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8月,北京西花廳的夜風(fēng)帶著微塵。散完步,周恩來讓侄輩圍坐門廊,隨口一句“我對父親是同情的”,讓在場人都停下了扇子。幾十年間,他極少提及家事,這一次卻開了頭。
![]()
最先被他想起的,是1907年那個夏天。父親周劭綱從武漢匆匆趕回清江浦,只能在庵堂前對著草席上的棺木長跪。妻子萬氏已病逝三日,棺材費全憑借債拼湊,外祖母又堅持“七七佛事”,現(xiàn)實與禮俗的沖突把這個窮書生逼到墻角。那晚,周劭綱獨自坐在河埠口,月亮照著楠木板,他卻連流淚都不敢出聲,怕驚動了孩子們。
家道中落迫使他多年漂泊。1912到1921年,他陸續(xù)做過家庭塾師、局子文書、賬房先生,月銀常在十四五塊徘徊。有人勸他改行跑生意,他搖頭,說自己只會寫寫算算。說這話時,手里還緊攥著妻子的照片,邊角已卷,依舊不舍換新。
![]()
1922年,南開校董嚴(yán)修同意資助周恩來赴法勤工儉學(xué)。父親特意到天津道聲“謝”,回身又去東北煙酒事務(wù)局謀個小差。那趟路,他坐三等艙,路費是賣舊書換的。車廂里悶熱,他卻把頭貼在車窗看海,“少年去遠方,總要有人托底。”這句自語被鄰座聽見,對方記了幾十年。
五年后,上海兇訊接踵。四一二后,周恩來被列入懸賞名單。父親聞訊折回,躲在法租界一間福州路小客棧替兒子聯(lián)絡(luò)工人糾察隊。白天抄報,夜晚抄密碼;房費不夠,就自己下樓替老板記賬,半夜仍提防暗探。那段光景,他常把一支鉛筆削成兩截遞給周恩來:“短一點,揣口袋不扎手。”一句輕描淡寫,卻為數(shù)次急轉(zhuǎn)移立下大用。
![]()
1935年冬,他帶著積攢多年的碎銀回淮安,終于把妻子安葬進周家塋地。墓磚壘好,他站在墳前喃喃:“我做到了。”隨后又趕去揚州、上海打聽長征回來的“紅軍政治委員周恩來”是否安然。報紙上寫“主力已覆沒”,他將號外揉成一團,塞進袖筒,沒讓旁人看見焦慮。
1938年春,他到武漢與兒子會合。日機轟炸頻仍,他背著一只小包,里面放兩件長衫、一卷唐詩、一把紹興花雕。每逢警報響,父子在防空洞相隔不足一米,卻只交換一個眼神,隨后各自忙文件、查登記。有人回憶那情形:“老人坐在馬燈最暗的地方,連煙都不抽,只靜靜守著。”
跟隨十八集團軍辦事處輾轉(zhuǎn)湘鄉(xiāng)、貴陽、重慶,他從不提身份。鄉(xiāng)民只知道“周老爺子識字多”,常請他念報紙,再用鄉(xiāng)音解釋國際國內(nèi)大事。遇到窮苦人,他給幾枚銅元,還勸“娃娃要識字,抄首《靜夜思》也行”。幾十年后,貴州青巖仍流傳著這位白須老人講故事的情景。
![]()
1942年7月5日,老人突發(fā)高熱。鄧穎超守在床邊,聽他一遍遍嘀咕:“恩來怎么還沒來?”與此同時,剛做完小腸疝氣手術(shù)的周恩來也在病榻上寫信,“請先清內(nèi)火,少食多餐,勿讓他碰掛面”。字跡顫抖,卻句句詳細。10日拂曉,父親病逝。為了不驚動術(shù)后虛弱的周恩來,紅巖的同志把靈柩暫厝溝邊竹林中。
三天后,周恩來還是察覺異樣。他推開病房門,堅持下山。見到靈堂,他撲通跪倒,手撐著木地板,額頭久久沒抬起來。那夜,誰勸都不起作用,直到晨曦透窗,他才撐著血色眼睛說一句:“辦喪事要儉,父親生前從未浪費。”
