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馬可·波羅到過中國嗎?這在當今大眾傳媒的認知中,是一個有爭議的熱門話題。不少人所持的懷疑態度都源于一本書,即英國人吳芳思(Frances Wood)的《馬可·波羅到過中國嗎?》(1995年英文版,1997年被譯為中文出版)。此書在三十年前出版時,便引起了很大反響,三十年來仍不斷被提起。只是有些讀者可能不知道,實際上,在史學界,尤其是元史學界,馬可·波羅到過中國并沒有爭議。
原文 :《馬可·波羅到過中國何來爭議》
作者 |南開大學 馬曉林
圖片 |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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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戰的結果不為大眾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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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內外多位元史研究者,都撰文對吳芳思的書做出了回應和批評。其中,中國學者的代表是元史專家、南開大學歷史系教授楊志玖先生(1915—2002)。楊先生早在1941年就發表了關于馬可·波羅來華的論文,在學術界可謂一錘定音。
吳芳思的書中集合了以往質疑者的各種詰難。楊志玖先生在第一時間撰文逐一回答(《馬可·波羅到過中國——對〈馬可·波羅到過中國嗎?〉的回答》,《歷史研究》1997年第3期)。2000年,楊先生發起組織了“馬可·波羅與十三世紀中國”國際學術討論會,特別邀請吳芳思參會。會議共收到論文59篇,其中包括吳芳思的《馬可·波羅的讀者:抄本復雜性的問題》。馬可·波羅的書確實以抄本流傳情況復雜而著稱,但吳芳思的文章很難說有多少新意。早在1980年代初,研究元史、中外關系史的學者黃時鑒先生(1935—2013)就已對抄本和刊本情況進行過系統梳理(《略談馬可·波羅書的抄本與刊本》)。吳芳思的文章漫談了《馬可·波羅行紀》的幾種版本被后人添枝加葉的情況。這在學術界也是老生常談了。當然,最重要的是,吳芳思這篇文章不再質疑馬可·波羅到過中國。吳芳思也自辯,寫《馬可·波羅到過中國嗎?》一書是提出一些問題,供大家討論,而不是否定馬可·波羅到過中國。總之,在參會的59篇文章中,沒有任何一篇否定馬可·波羅到過中國。因此,經過世紀之交的這次會議,“馬可·波羅到過中國”可謂蓋棺定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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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這場“世紀論戰”的結果并不為大眾所知。盡管會議綜述發表在權威學術期刊《歷史研究》2001年第4期,作為論戰失敗方的否定說卻仍然在大眾傳媒中謬種流傳。其原因,一方面是學術期刊的傳播渠道窄,閱讀門檻高,另一方面是否定說的論證方式非常具有迷惑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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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談有別于學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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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芳思曾留學中國,長期任職于英國不列顛圖書館中國部,又撰寫過關于敦煌、一戰等主題的書,對于中西文化交流做出了很大貢獻。她的《馬可·波羅到過中國嗎?》大概能激起西方人對中國的興趣,但也導致錯誤的觀點廣為流傳,誤導大眾。
就整體而言,吳芳思書有漫談的特點,趣味性強,閱讀難度低。但是該書稱不上合格的學術著作,邏輯不嚴密,自相矛盾之處頗多。如該書第九章題為《冰淇淋和意大利實心面條》,整章論證這兩樣事物與馬可·波羅不存在任何聯系,進而推論馬可·波羅不可信。實際上,馬可·波羅從未提過這兩樣物品。冰淇淋和面條由馬可·波羅帶回歐洲,是16世紀以后歐洲的民間傳說。吳氏竟然用晚于馬可·波羅三百年的民間傳說,推論馬可·波羅不可信,真是厚誣古人。
如果用學術著作的標準來衡量,吳芳思書忽視學術規范,缺乏基本史學和文獻常識,未能充分吸收前人研究成果。例如全書第一個注釋,所引英文書名就是錯的。再如第十三章討論馬可·波羅的身份,卻沒有征引蔡美彪先生的著名論文《試論馬可·波羅在中國》(《中國社會科學》1992年第2期)。迄今這也是關于該問題最重要的文章,以中、英文兩個版本發表。
