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無梁文祐,難城德慶府
序章:傷痕之地
北宋皇祐四年(1052)的西江水流得格外急,儂智高的叛軍像一陣黑風,卷過沒城墻的康州。知州趙師旦和三百個兵卒,都戰死了。他妻子揣著官印躲在草叢里生娃,三天后那孩子在死人堆里哭——忠魂是不肯散的,只是這沒城的痛,像塊爛瘡,長在康州的皮肉里,年年發作。
到了皇祐六年(1054),才匆忙起了座小城。一丈高,八尺厚,周長二百三十丈,縮頭縮腦的,只夠圈住衙門和糧倉,把害怕和憋屈都圈在里頭。南宋,康州升級為德慶府,到了元朝,又升級為德慶路,但城墻只是修修補補過幾遭,格局仍舊。那“守不住”的恐慌,總像陰雨天的潮氣,浸在德慶的骨頭縫里。
第一章:洪武風云
大明洪武元年(1368)二月,應天府金鑾殿上的地圖剛畫好,朱元璋的眼睛在南國那片地界轉了幾圈。兩廣還在元朝余孽手里,像塊沒啃干凈的骨頭。他大手一揮,叫廖永忠當征南將軍,帶水軍從海路打廣東;又一道圣旨飛到江西贛州衛,給指揮使陸仲亨:“近命平章楊燝等由湖南取廣西,平章廖永忠等由福建取廣東。今特命爾等率師由韶州直搗德慶,三方進師,為掎角之勢,舉無不克。廣東既下,合兵以取廣西,先聲既震,勢如破竹。但當撫輯生民,毋縱侵掠。”
陸仲亨接了旨,不敢怠慢,點了贛州衛和南雄、韶州的軍馬,像把快刀,從韶州南下,直插德慶。馬蹄聲碎了山野的靜,旌旗撕開光景里的云,目標就是德慶路——這地方,說是“廣右之門戶,據嶺西之上游,綰邕、桂、賀三江之口”的鎖鑰要地,得攥在手里。
四月初一,陸仲亨的兵連克英德、清遠、胥江、連州、肇慶,一路打到德慶城下。守將李質看看天,看看地,知道元朝這棵大樹早爛透了,開城降了。沒動刀槍,德慶就換了旗。這年,德慶路改成德慶府,依然管著端溪、瀧水兩縣。第二年(1369),朝廷把隔離的封州廢了,封川、開建兩縣劃給德慶府,還設了德慶守御千戶所,歸廣東都指揮使司管。新朝的日頭照下來,舊日子的晦氣,好像該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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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德慶州志》關于德慶古城建設的記載
第二章:將軍鎖眉
武德將軍邵成是新來的德慶千戶所正千戶。他穿著明光鎧進了城,騎馬繞著舊城走了一圈,眉頭就擰成了疙瘩,再也沒松開過。
“破!小!”這是邵成最直接的想法。這哪是守三江、護兩廣的雄城?分明是儂智高之亂后隨便堆的土圍子!墻又矮又破,周長才二百多丈,他手下千把號兵都快塞不下,還說護百姓、存糧餉?活像個病歪歪的老頭,在嶺南的風雨里打擺子,怎么擋得住日后的刀兵?
他徑直進了德慶府署。知府趙鼎五十來歲,清瘦的臉上帶著新官的謹慎和愁容,早帶著同知衡守敬、通判孫文顯、經歷許椿、知事霍訥、府學教授戴從吉,還有六房的吏員,在堂前站著。
邵成聲音像鐘響,開門見山:“趙知府,各位大人!我看這城墻,破破爛爛,又小又矮,跟擺設似的!拿什么擋敵人?拿什么安百姓?拿什么顯我大明的威風?依我看,不重新筑座新城,斷乎不行!”這話像塊石頭,砸在靜悄悄的大堂里。
趙鼎心里咯噔一下,他早知道舊城不行,剛到任就看出來了,只是新朝剛立,百廢待興,錢糧調度困難,沒敢說大興土木的事。如今將軍說破,正說到點子上。他吸了口氣,上前一步,聲音穩當:“將軍看得明白,說得在理!舊城破爛,確實護不住人。筑新城是保境安民的根本,本府完全贊同!”