訃告刊在七月十五日的重慶《中央日報》廣告欄,寥寥數(shù)語,卻向外界正式宣告這位默默無聞老人完成了生命旅程。蔣介石曾提出吊唁,被周恩來婉拒,理由只有一句:“安葬已畢,不必勞駕。”
1949年后,周恩來把那張“爹爹遺像”裝進舊皮夾。皮夾褪色,照片邊緣裂痕加深,他依舊隨身攜帶。多次出國訪問,衛(wèi)士遞上新皮夾,他總擺手:“不用換,它還結(jié)實。”照片伴隨他走過漫長歲月,直到1976年1月那清晨,才由鄧穎超鄭重交給家族晚輩。
![]()
周劭綱一生,月薪從未過三十元,也沒留下任何手稿或回憶錄,可在兒子眼中,他閱讀報紙、削短鉛筆、夜里守?zé)艋鸬纳碛埃阋該纹鹂坦堑木匆馀c同情。有人評價這段父子情“無聲”,其實不然——歲月即是最長的對白,字句早已寫在彼此的背影上。2001年10月12日,京城已是深秋,灰黃的梧桐葉在西長安街邊飄落。人民大會堂一間并不寬敞的會議室里,近百位離退休干部圍坐,聽年逾八旬的劉向三翻讀自己的回憶錄。他聲音嘶啞,卻在念到“云宗連”三個字時忽然停頓,現(xiàn)場安靜得能聽見窗框輕輕震動。沒人想到,一本書的付梓,竟?fàn)砍鰤m封六十年的犧牲報告。
![]()
回到1990年5月,劉向三隨全國政協(xié)考察組抵達安徽亳州。本來只是討論淮河治理,他卻在餐桌上偶然聽到當(dāng)?shù)馗刹空f,十五公里外有座鹿邑縣城。鹿邑——他腦海里猛地閃現(xiàn)出瀘定橋的火光,想起那位在橋頭抱著燃油桶跳江的機槍連連長。劉向三馬上改了行程,借了一輛吉普直奔鹿邑。
車顛簸三個多小時才進縣城。他先去民政局查戶籍,又去檔案室翻族譜,運氣不錯,當(dāng)天下午就找到了云家的老屋。院門斑駁,門檻下擺著一雙手工納底的棉鞋。一位白發(fā)老婦扶著門框,神情戒備;聽劉向三自報家門,她微微發(fā)抖,嘴里只念叨一句:“他真的是紅軍?”老婦人叫王月英,正是云宗連1930年離家時新婚兩月的妻子。
![]()
當(dāng)晚,劉向三與縣委書記商量:必須立案追認烈士;同時,優(yōu)撫政策要先行。縣里表態(tài)痛快,可流程復(fù)雜,光是確認身份就需中央軍委、民政部層層核實。劉向三回京后,把所有能找到的戰(zhàn)友請到家中,把他們當(dāng)年看到的細節(jié)逐一筆錄。七十多歲的老兵們回憶片段不完整,卻在時間、地點兩個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上全部對得上——瀘定橋西岸,一名高個軍官踢翻油桶后被烈焰吞噬。
資料補充齊整,劉向三才開始梳理云宗連從少年到犧牲的軌跡。1903年,云宗連出生在鹿邑縣姚莊村。祖上連考科舉,算得上當(dāng)?shù)貢汩T第,家里掛滿字畫,卻也練武。父親云廣錦喜歡舞槍弄棒,這對幼年的云宗連影響不小——識字練武兩不誤,讓他不但能背四書,還能一口氣翻過自家后院五尺高墻。1919年,他考進河南留學(xué)歐美預(yù)備學(xué)校,校門上刻著“中州大學(xué)”四個字,馮玉祥剛把它改名不久。在那里,他遇到趙博生,從此卷進時代的漩渦。
![]()
