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近觀德國對二戰罪行的反思
文/本報記者 王自強 王勍
在柏林市中心,象征著德國重新統一的勃蘭登堡門南側約百米,2711塊灰黑色石碑如波浪般起伏——這片占地1.9萬平方米的歐洲被害猶太人紀念碑群,沒有文字,沒有圖像,只有冰冷的混凝土陣列在陽光下投下深淺不一的陰影。每當駐足于德國人稱為“記憶之地”的這片空間,筆者都不禁陷入沉思:一個民族要走過多少暗夜,才能在歷史的鏡鑒中看清自己的倒影?
德國在反思納粹及二戰歷史方面較為徹底,在國際上常被視為“歷史清算”的典型樣本。從1970年聯邦德國總理勃蘭特華沙“驚世一跪” 的震撼瞬間,到歷任德國領導人的持續道歉與懺悔,這場跨越數十載的歷史反省,早已超越單純的政治表態,滲透進社會肌理的各個層面。它是一場從外力推動到內在覺醒的艱難跋涉,也是一場跨越代際、修復記憶斷裂的漫長工程,如今又在極右翼勢力抬頭的背景下遭遇嚴峻考驗,凸顯著歷史反思與現實政治碰撞的復雜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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積雪覆蓋位于柏林市中心的歐洲被害猶太人紀念碑(新華社發)
從外力驅動到內心覺醒
在戰敗后的頭幾年,比起追問“我們做過什么”,德國人首先要考慮的是怎么在斷壁殘垣中活下去。清除納粹執政13年的余毒,主要靠外力來驅動。
從1946年起,英美法蘇占領當局在各自管區內分別實施了“去納粹化”:除廢除納粹德國法律、禁止納粹書籍和符號、將以納粹分子命名的街道改名外,更重要的是對納粹黨員進行審查和再教育。截至1949年底,在英美法占領區合并而成的德國西部,共有超過250萬納粹黨員接受了審查,其中1.4%被判處包括死刑在內的各類刑罰。
然而,由于冷戰爆發,美國占領當局從1948年起就刻意放松了對納粹分子的甄別,而英法占領當局的“去納粹化”本就進行得比美國寬松,因此在德國西部,很多前納粹分子在各個職能部門留任。蘇聯占領當局貫徹“去納粹化”的決心和力度遠大于其他三個戰勝國,以至于不少前納粹分子設法潛逃去西部,以逃避嚴厲懲罰。
聯邦德國首任總理阿登納1949年上臺后迫于種種現實壓力,開啟對戰爭責任的反省,以實現與周邊國家的和解。阿登納向“宿敵”法國真誠道歉,贏得法國的寬容,為法德和解鋪平道路。1951年,阿登納在聯邦議會發表講話,確認納粹德國“以德國人民的名義犯下難以形容的罪行”,并強調德國要“全面承擔責任”——無論是對戰爭的發動,還是對猶太民族的屠殺。
如果說戰后初期德國的反省先由占領當局施加的外驅力開啟,再由執政者基于種種現實需要推動,那么到了上世紀60年代末70年代初,隨著戰后出生的一代人步入社會,這種反省開始由德國社會的內驅力所主導,逐漸達到前所未有的深度。
1968年,西方左翼學生和民權運動人士發起的反戰、反官僚權威抗議活動達到高峰。在西德,這場運動的矛頭自然指向了仍身居高位的前納粹分子。運動的核心訴求之一,就是要系統性清算納粹殘余勢力。參與運動的一些學者甚至將反思深入到德國傳統文化的層面,從而使德國對歷史罪責的反省有機會取得更深刻和更持久的效果。
1970年,時任聯邦德國總理勃蘭特在訪問波蘭時,在華沙猶太人死難者紀念碑前雙膝下跪,作出了震撼世界的謝罪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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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年12月7日,聯邦德國總理勃蘭特在波蘭首都華沙猶太人殉難紀念碑前下跪。(新華社發)
1985年,時任聯邦德國總統魏茨澤克在二戰結束40周年紀念演講中提出,將5月8日定義為“解放日”,這一表述標志著德國對納粹政權覆滅的認知發生根本性變化,開始將納粹政權的覆滅視為從暴政中獲得解放。
1990年德國重新統一后,持續深刻反思納粹政權的罪責成為德國主流社會的價值觀之一。隨著歐洲政治和經濟一體化的不斷深入,德國與歐洲鄰國的關系越發緊密,對歷史問題持續進行深刻反省更成為一種必要。
1995年6月,時任聯邦德國總理科爾效仿勃蘭特,在以色列的猶太人殉難者紀念碑前再次雙膝下跪,重申國家對受害者的深刻歉意。