同知衡守敬管著工役,一聽頭就大了,心里飛快地盤算著人力、物料,那都是天文數字,更別說調度麻煩、工期長了怕惹民怨。通判孫文顯管刑名錢谷,心思細,接話道:“將軍、知府看得長遠,筑城是長久之計。只是工程太大,耗費太多,得從長計議,精打細算,不能擾了民生,傷了民力。”他看看案上堆的稅賦賬簿,眉頭皺得更緊。
經歷許椿、知事霍訥默默記著這關乎德慶府未來的會議。府學教授戴從吉捻著胡子點頭,文縐縐的聲音帶著對禮法的推崇:“筑城挖池,是為了衛民。城衛民,禮固邦。拓筑新城,是安民的禮,教化的根,是德政,該辦。”
邵成見德慶府署上下雖各有想法,但都知道筑城必要,沒人硬反對,就不再猶豫,大手一揮:“好!沒異議,就趕緊籌辦新城!趙知府,衡同知,請你們快擬章程,報給朝廷。孫通判,錢糧調度要精準!我手下的軍士,也能參與做工!”一道關乎德慶百年的政策,就這么定了。
第三章:菜園奇遇
德慶府署為新城忙得腳不沾地,而離府署不過二里的東廂菜園子卻還靜得像另一個世界。
園主梁文祐,字繼善,號芝苑。他穿粗布短衣,臉膛平和,跟妻子陸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巴掌大的園子里種菜。幾壟青菜綠得發亮,幾畦瓜藤纏著架子,雞鴨在籬笆邊踱步,日子窮是窮,倒也自在,像這喧囂世界里的一片凈土。
一天午后,太陽正好。陸氏在園子里翻地,準備種菜,鋤頭“當”一聲,碰著硬東西。她扒開濕土,挖出個古舊的銅盤。盤身全是泥,看不出本來顏色,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她用衣角擦了擦,泥簌簌掉了,露出黃澄澄的樣子。就是這盤形狀古怪,盤沿歪歪扭扭,盤身還有幾處凹痕,透著股歷經滄桑的古舊和怪異。
“當家的,你看我挖出個啥寶貝?”陸氏喊梁文祐。
梁文祐過來看了看,笑了:“是個老物件,可惜是個歪盤。正好雞舍缺個盛食的,洗洗用吧。”這歪斜的銅盤就被洗凈,倒了點谷粒,成了雞鴨的食盤。它混在瓦罐竹筐里,毫不起眼。
這一年,許是改朝換代不久,商路不通,德慶府的谷價漲得嚇人。梁文祐雖在東廂種糧,收成也有限,眼看每天往歪盤里倒谷粒給雞鴨吃,心里漸漸不忍。一天,他指著歪盤對陸氏說:“谷貴得像金子,拿谷喂禽,太浪費了。明天起,喂雞鴨用糠麩,別再用谷了!”
第二天早上,梁文祐習慣地去雞舍,一看盤,心猛地一沉——盤里還是滿滿一盤金黃的谷粒!在晨光里,谷粒飽滿,發著溫潤的光。他皺著眉,叫陸氏來問:“昨天怎么吩咐的?怎么又拿谷喂?不知道糧米珍貴?”陸氏說按他說的用了糠麩,沒拿谷。
梁文祐心里犯疑,獨自去了倉房。幾袋谷子碼得整齊,封口好好的。他仔細檢查了袋口的繩子和封泥,確認沒人動過。為了保險,他在幾處不顯眼的角落,用指甲在谷袋上劃了只有自己懂的細記號,鎖了房門,鑰匙貼身放好。
第三天早上,梁文祐幾乎是屏著氣到雞舍,眼前的景象讓他像遭了雷擊——歪盤里還是滿的谷粒!他趕緊跑向倉房,開鎖推門,檢查昨天劃的記號,一絲沒動!解開袋口看,谷子一點沒少!