1921年加入西北軍,云宗連只是一名見習(xí)排長。別看官不大,警衛(wèi)連天天跟著趙博生,耳濡目染,思想悄悄變化。大革命失敗后,西北軍接連被清共、被收編,趙博生愈發(fā)灰心。1931年11月14日,趙博生、季振同、董振堂把第二十六路軍拉到寧都起義,成了紅五軍團。那晚,云宗連帶著十幾個青年軍官偷偷換上布底草鞋,把大檐帽塞進了麻袋。軍團改編第二天,他當(dāng)了作戰(zhàn)處處長,開始真正成為紅軍干部。
![]()
長征途中,他幾次立功。第五次反“圍剿”拉鋸戰(zhàn)里,他在黃獅渡帶著三個排死守谷口,得到一枚三等紅星獎?wù)隆?934年,陳賡在瑞金辦步兵學(xué)校,把他調(diào)來當(dāng)教員兼連長。學(xué)校并不安穩(wěn),學(xué)員剛學(xué)會射擊就得上前線補缺。到湘江,傷亡慘重,學(xué)校被迫并入干部團。干部團有句順口溜:“個個能當(dāng)營長,排排都是硬漢。”從排長到上級干部隊,統(tǒng)共一千四百余人,全是挑出來的精兵。
1935年春,中央紅軍四渡赤水后北上,大渡河成了生死關(guān)口。蔣介石密電川軍:“共軍必蹈石達開覆轍。”毛澤東決定分左右兩翼并進瀘定橋,形成夾擊。紅二師四團繞右岸先期奔襲,干部團隨左翼日夜兼程。29日凌晨,四團開始強渡,橋板被撤、鐵索裸露,敵人點燃橋頭汽油。干部團機槍連被指定“頂?shù)阶詈笠豢獭薄.?dāng)槍聲密集到無法區(qū)分口令時,云宗連一躍而起,撲向燃油桶。第一桶被他踢進波濤,第二桶已滾成火球,他索性抱住沖下橋板。河水瞬間炸出火焰蘑菇,瀘定橋終于撿回半截木板,后隊得以通過。
![]()
參戰(zhàn)官兵記得很清楚:那個高個子河南人落水處只冒出幾次氣泡,人就沒再出現(xiàn)。干部團隨后被打散補充各師,犧牲報告在轉(zhuǎn)移途中遺失。新中國成立后,烈士名冊有時只填“無名連長”。王月英在鄉(xiāng)間聽人說,丈夫可能早當(dāng)了國民黨軍官,也可能去了臺灣,可她守著一張軍裝照,一句“他不會坑害老百姓”,咬牙過完艱苦歲月。
1992年11月19日,民政部批復(fù)文件:云宗連,革命烈士。兩周后,王月英病重,她讓女兒把那張發(fā)黃的照片放入棺木,說了一句:“讓他領(lǐng)我走。”照片貼著她的胸口,棺材就此合上。鹿邑的冬天格外濕冷,鄉(xiāng)親們抬棺時不約而同小聲議論,這家總算有了說法。
![]()
云宗連留下的只有一張全身戎裝照,卻在六十年后讓家屬拿到應(yīng)有的撫恤。如今,云姓后人仍在鹿邑,務(wù)農(nóng)的、經(jīng)商的、做教師的都有。院里那道老門重新刷了油漆,門楣上掛著“革命烈士之家”五個橫匾大字——它們并不奪目,卻在冬日陽光下泛出暗紅色的光。紅軍連長犧牲在瀘定橋,戰(zhàn)友60年后才找到他親人:要追認他為烈士
特別聲明:以上內(nèi)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nèi))為自媒體平臺“網(wǎng)易號”用戶上傳并發(fā)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wù)。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