2005年,時任聯邦德國總理施羅德也深刻反思:“對于納粹暴行,德國負有道義和政治責任來銘記這段歷史,永不遺忘,絕不允許歷史悲劇重演。我們不能改變歷史,但是可以從我們歷史上最羞恥的一頁中學到很多東西。”他在談及德國的“解放感”時強調,這種解放并非來自外部的強制,而是德國人民通過長期的自我批判與內心釋然,才真正擺脫了過去的精神枷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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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月27日,德國聯邦議會舉行納粹大屠殺受害者紀念活動。在國會大廈前,德國、以色列和歐盟旗幟降半旗。(單宇琦 攝)
“我的父親,一個人狼”
需要指出的是,德國對二戰歷史的反思并非一開始便得到民眾的普遍認同。讓筆者印象深刻的一個例子,可以幫助讀者直觀地理解施羅德所說的“長期”。
德國《明鏡》周刊記者科爾特·施尼本在2014年發表了一篇題為《我的父親,一個人狼》的封面文章。施尼本在文中披露,父親曾是納粹成員,卻在戰后幾十年里始終回避這一身份。在回憶與父親的對話時,施尼本寫道,他聽到的始終是同一套解釋:父親堅稱,他對“國家社會主義真正理念”的忠誠、出于理想主義的投入以及所謂的愛國情懷,只是被希特勒及其追隨者“錯誤利用”。在這種敘述中,加害行為被重新包裝為“善意的誤入歧途”。
施尼本的父親進一步將個人經歷納入一套宏大敘事:他宣稱,加入納粹體制的初衷,是為了洗刷一戰戰敗的恥辱、掙脫《凡爾賽條約》強加給德國的“枷鎖”,并讓國家重新贏得尊嚴。
這種自我辯護并非孤例。施尼本回憶,他在父親60歲生日時送上一冊《智利黑皮書》,并當面諷刺“你們這些法西斯干的好事”,結果立刻引發滿屋親戚的憤怒抗議。
直到父母去世后,施尼本才決定真正弄清家族歷史。他查閱檔案館中的審判記錄和父母之間的通信,發現父親曾以納粹士兵身份參戰五年,不僅參與追捕逃兵、鎮壓反戰者,還直接卷入殺害一名持反納粹立場農民的事件。而他的母親同樣是狂熱的納粹支持者,在父親入獄后仍選擇結婚,并在審判期間不斷寫信為其出謀劃策。
在對這些經歷的回望中,施尼本提出一個令人不安的判斷:歷史記憶,本應首先在家庭中完成代際傳遞,但在他這一代,卻恰恰在家庭內部被“切斷”。作為“納粹一代”的子女,他們并未從父母那里繼承對那段歷史的真實敘述,反而在沉默、回避和自我辯護中,被動失去了正視過去的機會。
正因這種斷裂,他們對納粹時代的理解長期停留在零散與抽象層面,只能從書籍、電視劇或好萊塢電影中拼湊圖景,而難以獲得來自家庭內部的具體記憶與情感經驗。歷史一旦缺席于日常生活,就會變得遙遠而虛化,也更難真正觸及內心。
施尼本的故事提醒人們:歷史反思不是一句口號,而是一場代際工程。即便是在國家已經承認罪責的前提下,普通家庭也要花幾十年,才走出回避、否認與自我辯護。如果像日本一樣,連官方都拒絕直面歷史,民間記憶只會更加破碎,反思也將無處落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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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在德國達豪集中營紀念館內參觀(袁帥 攝)
歷史記憶不斷被討論
所幸,圍繞納粹及二戰的反思文字與影像,在德語文化圈中不斷涌現。從《朗讀者》《浪潮》,到近年的《波斯語課》《科里尼案件》,納粹及二戰歷史始終被一再講述、解讀,也不斷引發新的討論。
這些作品并不只是“還原歷史”,更構成一種情感化的歷史教育:納粹罪行不再只是檔案館里的文件或教科書上的抽象概念,而是在法庭、課堂乃至家庭爭執中,以新的形式重新進入現實。歷史不再是被封存的過去,而是當下社會持續對話的一部分。
與此并行的,是數字時代的線上輿論場。在德國,關于二戰的討論早已不再局限于官方紀念日,而是滲透到社交媒體的日常表達。一方面,年輕人通過視頻、播客、圖文等方式持續討論戰爭與集中營,希望傳遞“歷史并未過去”;另一方面,網絡空間固有的娛樂化與解構傾向,也在悄然重塑集體記憶。
筆者在德國一些主流論壇上,曾多次看到帶有玩笑意味的歷史調侃。有人抱怨歐洲語言體系復雜,感嘆為何歐洲始終未能“統一”,一名德國網友回應道:“我們其實努力過兩次,但他們好像不太樂意。”
這種“黑色幽默”獲得大量點贊,暴露出一種危險——當罪責不斷被調侃、反復戲謔,它是否正在失去原本應有的道德重量?