他愣在原地,這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他死死盯著那歪斜丑陋的銅盤,強烈的念頭一閃而過:莫非……這盤有古怪?
往后的日子,梁文祐像著了魔。他不再攔著家人用歪盤喂雞鴨,有時自己也從盤里舀谷粒。可不管頭天取走多少,第二天早上,第一縷陽光照進雞舍時,歪盤準又是滿的,谷粒多得快溢出來。他反復試,倉房的存糧一粒沒少,盤里的谷卻取之不盡。
“寶盤!”梁文祐終于確定。這歪斜的銅盤,竟是個能生谷的稀世珍寶!驚喜和敬畏混在一起,他小心地把歪盤從雞舍捧出來,用清水洗了又洗,像供圣物一樣,找了家里最隱秘的角落,用紅布包好藏起來。這秘密,他連妻子陸氏都沒全說,只說這東西不凡,不能給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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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德慶州城地圖
第四章:深潭困局
新城工程在知府趙鼎和同知衡守敬主持下,千戶邵成派兵幫忙,干得熱火朝天。民夫們揮汗如雨,鑿石伐木,燒磚制坯。城墻的輪廓在汗水和號子聲里,按規劃一寸寸延伸。鎮南門、香山門、忠順門……新城墻在舊城殘骸外立起來,雖慢,卻有希望。
可工程到了東北角,麻煩來了,像場噩夢。
地基挖開沒多久,一股寒氣就冒出來。越往下挖,土越松軟泥濘,最后露出一潭深不見底的黑水!水黑漆漆的,寒氣逼人,底下暗流涌動,發出細微卻讓人害怕的“汩汩”聲,像地底下有怪物在哭。
“是泣水潭!”一個白頭發老石匠看著翻涌的潭水,臉都白了,“這水……邪性得很!填多少東西下去都白搭!”
工頭不信邪,讓民夫扔大條石、粗圓木、成筐的碎石……可絕望的事發生了:不管扔多少,潭水像連著無底深淵,轉眼就把東西吞了,水面翻幾個渾漩渦,又平靜了,好像啥也沒扔過。偶爾見一兩根巨木尾巴浮出水面,馬上又被拽進黑暗里。
工匠們試了各種辦法:打木樁圍堰、堆石籠……都沒用。潭水像有生命,總能找到薄弱處,沖垮所有努力。地基打不牢,城墻在這就像撞了墻,合不攏。工期無限期拖延,投的物料人力都打了水漂。
同知衡守敬聽說了,趕到現場。他站在潭邊,看著吞希望的黑水,臉鐵青,拳頭攥得骨頭響。
衡守敬站在潭邊,看那黑水又吞了幾車石料,終是捺不住。他轉身時,靴底沾的淤泥在地上拖出兩道濕痕,像兩條墨色的蛇。回府署的路上,檐角的鐵馬在風里“叮叮”地響,聽著竟像是哭喪調子。
到了大堂,他將潭邊畫的圖樣往案上一攤,墨線勾的深潭像只睜開的眼,盯著上頭坐著的趙知府和邵將軍。“大人,將軍,”他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那泣水潭吞了一百六十二車石料,跟沒見似的。樁子打下去就歪,石籠沉底就散,怕不是……”話沒說完,邵將軍的拳頭已砸在桌上,茶盞跳起來,濺了一袖茶水。
趙知府沒看那水跡,只盯著輿圖上東北角的紅圈——那是他用朱砂點的,如今顏色淡了些,像塊快干涸的血痂。“傳所有人來。”他說這話時,指節敲著桌沿,“孫通判、許經歷、霍知事、戴教授,還有本地士紳。對了,”他忽然頓住,轉頭吩咐衙役,“去樂善坊請耆老何覺世先生來,用我的四抬轎子。”
這何覺世,大名佛果,字西來,號覺世,須發皆白得像落了層雪。文天祥寫《過零丁洋》時,還是個綠鬢朱顏的少年。如今坐在轎子里,皓首龐眉。他身著青布長袍,袖口磨得發亮,由兩衙役攙扶著進大堂時,眾人見狀都起身——這人活了一百多歲,見過宋代的殘旗,元朝的馬隊,如今眼皮子底下是大明的官印,整個德慶,論見識沒人比得上他。有人說他能看懂地脈走向,遇著解不開的疑難,總要請他來點撥幾句。
趙知府見他坐下,捺著性子問:“老先生,這潭水邪性,您老可曾見過?”
