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初秋,我攥著從工廠辭職的證明,在縣城老街盤下了一間三十平米的鋪面,刷上白灰,擺上貨架,“亮子百貨”的木牌一掛,我的雜貨鋪就算開起來了。貨架上從針頭線腦到鍋碗瓢盆,都是老百姓過日子的剛需,后頭那間逼仄的小屋,就是我的住處。那時候我三十歲,剛從國企“下海”,心里沒底,卻也憋著一股勁。
斜對面住的李春花,是我搬來半個月后才注意到的。她是個寡婦,丈夫在礦上出事故沒了兩年,獨自帶著五歲的女兒小梅過活。二十五歲的年紀,本該是愛俏的光景,她卻總穿著洗得發白的藍布衫,頭發用皮筋簡單束在腦后,露出光潔卻略顯蒼白的額頭。第一次她來買縫被子的粗針,聲音輕輕的帶著江南口音,小梅怯生生躲在她身后,只敢探出半個腦袋打量我。
“同志,有粗針嗎?縫厚被子用的。”她指尖捏著帕子,里面包著幾張皺巴巴的毛票。我彎腰從貨架底層翻出針線盒,注意到她指節紅腫,是常年泡在冷水里洗衣縫補的痕跡。“剛搬來?”我遞過針線,她點點頭指了指斜對面:“住那兒。”“我叫劉亮,以后缺啥盡管來,都是鄰居。”她淺淺笑了笑,沒多話,牽著小梅的手走了,那笑容淡得像初春的陽光,驅散了店鋪里的幾分昏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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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她成了店里的常客,有時買包鹽,有時稱斤醬油,話不多卻總帶著禮貌的微笑。小梅漸漸不怕我了,有次我給她抓了把水果糖,她脆生生喊了聲“亮子叔叔”,逗得我心里發暖。那時候老街的人都知道,李春花是個苦命人,在紡織廠做臨時工,白天上班,晚上就著煤油燈接縫補的活,日子過得緊巴巴。
深秋的冷雨來得猝不及防,那天傍晚她來買煤油,頭發被雨打濕貼在臉頰上,單薄的藍布衫淋得半透。“燈油沒了,小梅怕黑。”她接過我打好的煤油,手指凍得發紫。我從柜臺下翻出一副半新的勞保手套——那是工廠發的,我手大戴不慣,“這個你拿著,我戴小了。”她愣了愣,連忙搖頭:“不用,謝謝。”我瞬間反應過來,寡婦門前是非多,她活得比誰都謹慎,便把話咽了回去,看著她抱著煤油桶沖進雨里。
真正讓我們熟絡起來,是十一月的那場寒流。北風呼嘯著刮了三天,我把店里那臺十四寸黑白電視音量開得老大,正播著新聞聯播,春花突然跌跌撞撞跑進來,臉色慘白如紙。“劉大哥,小梅發燒了,你這兒有退燒藥嗎?”她聲音發顫,掏錢包的手都在抖。我趕緊找出退燒片和酒精:“用酒精擦身子降溫,要是燒到三十九度就得去醫院。”按住她遞錢的手,“先給孩子用藥,錢不急。”
那天下午我魂不守舍,貨架上的貨擺錯了好幾次,總忍不住往對面瞟。傍晚熬了鍋小米粥,裝在保溫桶里送過去時,春花開門的瞬間,我看見她紅腫的眼睛。“給孩子補補身子,生病喝這個養胃。”她抿著唇說不出話,側身讓我進門。小屋收拾得一塵不染,小梅躺在床上昏睡,小臉紅得發燙。我放下保溫桶正要走,她突然叫住我:“劉大哥,喝口水再走吧。”
那天我們才算真正聊開。她老家在江蘇,三年前嫁過來,沒承想丈夫就出了意外,廠里給的撫恤金剛夠房租。“夜里做縫補活,煤油燈熏得眼睛疼,可多做一件就能多掙兩毛錢。”她說話時很平靜,指尖卻無意識絞著衣角,我才發現這個看似柔弱的女人,骨子里藏著股韌勁。
十二月中旬的寒流來得更兇,北風刮得窗欞嗚嗚作響。我收攤時想起前幾天春花說的話,她家被子還是薄棉的,小梅夜里總凍得踢被子。白天進貨時特意多帶了兩條新棉被,摸著厚實的棉絮,我抱著一條往她家走,走到門口又猶豫了——晚上八點多,單身男人給寡婦送被子,傳出去不知要被嚼出多少閑話。可一想到小梅凍得蜷縮的模樣,我還是抬手敲了門。
門開了,春花披著件舊毛衣,頭發散在肩上,看到我懷里的被子,眼睛里滿是驚訝。“天冷,你說被子薄,我進了新的,給孩子拿一條。”我把被子往她手里塞,她卻往后退了半步,看了看空無一人的街道,輕聲說:“進來坐會兒吧,外頭風大。”屋里燒著煤爐,水壺冒著白汽,暖意撲面而來,小梅已經睡熟,小臉上還帶著未褪盡的紅暈。
