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知堂在練塘？它在每一個停下腳步聆聽和感知的意象中

徐季平 攝

到了練塘鎮，穿了一條逼仄得僅容一人側身的老巷，巷子盡頭的水聲漸漸大起來，眼前便豁然開朗。同仁張老師的小院，就靜靜地泊在這水聲與市聲的交界處。外面粉墻有些斑駁了，卻更顯得那扇厚重的木門的沉靜。院子門楣上懸著一塊小小的匾，原木底子，三個清秀的淡蘭色字，風骨猶存——“五知堂”。

五知堂

（宋）梅堯臣

履道坊中白家宅，五橋莊北晉公堂。

昔年二老曾相樂，今日五知名獨光。

舉事是非都不問，接花寺節暫能忙。

清尊雅曲易為厭，自有圖書列在傍。

五知堂，這樣“厚”的文化底色，被借來做了好名。推門進去，那市聲與水聲，忽然就都退到了身后，成了遙遠的背景音。滿院的綠意，劈頭蓋臉地涌來，不是那種修剪得整整齊齊的、禮貌的綠，也不是恣意的，只稍帶些野氣。墻角的紫竹支撐了一整個夏天的雨，仿佛藤蔓癡纏著半壁粉墻，茸茸的青苔順著石階的縫隙漫漶，一直延伸到那方小小的院子。與外面的河浜暗暗相通，院子邊，一株紅運當頭正結著紅色的小果，那紅不是艷紅，是銹紅，沉著地綴在濃得化不開的綠蔭里，像幾點將熄未熄的炭火。

這便是“五知”么？我起初是有些茫然的。張老師引我們在紅楓樹下的石凳坐了，石面沁著涼意。她不急著說那“五知”，只提起爐上的陶壺，為我們斟茶。茶是陳皮白茶，滾水沖下去，一股子質樸的、略帶煙火氣的香便散了出來。呷一口，敦香，回甘更長，喉間一片潤澤。

徐季平 攝

“這第一知，怕是‘知足’罷。”我望著手中粗陶的杯盞，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這院中的一切，磚石，草木，茶水，都安于自己的本分，沒有一樣是急切地要炫耀什么的。那紫竹不羨五角楓的紅，青苔不慕牌匾的清雅，它們只是在這天光水氣里，按著自己的時節，篤定地綠著、長著。這便是“知足”，不是匱乏的將就，而是對自身生命形態的全然領受與安住。心知足了，方寸之地便是自在乾坤。

張老師微微一笑，指著一片正緩緩移過院心的日影，說：“你再看。”我順著望去，那光斑移過苔痕，移過石隙，移過光影，一刻不停，變幻無窮。方才紅運當頭上的那一抹亮金色，轉眼已到了我的膝頭，暖洋洋的。這便是“知時”了。萬物皆有自己的時辰，抽芽有時，綻放有時，凋零亦有時。人若強求芍藥在冬日吐蕊，或埋怨荷花不在秋夜飄香，便是最大的癡妄。知時，是懂得聆聽生命內部那深沉的節奏，是順應，是等待，是在恰當的時節做恰當的事，不急不緩，如云卷云舒。

日影繼續西斜，終于大半邊院子都浸在了清涼的陰影里，只有西墻頭還留著一線最后的、燦爛的金色。光與暗，溫暖與清涼，在這小小的院落里和平共處，界限分明卻又渾然一體。這該是“知位”了罷。萬物各有其位置，光在上，影在下；紅楓樹在土中扎根。各安其位，各得其所，系統方得和諧。人亦如此，認清自己在家庭、在社會、在天地間的本分，不僭越，不退縮，心便能定，氣便能和。

徐季平 攝

天光終于收盡了它最后一縷金線，夜色像一泓淡墨，從四角的天空無聲地泅染下來。先是竹籬的輪廓模糊了，繼而石凳的棱角也柔和了，最后，連近在咫尺的人的面目，都變得朦朧而溫潤。然而，奇妙的是，視力退讓了，耳力卻變得異常敏銳。方才被日光掩蓋的種種聲響，此刻清晰地浮現出來：風穿過竹葉的颯颯聲，遠處河浜里極輕微的搖櫓欸乃聲，院子里不知名小蟲的唧唧聲，還有，自己胸膛里那平穩而深長的呼吸聲。萬籟在此刻一齊開口說話，卻又和諧得如同一聲悠長的嘆息。這便是“知音”了罷。不只是聆聽絲竹，更是能聽見這天地間無時無刻不在進行的、宏大又精微的交響。能聽見，便能懂得；能懂得，便生慈悲。

陽光漸低，夜的光線已來，涼意如水，滲入衣衫。我們一行七人，都不再說話，靜靜地坐著，仿佛自己也成了這院中一株默然的植物，一塊清涼的石頭。就在這萬籟俱寂的飽滿中，一種難以言喻的、渾然的知覺，緩緩從心底升起。它不依賴于眼耳鼻舌身意，卻又包涵著所有感官的體認。我知道我在這院里，我知道這院在天地間，我知道天地與我，在此刻，并無分別。這或許，便是那最難言說，也最不需言說的第五知——“知道”。知道，是洞悉了前面四知之后的貫通，是物我兩忘后的圓融，是終于明了“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那一瞬沉默的狂喜。

孫青 攝

我們起身告辭時，已是下午的夕陽已鋪滿了來時的小院，亮晃晃的，像一道安靜的河。走出“五知堂”的木門，市聲與水聲再度涌來，卻仿佛隔了一層柔軟的紗。回頭望去，那小院已隱在濃重的夜色與樹影里，只有門楣上那三個字，在記憶里閃著幽微的光。我知道，我帶不走院中的一草一木，但那由“知足”“知時”“知位”“知音”而終抵“知道”的五個層次的寧靜，已像那杯回甘的茶，悄然潤澤了我內心的某片干涸之地。五知堂不在練塘，它在每一個愿意停下追逐的腳步，向內聆聽、向外感知的意象之中。

原標題：《五知堂在練塘？它在每一個停下腳步聆聽和感知的意象中》

欄目主編：黃瑋

文字編輯：伍斌

本文作者：沙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