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里的錢鍾書
文:吳泰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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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者第一次與錢鍾書、楊絳夫婦合影
在北京三里河錢宅涼臺上(1980年,黃俊東攝)
一
我見到錢鍾書先生很晚,但記住他的大名并不晚。50年代中期進入北大中文系,常聽到老師在閑談時稱贊他才學驚人,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我的老師中,有的是他的同學,有的還是他的師輩,都是成就卓著的名教授,平日是難得佩服他人的。老師們的這些話語,對一個剛剛踏入文學門檻的青年,烙下的印記自然是深深的。
對錢鍾書先生有了點具體了解,還是在讀了他的著作之后。60年代初,我留校當研究生期間,閱讀的選擇自由度比本科時大多了。我從校圖書館借閱了錢先生40年代出版的幾乎全部作品:散文集《寫在人生邊上》、短篇小說集《人·獸·鬼》、長篇小說《圍城》、理論研究集《談藝錄》。
1958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宋詩選注》和1962年在第一期《文學評論》發表的《通感》,是朱光潛老師推薦給我的“不可不讀之作”。記得朱先生說過,《通感》比《談藝錄》好讀,只有錢鍾書寫得出。
由于自己的學識閱歷的關系,當時不可能深入把握錢先生著作博大精深的內涵,甚至有時過文字關也頗費力。不過,對錢鍾書先生的崇敬,由此在心底切實地升起。
我初次見到錢先生和他的夫人楊絳先生是在1977年。當時《文藝報》尚未復刊。我在《人民文學》雜志待了一段時間。為了支撐復刊不久的刊物,主編要我們千方百計多約些名家的稿子。
我先去求葉圣陶先生。編輯部就在葉老家對面,上班或下班前后,不時去看望他,慢慢熟悉起來。我磨到了葉老好幾篇大作,葉老還介紹我去向俞平伯先生求援。
有一次葉老從開明書店出版的《談藝錄》談到了錢先生。他問我為什么不去找錢鍾書,還有楊絳,我說一直想去拜訪他們,聽說錢先生正潛心巨制,不愿為報刊趕寫應時之作,去了怕碰釘子。
葉老聽了我的顧慮大笑著說:別怕碰釘子,他們待人很好,錢鍾書有學問,人也健談,拿不到稿子,聽他們聊聊也長見識。經葉老的鼓氣,我決定貿然去看望錢先生夫婦。
二
在一個金色秋天的下午,我來到三里河南沙溝他們的新居。來開門的是楊先生,當自我介紹并說明來意后,她微笑著輕聲叫我稍等,并很快將我引進客廳。只見客廳東頭書桌有人在伏案寫作,清瘦的臉,戴一副黑寬邊眼鏡,我知道這就是錢鍾書先生。
他抬頭見我站立著,連忙起身走過來:歡迎,歡迎!我在客廳西頭靠近楊先生書桌的一張沙發上坐下,楊先生給我一杯清茶,錢先生在我正對面的一張轉椅上坐下了。客廳寬大、明亮,秋陽投照在一排深黃色的書櫥上,色調和諧,給人以溫馨的感覺。
正當我端杯喝茶時,錢先生突然起身擺著手大聲地說:寫文章事今天不談。碰釘子我已有思想準備,但沒想到碰得這么快,這么干脆。
還是楊先生觀察細膩,見我有點局促,茶杯在手中欲放不下,便主動岔開話題,問我最近到過哪些地方,知道我剛從上海回來,便急切地問:見到巴金先生、柯靈先生沒有?他們身體好嗎?我將所見所聞一一告知,氣氛頓時活躍起來,錢先生的談興也上來了。
我靜心地聽他談,楊先生在一旁也聽著,偶爾插話。錢先生關心地問起了阿英先生身后的狀況。他那天所談,主要是中外文學史上一些名著和中國近現代文壇的趣事。跟隨他在書海遨游,他的飽學中西,使我大長見識,他的睿智、幽默、詼諧、風趣的談話,使我獲得少有的輕松和愉悅。