吳芳思書某些部分也曲解了權威。書中引以為據的是兩位權威學者。一是法國學者伯希和(Paul Pelliot)的著作《馬可·波羅注》。吳芳思書評價道:“伯希和對馬可·波羅的準確性和他所知情況的依據提出許多懷疑……伯希和教授常常為此感到困惑。”伯希和的研究橫跨敦煌學、西域史、元史等領域,晚年將精力投入馬可·波羅研究中,恰恰是因為他對馬可·波羅深信不疑。伯希和的《馬可·波羅注》展現了其畢生學術造詣,征引十余種語言的史料,常常對疑難問題提出多種可能性,但從未困惑于也未質疑馬可·波羅來華的真實性和準確性。吳芳思書曲解的第二位權威是德國學者傅海博(Herbert Franke,又譯傅海波)。傅海博是伯希和去世后蒙元史領域的代表人物。吳芳思書反復引用傅海博1965年的一篇講稿,曲解傅海博的文意,據之質疑馬可·波羅的可靠性。傅氏講稿最后一句是“我們都必須對他(馬可·波羅)的可疑之處作善意解釋,假定他畢竟是到過那里的”。“可疑之處”指的是學界尚未解決的問題,需要“善意解釋”表達了傅海博對馬可·波羅的認可。傅海博隨后在1968年的著作《中華帝國》和1969年版《不列顛百科全書》“忽必烈汗”詞條中,便清晰地寫道“馬可·波羅書中有關中國的許多細節的精確性令人震驚”“(馬可·波羅)得到了有關遠東地區的可靠信息”。吳芳思書出版后,意大利學者羅依果(Igorde Rachewiltz)寫了一篇很長的書評,嚴厲地批評吳芳思書缺乏專業水準。傅海博閱后給羅依果寫信:“我很高興你指出了她是怎樣錯誤地引述我在1965年的臨時發言。我認為你已經最終埋葬了她的理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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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芳思書還使用“假設論證”,即假設存在一個事物來否定現存事物。她在全書結論中推測馬可·波羅的書抄自《波斯文旅行指南》。事實上,世界上并不存在《波斯文旅行指南》這樣一本書。目前沒有任何實際證據表明這本假設中的書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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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反問句最具有迷惑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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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述邏輯謬誤,只需要有識之士稍加思考和擴展閱讀便能辨清。而下面兩個是最具有迷惑性的。吳芳思書中提出了兩個問題:其一,馬可·波羅為什么沒提筷子、茶、漢字、長城、纏足等中國特色事物?其二,中國史料浩如煙海,為什么沒有直接提到馬可·波羅?
第一個問題是用反問代替論證。邏輯學上有一種謬誤,叫作“默證”,即訴諸沉默,把別人沒說的事當論據。“默證”不能作為論證方法。論證問題必須按三段論的步驟,首先提出問題,接著列舉證據,最后得出結論。而吳芳思提出了問題,自己不列舉證據,卻將疑問交給她默認的對手去解答。看似合理的提問,實際上是典型的邏輯謬誤。而所謂馬可·波羅沒提的筷子、茶、漢字、長城、纏足等事物,實際上是現當代西方人對中國的刻板印象。時代不斷發展,七百年前的元代中國,與今天的中國有很大不同。七百年多前,馬可·波羅來到元代中國,看到的是元大都、紙鈔、驛站、鹽業、杭州的橋、云南的貝幣、吐蕃的獒犬、青藏高原的麝香……馬可·波羅有豐富細致的描述,與元代史料吻合,絲絲入扣。用反問代替論證,不能說明任何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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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芳思提出的第二個問題:中國史料浩如煙海,為什么沒有直接提到馬可·波羅?吳芳思查閱了清嘉慶年間所修方志《揚州圖經》,從而發問:馬可·波羅在揚州為官三年,為何沒有在地方志中留下記載?這種質疑,乍一看很有道理,但其實缺乏史料常識。《揚州圖經》在揚州方志中是較為簡略的一種。揚州地方總志八種,按編纂時間排序為:明嘉靖《惟揚志》、明嘉靖《南畿志》、明萬歷《揚州府志》、清康熙《揚州府志》、雍正《揚州府志》、嘉慶《揚州府志》《重修揚州府志》和同治《續纂揚州府志》。揚州方志中有關元代官員的記載非常少。揚州是元代重要的大城市,行政級別是“路”,大致相當于今天的地級市。揚州路達魯花赤是行政一把手。元朝統治揚州的八十余年中,路達魯花赤三年一任,應該有將近30人。然而目前所有方志中留下記錄者總共只有2人。史料傳世,受到很多偶然因素影響。元末揚州經歷了慘烈的戰火,檔案、書籍和碑刻破壞嚴重,幸免于難的資料相當有限。方志關于揚州最高行政長官的記錄都如此殘缺不全,遑論馬可·波羅的名字。中國史料“浩如煙海”,不等于“無所不包”。吳的這個問題還緊跟著一個推論:既然中國史料中找不到馬可·波羅的名字,那么馬可·波羅沒來過中國。這也是偷換概念的論證法。實際上,史料中沒有記載,不等于不存在,這是史學研究的基本常識。
這兩個反問句在世界上傳播極廣、極具迷惑性。用反問代替論證,在辯論時是很省力的,不斷要求對方提出證據,既能掩飾自己的無知,又能永遠占據主動地位。學者認真地逐一舉證回答問題,就會陷入自證陷阱。這種反問式論證,是典型的陰謀論邏輯,不能說明任何問題。
那么,馬可·波羅到過中國,證據是什么?我的回答是:就在《馬可·波羅行紀》書中。只要仔細地將其原文與中國史料對讀,研究越深入,契合之處就會不斷被發現。歷史研究是不斷發現新知的過程。新知和未知,是值得敬畏的。讀史的意義,就是破除固步自封、抗拒新知的心態,勇敢探索自己既有認知以外的世界。
文章為社會科學報“思想工坊”融媒體原創出品,原載于社會科學報第1980期第8版,未經允許禁止轉載,文中內容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本報立場。
本期責編:程鑫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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