何佛果沒立刻答,他瞇著眼看那輿圖,半晌才道:“這潭子啊,故宋就有了,那時叫‘哭娘潭’,據說是儂智高叛軍過的時候,投了十來個婦孺下去。”他頓了頓,聲音帶了敬畏,“老朽看這潭很久了。屢筑不固,不是匠人不用心,也不是物料不好。是因為這潭泣水不止,地脈不穩!古人說‘水有靈,地有脈’,這潭的水,怕是有靈性,躁動不安,普通土石,怎么填得滿?要鎮住這潭,讓它干了合攏,非得有能定地脈、安水靈的‘寶物’投進去,安撫它的靈性,平息它的躁動,才行!”
“寶物?”趙鼎和邵成對視一眼,眼里閃過一絲希望,可馬上又被更大的難題蓋住。邵成眉頭緊鎖,沉聲道:“耆老說得有理。可上哪找這種能鎮水安脈的寶物?世間珍寶,多在皇宮或豪門手里,德慶這嶺南一隅之地,哪有?就算有,我們也難弄到!”希望的光,瞬間滅了。
大堂里,又陷入絕望的沉默。空氣像凝固了,只有沉重的呼吸聲。德慶新城的夢,好像要在這泣水潭前碎了。
堂下一片死寂。通判孫文顯緊鎖眉頭,翻著錢糧簿,憂心忡忡:“大人,將軍,工程停一天,就耗一天錢糧。府庫本就不充裕,長此以往,撐不住啊!”經歷許椿、知事霍訥低聲商量,筆下沙沙記著這難題。府學教授戴從吉學識淵博,想了半天,引經據典,從《禹貢》治水說到《營造法式》筑城,可還是解不了眼前的困局。
窗外暮色漸濃,鴉鳴聲聲,更添大堂內的沉郁。趙知府看著何佛果袖口補丁上的針腳,忽然想起今早夫人給他補袍子時,那根反復穿過布料的銀針——都是些磨人的活兒,躲不過,只能熬。
第五章:文祐獻寶
就在這讓人窒息的沉默快把人壓垮時,大堂末位,一個一直靜靜聽著的人,心里掀起了大浪。
梁文祐,他算是有點賢名的長者,又因菜園離工地近,被邀來旁聽。耆老何佛果說“得用能定地脈、安水靈的寶物投進去”時,像道驚雷在他耳邊炸響。歪盤,那個能生谷的歪盤。它的奇異,不就合耆老說的嗎?它能生谷,是不是也能安撫這躁動的“水靈”?寶盤生谷的景象在梁文祐眼前閃過——盤里不停的谷粒,像大地不竭的生機。
眼看家鄉被困,新城建不成,知府著急,將軍憂慮,百姓的期盼要成泡影,一股舍我其誰的熱血涌上梁文祐心頭。寶盤雖貴,可這寶若能救一城安危,解萬民苦難,個人私心算什么?就算寶盤沒了,能換城池永固,也值了。
主意定了。在眾人驚疑的目光里,梁文祐慢慢站起。他整了整布衣,對堂上諸公和邵成將軍深深一揖,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楚,帶著懇切:“知府大人,邵將軍,各位大人,耆老在上。小民梁文祐,住東廂,種菜為生。前些日子,拙荊在菜圃挖到個古舊銅盤。這盤……有點奇異,小民親眼見它能憑空生谷。不管取走多少,第二天必定滿盤。不知這異象,是不是耆老說的‘定地脈、安水靈’的本事,但如今府城被水潭困住,大家憂心如焚,小民也急。為解府城之急,救百姓于危難,小民不才,愿獻此盤,投進潭中試試!成不成,聽天由命,小民絕不后悔……”
“什么?!”滿堂像炸了鍋,平靜的湖面落了巨石。
知府趙鼎“騰”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身體前傾,眼里是難以置信的光:“梁鄉紳,你……這話當真?真有這奇物?!”聲音激動得發顫。
邵成將軍虎目圓睜,目光像電一樣鎖住梁文祐,好像要把他看穿,沉聲喝道:“梁文祐,筑城大事,豈容開玩笑?”