“喝點熱水暖暖身子。”她給我倒了杯搪瓷缸的熱水,爐火把她的臉映得微紅。“這被子多少錢?我給你。”她從抽屜里翻出錢包,我趕緊按住:“別算錢,就當是給小梅的新年禮物。”“那不行,你做生意不容易。”拉扯間我靈機一動:“要不你幫我縫個店門簾,厚點的擋風,就當抵被子錢了。”她這才點點頭,氣氛漸漸松快下來。
我們圍著煤爐說話,她說老家的糯米糕,我說工廠的流水線,說著說著就聊到了難處。她抹了抹眼角:“不是沒想過再找,可我帶著小梅,就怕孩子受委屈。”我握著搪瓷缸的手一緊,鬼使神差地說:“那是他們沒眼光,你這么好的女人,誰娶到是福氣。”她猛地抬頭看我,眼睛亮晶晶的,像盛著星光。
就在這時,里屋傳來小梅的咳嗽聲。春花起身要去看,我跟著站起來,自然地摸了摸小梅的額頭:“不燒了,就是有點著涼。”小梅醒了,揉著眼睛看到我,甜甜地笑了:“亮子叔叔,你能給我講故事嗎?”我坐在床邊講起孫悟空三打白骨精,她聽得眼睛瞪得溜圓,春花站在門口,看著我們的眼神格外柔和。
十點多我準備走,她送我到門口,突然叫住我:“劉大哥,今晚風特別大,我一個人...有點怕。”她攥著衣角,臉頰泛紅,聲音輕得像羽毛。街坊的閑言碎語在我腦子里轉了一圈,可看著她孤單的身影,我脫口而出:“我再陪你坐會兒。”關上門的瞬間,風被擋在外面,屋里的暖意裹著煤爐的煙火氣,讓人心安。
“你為什么對我們這么好?”她給我續上熱水,輕聲問。“因為你值得。”我看著她的眼睛,“你修我家壞了的收音機,我加班時你給我留熱饅頭,這些我都記著。”她的眼淚突然掉下來:“我以為你只是可憐我。”“不是可憐,是真心想照顧你和小梅。”我握住她冰涼的手,她沒躲,指尖微微顫抖。
那天我們約定,先不公開關系,等開春再說。往后她來店里,總會“順便”帶份熱乎的飯菜,我進貨回來,也會“順手”幫她扛桶水。小梅成了我們之間的小紐帶,每天放學都先跑到我店里,喊著“爸爸”要糖吃——這是她自己改的口,聽得我心里甜絲絲的。
春節前春花回江蘇老家,那半個月我守著空蕩蕩的店鋪,總覺得少了點什么。除夕夜我煮著速凍餃子,突然聽見敲門聲,開門一看,春花提著行李站在雪地里:“小梅想你,我也想。”我一把抱住她,雪粒子落在肩上都不覺得冷。那個年,我們在店里貼春聯、包餃子,小梅圍著我們跑,電視里放著《難忘今宵》,春花靠在我肩上:“這是我兩年來過的最踏實的年。”
1989年五月,我們領了結婚證,請了老街的鄰居吃了頓便飯。沒有彩禮,沒有婚紗,我攢錢買了臺蝴蝶牌縫紉機送給她:“你手藝好,以后在家做縫紉,不用去工廠受凍了。”她哭了又笑,摸著縫紉機說:“這比啥都金貴。”九月小梅上小學,背著我買的新書包,逢人就說:“我有爸爸了,是亮子叔叔。”
日子一天天好起來,我的雜貨鋪改成了小超市,她的縫紉活也越接越多。后來我們又有了兒子,一家四口熱熱鬧鬧。那床當年送她的棉被,她一直留著,每年冬天都拿出來曬,棉絮蓬松柔軟,帶著陽光的味道。她說這床被子不僅暖了身子,更暖了她的心。
如今三十多年過去,我們都已頭發花白,超市交給兒子打理,小梅也成了小學老師。每年換季,春花還會把那床舊棉被翻出來,拍打上面的灰塵:“你還記得不,那年你送被子來,我手都凍僵了,你握著我的時候,我覺得渾身都熱了。”我握住她布滿皺紋的手,就像當年在煤爐旁那樣:“當年是送你一床被子,現在我要暖你一輩子。”
1989年的那個寒夜,我敲開的不僅是一扇門,更是兩個人的新生。生活或許艱難,可一句善意的問候,一床溫暖的棉被,就能讓兩顆孤獨的心靠在一起。現在老街拆了,高樓蓋起來了,可那床舊棉被我還留著,它藏著我們最樸素的愛情,也藏著那個年代最珍貴的溫情——不是轟轟烈烈,而是相濡以沫,暖了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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