明江山的功臣…… 如今能叫出名字的,大多已化作黃土。有的戰死沙場,算是死得其所;有的壽終正寢,得了善終;可更多的,是死在他親手簽發的詔獄里 —— 胡惟庸、藍玉、李善長…… 一個個名字如尖刺,在他心頭反復扎著,揮之不去。
“皇爺,誠意伯劉璟在宮門外求見。” 貼身老太監的聲音輕得像羽毛,生怕驚擾了帝王的沉思。
“劉璟?” 朱元璋的眼珠動了動,昏沉的眼底閃過一絲微光,“可是劉伯溫的兒子?”
“正是,他奉母命進京,特來叩謝陛下追封先父誠意伯之恩。”
劉伯溫 —— 這三個字如同一顆石子,投入朱元璋早已波瀾不驚的心湖,激起圈圈漣漪。他想起那個有經天緯地之才的男人,眉眼神態里滿是通透,卻偏偏淡泊名利。不像李善長那般貪戀權位,也不像宋濂那般死守書本,天下剛定,便急著辭歸青田,仿佛這金碧輝煌的皇宮是吃人的龍潭虎穴。后來,劉伯溫病重,胡惟庸派去的太醫送了藥,吃了之后病情反倒加重,沒多久便撒手人寰。這事一直像根刺,扎在朱元璋心里,他不許任何人提起,卻在無數個深夜,反復回想。
“讓他進來。” 朱元璋擺了擺手,聲音里帶著不易察覺的沙啞。
片刻后,一個身著素色青袍的中年人低著頭走了進來,身形挺拔,眉眼間依稀可見劉伯溫的影子,只是少了幾分銳利,多了幾分溫和。他雙膝跪地,聲音沉穩:“臣劉璟,叩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平身吧。” 朱元璋打量著他,“你母親身子還好?此番進京,一路辛苦。”
劉璟起身,雙手捧著一個舊藍布包裹,高高舉過頭頂:“家母年邁,不便遠行,特命臣代她進京,謝陛下追封先父之恩。臣家中貧寒,無甚珍寶孝敬陛下,唯有先父臨終前親手托付之物,今日斗膽獻上,愿陛下不棄。”
朱元璋一愣,示意老太監接過包裹,放在御案上。他伸出顫抖的雙手,指尖撫過粗糙的藍布,緩緩解開繩結。里面沒有金銀珠寶,沒有奇珍異玩,只有一本泛黃的線裝舊書 —— 竟是一本《大明律》。
“這是……” 朱元璋眉頭微蹙,隨手翻開書頁。密密麻麻的小字映入眼簾,是劉伯溫的筆跡!空白處、律條旁,全是他的批注和隨筆,墨色深淺不一,顯然是耗費了無數個日夜斷斷續續寫下的。
朱元璋湊近細看,心口猛地一緊:
懲治貪墨的律條旁,他寫著 “嚴法當守,公正為要,勿使酷吏借權逞私,傷及無辜”;分封藩王的制度下,他批注 “藩王權重,當以禮制約束,防尾大不掉,禍起蕭墻”;就連那些最嚴苛的刑罰條款邊,也留著 “法者,懲惡亦要存仁,帝王之心,當以民為本,不可因怒廢法”。
一頁頁翻下去,朱元璋的呼吸越來越急促,雙手顫抖得愈發厲害。這哪里是一本《大明律》,分明是劉伯溫耗盡心血的治國藍圖,是他藏在法典縫隙里的肺腑忠告!這些話,劉伯溫生前從未如此透徹、如此系統地對他說過。他總是點到即止,不爭不辯,哪怕勸他勿急于稱帝、勿讓丞相權力過大、勿濫殺功臣時,遭他冷遇甚至猜忌,也從未改口,只是默默把所有擔憂和期許,都寫進了這本手抄法典里。
朱元璋突然想起,當年劉伯溫執意要回青田,他曾嘲諷 “先生莫非怕朕虧待你”,劉伯溫只是躬身回道 “臣只想歸田耕讀,為陛下守一方清凈”。那時他只當是文人的清高,如今看著這些批注,才明白那不是清高,是通透,是明知 “伴君如伴虎”,卻仍想為這江山、為這百姓,留下最后一點念想。
他想起劉伯溫病重時,派人送來的奏折,字里行間全是對國事的牽掛,卻只字未提自己的病情,更未抱怨半句。他想起胡惟庸案發后,有人舉報劉伯溫曾參與謀逆,他雖未深究,卻也未曾為其平反,任由這位功臣的名聲蒙塵。
“咳…… 咳咳……” 朱元璋猛地咳嗽起來,渾濁的老淚毫無征兆地滾落,砸在泛黃的書頁上,暈開了點點墨跡。他慌忙用袖子去擦,卻越擦越多,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流。
一旁的劉璟見帝王失態,嚇得連忙跪地磕頭:“陛下息怒,臣若有冒犯之處,還請陛下責罰!”
“不是你的錯……” 朱元璋哽咽著,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他看著跪在地上的劉璟,仿佛看到了當年那個忠心耿耿卻不善言辭的劉伯溫,“是…… 是朕…… 劉基他…… 有心了……”
老太監跟了朱元璋幾十年,從未見過這位鐵血帝王如此失態。他手握屠刀,殺過功臣,滅過逆黨,哪怕面對生死也未曾皺過眉,如今卻為一本舊書,為一個早已逝去的臣子,哭得像個無助的老人。
暖閣里靜得可怕,只有朱元璋壓抑的啜泣聲,和窗外呼嘯的北風交織在一起。那些被他親手埋葬的忠魂,那些被他忽略的肺腑之言,那些再也無法挽回的遺憾,在這一刻,全都化作利刃,狠狠刺進他的心臟。
他終于明白,最赤誠的忠,從不是阿諛奉承的順耳話,而是藏在字里行間的肺腑言;最難得的遠見,從不是驚天動地的壯舉,而是于細微處為江山社稷的籌謀。劉伯溫用一本手抄《大明律》,寫下了對大明最深沉的愛,而他,直到遲暮之年,才讀懂這份藏在沉默里的忠誠。
北風依舊在吹,像是在訴說著歲月塵封的往事,也像是在嘆息著一位帝王最后的悔恨。那本沾了帝王淚水的《大明律》,靜靜躺在御案上,字里行間,全是一位忠臣的赤子之心,和一個王朝無法回頭的過往。
原來,帝王可以坐擁天下,卻留不住想要珍惜的人;可以執掌生殺大權,卻抹不去心底最深的遺憾。有些忠誠,總要等到失去之后,才懂得它的重量;有些忠告,總要等到為時已晚,才明白它的珍貴。這或許,就是權力巔峰之上,最沉重的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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