耆老何佛果捻胡子的手停在半空,渾濁的眼里第一次有了銳利的光,喃喃道:“能生五谷……莫不是……聚寶盤?地脈水靈……或有感應?”
通判孫文顯、經歷許椿、知事霍訥等人都驚呆了,臉上全是震驚和不信。府學教授戴從吉看著梁文祐坦蕩懇切甚至帶點決絕的臉,那不像裝的,疑慮消散,只剩震撼。
趙鼎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里的驚濤駭浪。不管真假,這是絕境里唯一的稻草。他當機立斷,聲音堅定:“好!梁鄉紳深明大義,為國為民,這心可昭日月。不管成不成,本府和德慶萬民,永遠感念,快取寶盤來。”他馬上分派任務:
“衡同知!立刻準備獻寶的事,搭祭臺,召集民夫工匠待命!”
“孫通判!詳細記梁鄉紳獻寶的經過!”
“許經歷、霍知事!帶人維持現場秩序,不許閑人靠近深潭!”
“戴教授!勞煩寫祭告天地、城隍的祝文,要虔誠莊重!”
“邵將軍!獻寶鎮潭,還需將軍主持,以顯威儀!”
整個德慶府像架精密的機器,在巨大的希望和壓力下高速運轉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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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緒《德慶州志》:“若無梁文祐,難城德慶州”
第六章:寶定城
“梁鄉紳獻寶鎮潭”的消息飛遍德慶府!人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都往東北角工地跑。獻寶那天,潭邊人山人海,男女老少都來,眼里是希望、忐忑和不信。
潭邊搭了臨時祭臺,香案上擺著三牲,燭香繚繞。知府趙鼎、邵成將軍站主位,神情凝重。同知衡守敬、通判孫文顯等官員分兩邊站。府學教授戴從吉穿儒服,神情肅穆。耆老何佛果被奉為上賓,坐著,渾濁的眼盯著深潭。
吉時到了。
趙知府焚了三柱高香,青煙飄向天空。他展開戴教授寫的祝文,聲音洪亮,滿是對天地神明的敬畏和對德慶未來的祈愿:
“皇天后土,龍母、城隍一眾尊神在上!今有德慶府民梁文祐,念家鄉危難,獻傳世之寶,求鎮水潭,固我城基!望神明垂憐,保德慶城垣永固,百姓安康!寶盤入水,水脈歸寧!謹告!”
祝文讀完,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連針掉地上都能聽見。目光全落在梁文祐身上。
梁文祐在兩個衙役護衛下,手捧紅布包的物件,走到祭臺中央。他深吸一口氣,神情莊重平靜,慢慢揭開紅布。
陽光下,那歪斜變形的古銅盤露出來。盤身雖擦過,還是有泥土和歲月的痕跡。歪盤口在這時顯得異常古樸,盤體透著內斂的暗金色光,像藏著無盡的生命力。人群中發出壓抑的驚嘆。
將軍邵成大步上前,從梁文祐手里接過寶盤。拿在手里沉甸甸的,還有點奇異的暖意,不像冰冷的銅器。他掂量一下,和趙鼎對視,都看到對方眼里的凝重和最后一點希望。趙鼎用力點頭。
邵將軍轉身,面對吞了無數希望的黑水潭。他高舉寶盤,運足力氣,聲震四野:“愿以此寶,定我城基!佑我德慶!安——!”
最后一個“安”字像驚雷!話音剛落,他用盡全身力氣,把承載全城命運的歪盤,投向潭心!
