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我叫陳大柱,1976年,我24歲了,是青石溝村出了名的大齡光棍。
不是我長得丑,也不是我人懶,十里八鄉提起陳大柱,誰不豎個大拇指,說我干活是把好手。
可一提到說親,人家就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為啥?
窮。
我家窮得叮當響。
屋是土坯的,下大雨都漏風。
爹前幾年在公社修水庫的時候,被山上滾下來的石頭砸斷了腿,成了個藥罐子,一年到頭躺在炕上哼哼。
娘為了照顧爹,為了這個家,累出了一身病,腰彎得像張弓。
家里還有個12歲的妹妹大丫,身上穿的衣服,補丁摞補丁,都快看不出本來的顏色了。
全家就靠我一個壯勞力掙工分,那點糧食,填飽肚子都勉強,哪還有閑錢說媳婦。
村里人背后都叫我“窮光蛋”,說我陳大柱這輩子就是打光棍的命。
同村的鐵蛋,比我還小兩歲,去年就娶了媳婦,今年娃都抱上了,滿村子亂竄。
每次看到鐵蛋媳婦抱著娃在他家門口曬太陽,我娘就偷偷抹眼淚。
夜里,我總能聽見她在爹的炕邊上嘆氣。
“他爹,咱大柱這都二十四了,可咋辦啊?”
“你說,我要是哪天兩眼一閉,到了下邊,有啥臉去見陳家的列祖列宗啊?”
爹就悶著聲咳嗽:“別說了,睡吧。”
我躺在隔壁的小屋里,聽著爹娘的對話,心里像被刀子剜一樣。
我把拳頭攥得咯吱響,指甲都快嵌進肉里了。
我恨自己沒本事,恨這該死的窮。
我只能更拼命地干活,天不亮就下地,天黑透了才回家,想著多掙點工分,給家里多攢點家底,或許,哪家瞎了眼的姑娘,就看上我這身力氣了呢?
就在我快絕望的時候,媒婆王嫂子找上了門。
那天我剛從地里回來,一身的泥,王嫂子就扭著腰,揣著手進了我家的院子。
“大柱娘,忙著吶?”
我娘趕緊放下手里的活,又是端板凳又是倒水。
“王嫂子,啥風把你給吹來了?”
王嫂子喝了口水,用她那雙精明的眼睛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看得我渾身不自在。
她清了清嗓子,說:“大柱娘,我來是給你家大柱說門親事。”
我娘一聽,眼睛都亮了,激動得嘴唇直哆嗦。
“啥?王嫂子,你……你沒開玩笑吧?”
“你看我像開玩笑的樣嗎?”王嫂子一拍大腿,“就是吧,這姑娘,情況有點特殊。”
我娘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咋個特殊法?”
“是村東頭劉瞎子大爺家的那個……啞妹。”
我娘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就僵住了。
屋子里的空氣,也瞬間冷了下來。
啞妹,我知道她。
她是六年前流落到我們青石溝村的。
那年冬天,雪下得特別大,封了山。
村口打柴的二牛說,他看到雪地里躺著個人,還以為是凍死的野物。
走近一看,是個十五六歲的姑娘,穿著身單薄的城里衣裳,臉凍得發紫,餓暈過去了。
是村里的劉瞎子大爺,一個孤寡老人,把她背回了家,喂了幾天米湯,才把人救活。
可姑娘醒來后,一句話都不會說,問啥都搖頭。
村里人都說,這是個啞巴。
劉瞎子大爺沒兒沒女,心善,看她可憐,就把她收留了,取名叫“啞妹”。
這一留,就是六年。
村里人都覺得啞妹來歷不明,又是啞巴,晦氣,所以雖然她今年都二十一了,模樣也周正,卻一直沒人敢上門提親。
我娘的臉拉得老長。
“王嫂子,你這不是拿我們家開涮嗎?一個啞巴,能生娃嗎?以后日子咋過?我們家大柱,再窮也不能娶個啞巴啊!”
王嫂子也不生氣,慢悠悠地說:“大柱娘,你先別急。劉瞎子大爺說了,啞妹不要一分錢彩禮,只要男方家對閨女好就行。你想想,現在娶個媳婦得多少錢?你家這情況……能娶上個囫圇媳婦就不錯了。”
這話,戳心窩子。
我娘不吭聲了,眼圈卻紅了。
王嫂子走后,我娶啞巴的事,像長了翅膀一樣飛遍了整個青石溝。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都帶著嘲笑。
“聽說了嗎?陳大柱要娶那個啞巴了。”
“真是窮瘋了,連啞巴都要。”
“以后他們家可熱鬧了,一個瘸子,一個病秧子,再加個啞巴,絕了!”
我聽著這些風言風語,心里堵得慌,晚飯都沒吃下。
我一個人跑到村后的山坡上,坐了一晚上。
我想起了啞妹。
其實,我見過她好幾次。
她不像村里別的姑娘,咋咋呼呼的。
她總是安安靜靜地干活,洗衣服,喂雞,很少抬頭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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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我從劉瞎子大爺家門口過,看到她蹲在地上,用一根小樹枝在泥地上劃拉。
我好奇,偷偷湊過去看了一眼。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
她在寫字。
那字,一筆一劃,工工整整,比村里教書的周先生寫的都好看。
我當時就愣住了,一個流落到我們山溝溝里的啞巴姑娘,怎么會寫這么一手好字?