與此同時,德國對二戰的部分記憶也在現實政治中悄然發生偏移。今年春季,筆者在德國薩克森州托爾高市采訪易北河會師80周年紀念活動時注意到,與往年相比,紀念活動本身已出現明顯變化:作為這一歷史事件的重要一方,俄羅斯方面并未收到出席邀請。過去幾十年里,活動現場通常同時升起蘇聯(俄羅斯)、美國和德國三國國旗;而今年,現場懸掛的是薩克森州、德國和歐盟的旗幟。
紀念活動仍在延續,但呈現方式正在被重新定義;歷史依然被提及,卻不能完整展現。現實政治,正在為集體記憶劃定新的邊界。
歷史教育與政治現實的碰撞
德國對二戰的反思,學校教育也是重要一環。德國歷史課堂并不以灌輸“正確立場”為目標,而是強調訓練學生的思辨能力:通過大量一手史料,引導學生區分事實與價值判斷,分析極端意識形態如何在特定社會條件下獲得支持。
在一次課堂觀察中,教師曾讓學生用自己的觀點分析希特勒“是好是壞”。有學生半開玩笑地回應,如果得出“希特勒是好人”的結論,老師一定會給低分。教師隨即糾正說,課堂的目的并不在于學生站在哪一邊,而在于他們是否能夠清晰論證、理解歷史語境,并學會獨立思考。
這一細節,恰恰折射出德國歷史教育的核心理念:反思并非通過重復結論完成,而是通過培養判斷力來實現。
這種教育并不只停留在課堂之內。今年,筆者前往慕尼黑附近的達豪集中營舊址采訪。如今的達豪,早已不僅是紀念場所,更像是一處系統化運作的歷史教育基地。參觀當天,現場有來自德國以及多個歐洲國家的學生團體,在教師和講解員的帶領下,沿著既定路線了解集中營的歷史。
營地內的建筑、展陳和說明文字,都經過精心設計,不只是呈現納粹暴行的事實,更引導參觀者思考:制度如何一步步滑向極端?人性如何在權力異化中扭曲?學生們在這里不是被動“聽故事”,而是通過空間、史料與討論,近距離理解歷史如何真實發生。集中營不再只是過去的遺址,也成為歷史反思的現場課堂。
然而,教育并非在真空中運作。當經濟下行、社會焦慮加劇、移民議題被高度政治化,極右翼勢力通過簡化敘事、放大對立不斷攫取支持時,這種以理性與思辨為基礎的歷史教育,正面臨現實政治的嚴峻考驗。
德國對二戰的深刻反思曾是其引以為傲的道德基石,但極右勢力借移民問題抬頭的政治現實也在提醒人們:靠歷史教育或政治禁忌來維系社會共識遠遠不夠。當經濟社會壓力、多元文化沖擊與政治碎片化造成的治理難題疊加時,當主流政治無法回應民眾現實的民生關切時,極右勢力便可能趁虛而入,在人們的恐懼、不安與身份焦慮中去制造和擴大極端思潮的社會基礎。唯有持續的社會包容、有效的國家治理以及跨階層的對話,才能培育理性、增進共識,避免極右思潮裹挾民眾;否則,反思再深刻,也可能在新的社會裂隙中被侵蝕、被淡忘,甚至有被顛覆之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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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于《參考消息》2025年12月19日第10版
編輯 楊汀
來源:《參考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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