“噗通!”
水聲不大,卻像敲在每個人心上。歪盤濺起小漣漪,馬上被黑水吞沒,沉進黑暗里。
時間好像停了。
邵成、趙鼎、衡守敬、孫文顯、戴從吉、何佛果……所有人都盯著潭水,不敢眨眼。數萬百姓屏住呼吸,空氣沉得讓人窒息。心跳聲像擂鼓,咚咚響。
一刻……
兩刻……
水面還是黝黑翻涌,“汩汩”聲像在嘲笑。
失望的情緒在人群里蔓延,嘆息和啜泣聲低低響起。趙鼎臉色慘白,邵成緊握的拳微微顫抖,指甲快嵌進肉里。
就在絕望要淹沒所有人時,一直盯著潭水的耆老何佛果,渾濁的眼猛地亮了,他顫巍巍指著潭水,聲音激動得變調:“看……快看!泣水……緩了!緩了!”
像被點醒,眾人定睛看!真的!原本洶涌的黑水,流速明顯慢了!那嚇人的“汩汩”聲也小了,溫順了。更奇的是,潭水中心形成個穩定的小漩渦,潭邊水位肉眼可見地——降了!
“降了!水在降!”衡守敬第一個反應過來,嘶啞地喊,激動得涕淚橫流,“真降了!神跡!是神跡!”
“水退了!水退了!”人群爆發出震天的歡呼,像壓抑的火山噴發!人們互相擁抱,哭了。
奇跡還沒停。
一天后,水位降了尺把,露出濕滑的潭壁。
兩天后,水位又降,潭底輪廓出來了,能看到之前扔的木頭石頭。
三天……
短短幾天!困擾筑城數月、吞了無數心血的“泣水”深潭,徹底干了!露出堅實濕潤的褐泥土!
“水干了!真干了!可以筑城了!快填啊!”衡守敬喊著,帶著狂喜的哭腔,幾乎要跳起來。早準備好的民夫工匠們,喊著號子,扛著條石,推著獨輪車,潮水般涌向干涸的潭底!填石、夯實、砌磚!工序順暢,再沒阻礙!曾經的天塹東北角,城墻以驚人的速度立起來,和其他段落合攏!新城,巍然矗立,堅如磐石!
“新城合攏了!梁文祐的寶盤鎮住了水潭!寶盤定城!”消息像野火,燒遍德慶大街小巷,更快傳到周邊州縣。人們奔走相告,感激涕零,梁文祐的名字被反復念叨,滿是敬意。一句民諺在德慶流傳開:“若無梁文祐,難城德慶府!”
第七章:功業永鑄
新城高三丈,厚一丈五尺,周長一千一百丈,比以前大得多。城墻用青磚巨石砌成,堅固厚重,垛口森嚴,敵樓高聳。城墻外挖了寬闊的護城濠溝,引香山上的泉水注入,是城的又一道屏障。五座城門雄踞四方:南有朝陽、鎮南二門,東有東勝、忠順二門,西北設香山一門。門樓高聳,氣勢恢宏。
登上城門樓遠眺,壯闊景象盡收眼底,西江像條銀綢帶,環抱著這座新城。“扼廣右之門戶,據嶺西之上游,綰邕、桂、賀三江之口”——德慶府終于名副其實,成了南疆的鎖鑰!