當室內陽光漸漸黯淡時,我才意識到該告辭了。作為一名編輯,在錢先生面前,初次,不,之后多次,我都是個不稱職者,我記不起從他和楊先生那里約到過哪篇大作,但是他們的談話對我素質修養的提高大有教益,對我具體的編輯業務也有許多寶貴的提示。
錢先生未必料到,初次聽他談話時,由于他多次憶及鄭振鐸先生,我才不忘次年鄭先生因公遇難二十周年之際為《文藝報》約請冰心先生寫了《追念振鐸》一文。事隔多年,還得補謝錢先生、楊先生二位。
三
初見錢先生之后一年多,與他們沒有聯系。有時很想再去請教,想到他正忙于《管錐編》的寫作,應酬也日益增多,不忍心打擾他們。沒想到體衰多病的錢先生還在惦記我這個晚輩新朋友。
1978年12月,我突然接到錢先生的信,信中說:“去秋承惠過快晤,后來,聽說您身體不好,極念。我年老多病,漸漸體貼到生病的味道,不像年輕時缺乏切身境界,對朋友健康不甚關心。奉勸你注意勞逸結合,雖然是句空話,心情是鄭重的。”
錢先生的這句“空話”,卻沉甸甸地流入我心底。雖然讀到他的信時我已康愈,但這遲到的問候卻給了我持久的溫暖。
錢先生和楊先生,平時極少交游,卻篤于情誼。每次見到他們,總詢問一些老友的安康,連小字輩也不放過,李健吾先生幼女和我在同一單位,她的工作、生活近況,時時是他們問起的話題。今春以來,我身體一直不好,可能錢先生他們又聽說了。
有次與楊先生通話,請她代向錢先生致候,正要放電話時,楊先生卻說:鍾書要和你說話。錢先生在電話中關照我:“注意身體,別丟了筆。”我只說了聲:“謝謝!”還能說些什么呢!
錢先生和楊先生性格各異,楊先生對人的親切初識就能明顯感受到,而錢先生待人的親切初識也不難細心體驗到,他們掛念著許多前輩、同輩、晚輩朋友,他們也為許多前輩、同輩、晚輩朋友掛念著。
十多年來,我同錢先生夫婦有著不間斷的往來。不頻繁,也不稀疏。或書信,或電話,或登門,在春天,在夏天,在秋天,在冬天。最初想去看他們,都是先寫信預約。記得1979年5月,錢先生訪美歸來,我寫信去,沒幾天就收到他的回信,告正集中“總結”,“暫勿枉駕,以免相左”。
之后,每次去看錢先生,都是電話同楊先生約,有時也有突然造訪的。時間一般在他們午休之后,有次我去西城開會,想起錢先生正在病中,午飯后去看望他。上樓時,發現才下午兩點,他們還在休息,便冒雨轉身返回報社了。
四
僅有一次,我是明知錢先生不情愿而硬著頭皮前往的。1985年,當時任中國新聞社香港分社記者的林湄小姐來北京,很想采訪錢先生。林小姐在香港和北京采訪過大陸不少文壇名將,唯獨沒有機會見錢先生。她知道錢先生不愿接受記者采訪,便托我幫忙。
我將她的希望在電話中轉告了錢先生,錢先生警覺地說:這不分明是引蛇出洞嗎?謝謝她的好意,這次免了。
林小姐見難而上,非見不可。逼得我只好建議她采用“突然襲擊”的戰術,我怕錢先生生氣,當場讓客人下不了臺。原以為會先見到楊先生,求她疏通疏通。在我的印象里,楊先生比錢先生更隨和更好通融。偏不巧,開門先見到的是錢先生。
關于這次“突擊”,林小姐以《“甕中捉鱉”記》為題發表了專訪。不妨抄錄一段:
那天下午,我們這兩個不速之客突然出現在錢老家門口。一見面,錢老哈哈地說:“泰昌,你沒有引蛇出洞,又來甕中捉鱉了……”他見我是個陌生人,又是女性,沒有再說下去,便客氣地招呼我們就坐。說來奇怪,一見之下,錢老的這兩句,一下子改變了他在我腦海中設想的形象。他并非那樣冷傲,相反是如此幽默,和藹可親。
我是這場“捉鱉”戲的目睹者。林小姐單刀直入,搶先發起進攻,平時大聲談笑、旁若無人的錢先生用沉默來抵擋,在林小姐不斷的進攻下,他出現了窘態,最后只好無奈而又認真地一一回答。
關于《圍城》,林小姐問:“錢老,你自己是留學生,小說寫的也是留學生,那么小說里一定有你的影子!”