還有一次,我看到她給劉瞎子大爺補衣服,那針線功夫,密密麻麻,繡出來的花樣,我敢說,城里供銷社賣的手帕都沒那么精致。
這個啞妹,身上處處透著古怪。
第二天,我借著給劉瞎子大爺送柴火的名義,又去了他家。
我把柴火卸在院子里,偷偷往屋里瞟。
啞妹正在院子里洗衣服,陽光落在她臉上,把她的臉頰照得白凈透亮。
她長得真好看,不是村里姑娘那種黑紅的健康,而是一種說不出的白凈,像細瓷碗。
她的手也細嫩,不像干慣了粗活的手。
她好像感覺到了我的目光,抬起了頭。
四目相對。
我心里“咚”的一下,臉瞬間就紅了,緊張得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她沒有像別的姑娘那樣尖叫著躲開,只是靜靜地看著我,然后,沖我微微點了點頭。
她的眼神,清亮得像山泉水,沒有一絲雜質。
那一刻,我心里咚咚咚地亂跳。
我幾乎是跑著回了家,一進門就對我娘說:
“媽,我要娶她。”
我娘愣了半天,最后長長嘆了口氣。
“罷了罷了,都是命。”
1976年秋天,我把啞妹娶進了門。
婚禮簡單得不能再簡單。
沒有鞭炮,沒有酒席,我娘扯了二尺紅布,剪了幾個囍字,貼在門上窗上,就算禮成了。
接親那天,劉瞎子大爺拉著啞妹的手,走一路哭一路。
“閨女,是大爺沒本事,對不住你,讓你受苦了。”
啞妹跪在劉瞎子大爺面前,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她也哭了,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可就是發不出一點聲音。
那場面,看得我心里酸酸的。
我在心里暗暗發誓,這輩子,我一定對她好。
啞妹進了我們家的門,這個家,好像一下子就活了過來。
她手腳麻利,話雖不說,但眼力見兒極好。
她把那間黑乎乎的土坯屋收拾得窗明幾凈,東西都擺得整整齊齊。
她照顧我爹娘,比我這個親兒子都細心。
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給我爹端屎端尿,擦身子,從來沒嫌過臟。
我娘咳嗽,她就半夜起來熬梨水,一勺一勺地喂。
我爹常年臥床,身上都快長褥瘡了,是她天天用熱水擦,又找了草藥來敷,沒過一個月,我爹后背的皮膚都變得干干凈凈。
我娘逢人就夸:“我家啞妹,啞是啞,但心眼兒好,手也巧,比那些會說話的懶婆娘強一百倍!”
村里人的風言風語也漸漸少了,甚至有人開始羨慕我,說我陳大柱是傻人有傻福,娶了個寶。
我也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每天從地里回來,都能喝上熱乎乎的飯,穿上干干凈凈的衣裳。
媳婦雖然不會說話,但她會對我笑。
那笑容,比啥話都暖心。
可時間長了,我漸漸發現啞妹有些不對勁。
有一次,我看到她偷偷翻我爹藏在炕席底下的舊報紙。
那些報紙都泛黃了,是我爹年輕時留下來的。
她看得特別認真,眉頭緊鎖,好像在找什么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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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次,我半夜起夜,迷迷糊糊中,聽見她在夢里喃喃自語。
雖然聽不清說的啥,但那聲音,明明就是在“說話”,不是那種“啊啊”的聲音。
我當時一個激靈,睡意全無。
她寫的字,我也偷偷拿給村里教書的周先生看過。
周先生捏著那張寫了字的廢紙,愣了半天,嘴里嘖嘖稱奇。
“這字……這筆鋒,這氣韻,比我寫得都好啊!大柱,你媳婦……她真是鄉下人?”
最奇怪的是,每次村里大隊部的大喇叭放廣播,特別是播報一些省里市里的新聞時,她都會立刻停下手里的活,側著耳朵,仔仔細細地聽。
那專注的神情,好像生怕漏掉一個字。
我心里開始犯嘀咕:她真的是啞巴嗎?
有一次,我起了壞心思,想試探她。
她正在院子里喂雞,我悄悄走到她背后,冷不丁地大喊了一聲她的名字:“啞妹!”
她的肩膀明顯地劇烈抖了一下,手里的雞食都撒了。
可她,卻沒有回頭。
她只是僵硬地站了一會兒,然后繼續彎腰,默默地把撒了的雞食重新攏起來。
那一刻,我心里翻江倒海。
她聽得見。
她絕對聽得見。
那她為什么不回頭?為什么不應聲?
一個可怕的念頭在我腦子里冒了出來:她在裝啞巴。
可她為什么要裝啞巴?
她到底是什么人?
她在躲什么?