“若無梁文祐,難城德慶府!”這句從百姓心里出來的話,傳遍德慶的大街小巷、田間山野。出現在小販嘴里,農夫閑談里,母親哄孩子的歌謠里。它不只是陳述事實,更是對梁鄉紳的感激和禮贊。洪武九年(1376),朝廷降德慶府為德慶州,這條諺語隨之演變成“若無梁文祐,難城德慶州”,字句變了,敬意卻代代傳著。
多年后,梁文祐高壽離世。人們念他的功德,塑了他穿朱紅官袍的像,請進城隍廟,和城隍正神并排受祀,共享香火。
尾聲:磚石銘記
時光過了五百多年,德慶州城歷經朝代更迭,修了又修。城墻磚石斑駁,長滿苔蘚,留著刀兵的痕跡,卻依然堅固,守著這方土地。
清光緒十四年(1888),德慶州城又修繕。初秋,天高氣爽。在東北角那段傳說中被“泣水潭”困擾、因寶盤而固的城墻下,工匠們清理淤泥,加固墻基。老匠頭何文華帶徒弟們在墻根下清浮土、苔蘚,準備挖開墻基換磚。鐵鍬、鎬頭和古老的墻基碰撞,發出沉悶的回響。
“師傅!看這幾塊磚!”一個年輕徒弟指著墻角深處被泥土、苔蘚包裹的大墻磚,“這磚不一樣!特別厚,上面……刻著東西?”
何文華心里一動,蹲下身,屏住呼吸,用粗糙的手和小刷子,小心拂去磚上的泥土、苔蘚和塵垢。泥土掉了,露出磚的本色——深青色大磚,質地致密。隨著覆蓋物清除,磚面上赫然出現深深刻痕!
“是字!真有字!”徒弟聲音顫抖著興奮。
何文華心跳更快,湊上前,用袖子蘸水擦磚面。一下,兩下……幾個蒼勁的楷體大字,像蟄伏五百年的巨龍,清晰地顯現在青磚上:
梁文祐
三個字,在光緒十四年的陽光下,熠熠生輝,穿越一個王朝的時光,依舊清晰。
“是……是梁公爺的名字!”何文華的手劇烈顫抖,聲音哽咽,老淚涌出來,“是前明洪武年間填‘泣水潭’時砌進去的城磚!五百年了……五百年了!梁公爺的名字還在!”
周圍的工匠、小吏、坊民圍過來,看著這三個字,都是震驚、敬畏和激動。議論聲、驚嘆聲響起:
“真是梁公爺!志書寫的是真的!”
“寶盤定城!若無梁文祐,難城德慶州……老祖宗傳的話,沒錯!”
“快!稟報知州大人!”
消息又轟動了德慶州城。人們扶老攜幼,到東北角城墻工地,就為看那刻著“梁文祐”的古磚。白發老者由兒孫攙扶,枯手撫摸著冰涼的刻痕,淚水縱橫,給年輕人講那流傳五百多年的傳奇——菜圃里的歪盤,吞萬物的泣水潭,緊鎖眉頭的邵將軍,憂心的趙知府,耆老何佛果的慧眼,還有布衣梁文祐……
如同知衡守敬在洪武九年《新筑城垣記略》里說的:“城本為民,民非城無以保生,城非民無以自立。……侯(指邵成,筆者注)抵郡,慮城褊隘,不足以容兵,度山川形勝,會本府官屬僉議上聞,下朝撤而大之……軍民協力,計其所用磚灰工匠,不動聲色,逾年而城完。雉堞樓櫓,延袤壯麗,雄蓋一方,重可嘉矣。自今伊始,閭里安其居,商賈出其途,無守望之虞,烽燧之警,萬年之福也!”歷史,把這“萬年之福”寫在石上,更把奠定福澤的梁文祐之名,砌進了城池最堅實、最不容忘卻的根基里。
五百年夠長了,長到王朝換了,可“若無梁文祐,難城德慶州”這句話,跟這刻著名字的城磚一樣,嵌進了德慶的骨頭里。城是為民修的,民也把心填進了城基里。
終究是:若無梁文祐,難城德慶府;若無梁文祐,難城德慶州。
這故事,怕是還要傳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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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守敬《新筑城垣記略》
端溪文史創建于2015年9月,立足于發掘德慶人文歷史,放眼泛德慶地區(即德慶曾經管轄過的包括今封開、云浮、郁南、羅定、信宜等地)以及肇慶地區鄉土史情。你關注我,我致力于追尋歷史本源。歡迎讀者轉發分享。在這里,您可以閱讀許多關于德慶乃至肇慶人文歷史的文章,希望能讓您更加了解德慶(肇慶)歷史,幫助您深入研究德慶(肇慶)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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