錢先生說:“沒有,是虛構的。當然,那要看你對虛構做何理解。我在另一部書里曾引康德的話‘知識必自經驗始,而不盡自經驗出’,說那句話也可以應用在文藝創作想象上。我認為這應該是評論家的常識。”
《圍城》中主人公讀過叔本華的著作,林記者借此又問:“錢老,您對哲學有精深研究,您認為叔本華的悲觀論可取嗎?”
錢先生微笑中又帶幾分嚴肅地回答:“人既然活著,就本能地要活得更好,更有意義。從這點說,悲觀也不完全可取。但是,懂得悲觀的人,至少可以說他是對生活有感受、發生疑問的人。有人混混沌沌,嘻嘻哈哈,也許還意識不到人生有可悲的方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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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鍾書與楊絳在家中(20世紀80年代中期,筆者攝)
這臺“捉鱉”戲演了近一小時,此外還有不少精彩的答問。告別時,錢先生關照林小姐,若要發表他的所談,務必先寄給他看看。據知,林小姐寫的這篇專訪,是在錢先生過目認可后才發表的。事后我也沒有聽到過錢先生對這次被“捉”的任何不快的話。這次采訪的順利,給我觸動不少,使我加深了對錢先生為人的了解,更多地看到了他通情達理的一面。
五
其實,錢先生待人和藹可親,處事通情達理,我是早有實際感受的。1980年,我陪香港書評專欄作家黃俊東先生去看望錢先生,記得黃先生也是臨時有空,來不及事先與他們相約。
也許黃先生的木訥寡言,引起了錢先生的同情,我們一出現在錢宅門口,就受到了錢氏夫婦禮遇招待。黃先生寫過有關錢先生的文章,但他那天純粹是對仰慕已久的一位大名人的拜望,沒有問及任何寫作上的問題。彼此心情是松弛的,交談也是輕松的。
臨了黃先生提出,想替錢先生夫婦拍照,錢先生欣然同意,并主動提出與在場的人合影留念。這使我感到有點意外。錢先生平素是很不情愿朋友們尤其是新聞界為他拍照的,常開玩笑說,人長得又不好看,有什么可拍的?
我當時認識他有兩三年了,也才是第一次有機會和他們合影。稍后幾年,也就是在他的客廳里,我聽他在電話中多次拒絕國內外報紙想為他拍照的請求:“人都老了,有什么可照的!”
日常生活中的錢先生,在待人接物時,往往呈現出的正是這樣不甚和諧的狀態:有誠誠懇懇、客客氣氣的推卻,有似乎不近情理的拒絕,有勉強同意的接待,有熱情的、興致勃勃的交談。
不同的人,不同的場合,同一人,在不同的事情上,會受到他不同的接待,自然對錢鍾書也會產生各種不同的印象。
錢鍾書是一位淡漠譽毀的人,古人云:“譽不喜而毀不怒。”錢鍾書也是人,他不可能對譽毀全然無動于衷。他的人生哲學反對的只是自己不應得到的“過譽”“過福”。他常說:“福過災生,譽過謗至——這是辯證法的規律。”適度的稱贊他不僅能接受,往往還會引出他的幾分得意的微笑。
據我對錢先生的粗疏了解,坦率地說,我不認為他能做到“譽不喜而毀不怒”,但至少可以說他做到了“譽不大喜而毀不甚怒”。錢鍾書能有毅力地甚或帶有某種自我抑制地去堅持這樣做,并不比他寫出《圍城》《談藝錄》等巨著容易。
十三年前,我初次見到錢先生和楊先生,是在金色的秋天。此后幾次記憶深刻的交往也多在金色的秋天。我曾請錢先生題詞,他為我書寫了一首題為《秋心》的舊作律詩,內有一聯是:“勞魂役夢頻推枕,懷遠傷高更倚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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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者喜獲錢鍾書墨寶(1980年)
友人托我請錢先生在畫上題字,他寫了有關秋菊的兩句古語。我發現錢先生對秋天懷有特殊的喜愛。錢先生留給我的高潔而親切的印象與我對秋天的感覺又那么吻合。我難忘在金色秋天里的錢鍾書夫婦。
附記:此文刊于1990年12月2日《新民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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