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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賬本
四十五歲生日那晚,我酒后翻出了父親留下的鐵皮盒子。
里面沒有金銀細軟,只有一個牛皮紙封面的賬本。賬頁泛黃,鋼筆字跡洇著時光的銹色。翻到中間一頁,父親的筆跡突然變得急促,像是要把什么從胸口掏出來:
“四十五歲記:有些錢,不必再花。”
第一條下面,畫著一枚歪斜的戒指。 我忽然想起母親梳妝臺角落那個深藍絲絨盒子。金婚那年,父親要帶母親去補拍婚紗照,母親卻拉著他在老金鋪打了對最細的素圈。那天晚飯,母親的手指在燈下微微發亮,父親說:“戴得住的,才是戒指。” 那對金戒指,后來在父親手術時悄悄消失,又在我買房時,變成母親塞在我手里的一個厚信封。原來有些光芒不必鎖在暗處,它可以變成一扇窗,一扇門。
第二條旁邊,有個褪色的畢業照剪影。 父親極少參加同學會。唯一一次,是班長從美國回來做東。那晚他十點就回了,臉色在樓道燈下有些灰白。母親沒問,只熱了碗粥。我半夜起來,聽見他在陽臺低聲說:“…都在比誰的白頭發少。”后來他再也沒去過,卻每月和兩個老同學在公園下棋,石桌上總放著一壺三個人喝的茶。有些關系像酒,越陳越要兌水;有些像茶,清淡才能長久。
第三條的空白處,洇著一團墨漬,像滴淚。 上世紀九十年代,父親廠里效益好時,他也曾買過一件“夢特嬌”T恤,假領子的商標特意翻在外面。直到有次聚會,鄰座年輕人“無意”說起現在高仿多逼真。那件T恤從此消失。很多年后,他在夜市地攤看見相似花色,摸著布料笑了笑:“當年半個月工資呢。” 他把假領子剪了,布料給母親當了抹桌布。有些面子是氣球,一根針就夠。
第四條下面,貼著半張泛黃的發票,是“富春酒樓”。 那是父親最后一次應酬。他喝到去洗手間吐,回來時在走廊聽見主位上的王總對秘書說:“老李這人,實在。” 實在,在酒桌上是個微妙的詞。那晚他拒絕了續攤,打車回家時讓司機繞到小學門口,在我最愛吃的那家餛飩攤前停下。他吃了兩碗,辣油紅通通的。后來他說,那是我給他煮過最暖的醒酒湯。
第五條旁邊,畫著個面包機,打了個叉。 母親有過一段熱愛小家電的時光。面包機、酸奶機、豆芽機…陽臺上擺滿各種插電的希望。直到搬家時,父親看著這些蒙塵的“幫手”,忽然說:“其實我就愛吃樓下兩塊錢的饅頭。” 現在廚房里只有電飯煲和一口鐵鍋,母親蒸的饅頭有陽光的味道。原來我們買了太多“可能”,卻冷落了眼前的“可以”。
最后一條的空白最大,只寫了一句:“金子沉,壓心。” 父親母親唯一的首飾,是結婚時姥姥給母親的一對金耳環,很小,米粒大。金融危機那年,金價飆漲,母親卻把它熔了,打成兩顆更小的金珠,給我和姐姐系在紅繩上。她說:“戴在身上,比存在銀行像樣。” 父親在旁邊磨菜刀,磨刀聲沙沙的,像在說:有些東西,要小到貼肉,才知道是暖的。
賬本最后,是父親去世前三年補的一行字,筆跡已抖:
“人過半百,才懂——錢要花在看不見的地方。看得見的,都不貴。”
我合上賬本。窗外的城市依舊燈火璀璨,每一盞燈下,大概都有一本相似的賬本,正在被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方式改寫。
鐵皮盒的銹味混著紙張的沉香,在夜風里緩緩散開。那是時間的味道,也是醒悟的味道——原來人真的會走到某個年紀,突然就學會了,只給生命里最結實的東西買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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