這些問題,像一團亂麻,在我心里越纏越緊。
我好幾次都想開口問她,可話到嘴邊,看著她為這個家忙里忙外的身影,看著她對我爹娘無微不至的照顧,我又狠不下心。
萬一,她有什么難言之隱呢?
萬一我問了,把她嚇跑了呢?
我不敢想。
我就這樣,揣著滿肚子的疑問,和她過著一種奇怪又安穩的日子。
轉眼,就到了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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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成親已經三個月了,卻一直沒有圓房。
不是我不想,是我不敢。
她太瘦了,像根豆芽菜,我怕一碰就碎了。
而且,她看我的眼神,總是帶著一絲怯生生的躲閃,像受驚的小鹿。
我不想嚇著她。
我跟娘說,再等等,等她身子養好點。
娘急得直跺腳,卻也拿我沒辦法。
那天,下著鵝毛大雪,山路都封了。
我爹娘帶著妹妹大丫,去了鄰村的舅舅家走親戚,要住上兩天才回來。
家里,就只剩下我和啞妹。
晚上,我燒了熱水,讓她燙腳。
那是我從灶膛里掏出的帶著火星的柴灰,埋在瓦罐里,焐了半個時辰才得來的熱水。
屋里燒著炕,暖烘烘的,土坯墻被火光映得一片溫暖的橘黃。
屋外,北風像野獸一樣在山谷里咆哮,卷著鵝毛般的大雪,狠狠地抽打著薄薄的窗紙,發出“噼啪”的聲響。
我蹲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把她的腳放進木盆里。
熱水的熱氣氤氳升騰,模糊了她的臉。
她的腳很小,也很白,不像村里其他姑娘那樣因為常年光腳下地而粗糙寬大。
我用我那雙布滿老繭和裂口的手,輕輕地給她搓著腳,那細膩的觸感,讓我心里一陣發燙,臉也跟著燒了起來。
就在這時,村里大隊部的大喇叭突然“滋啦”一聲,響起了一陣刺耳的電流聲,然后一個字正腔圓的男聲,突兀地劃破了雪夜的寧靜。
這大半夜的,廣播響得有些突兀。
里面播了一條很長的新聞,嘰里呱啦的,都是些我聽不懂的詞,好像是什么文件,什么平反。
我沒在意,繼續低頭給她擦腳,想把她腳趾縫里都擦得干干凈凈。
可我手里的動作忽然一空。
她猛地把腳從水里抽了出來,水花濺了我一臉。
我一抬頭,卻看見啞妹已經像被什么東西牽引著一樣,赤著腳,踩在冰冷的土地上,一步步走到了窗邊。
她伸出手,指尖輕輕貼在被風雪吹得震顫的窗紙上,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像一尊石化的雕像。
她的背影在昏暗的油燈下顯得格外單薄,身體在微微發抖,眼眶紅紅的。
我心里一緊,那股子沒來由的心疼又涌了上來,趕緊站起來。
“啞妹,你咋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快,地上涼,快回炕上來。”
我走過去,想把她拉回來。
她卻突然轉過身,猛地一下撲進我懷里,緊緊地抱住了我,力氣大得驚人,撞得我后退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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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整個人都僵住了。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抱我。
她的臉深深地埋在我那件打了好幾個補丁的粗糙棉襖胸口,冰涼的鼻尖抵著我的皮膚。
她的肩膀在劇烈地顫抖著,我能清晰地感覺到,一股溫熱的、洶涌的液體,正迅速浸濕我胸前的衣裳。
她在無聲地哭泣,哭得那么傷心,那么壓抑,像是要把積攢了好多年的委屈和痛苦,全都哭出來。
我徹底慌了神,一雙手懸在半空中,不知道是該抱著她,還是該推開她,最后只能手足無措地一下一下拍著她的背。
“啞妹,你咋了?你別嚇我啊……是不是誰欺服你了?你告訴我,我去找他算賬!”
她沒有回應,只是抱得更緊,仿佛要將自己揉進我的身體里。
我聞到她頭發上淡淡的皂角香,混著她眼淚的咸濕味道,心里又慌又亂,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疼惜。
我輕輕拍著她的背,笨拙地安慰著:“沒事,沒事了啊,有我呢……天大的事,有我給你扛著……”
我正想再說點什么,突然,懷里的人動了。
她緩緩抬起頭,那雙蓄滿了淚水的眼睛在跳動的燭火下,亮得驚人,像兩顆被雨水洗過的星星。
她的嘴唇在劇烈地顫抖著,一開一合,似乎在用盡全身的力氣,想要沖破某種無形的枷鎖。
一個聲音,從她嘴里發了出來。
很輕,很輕,像雪花落在地上的聲音,卻又像一道驚雷,在我耳朵里轟然炸開——
“大柱……”
她叫了我的名字。
清清楚楚,字正腔圓,不是啞巴那種含糊不清的咿呀聲,而是一種我從未聽過的、帶著一絲江南水鄉般柔軟和清甜的調子,比村里教書的周先生念課文還要好聽。
那一瞬間,我感覺我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從頭到腳,一片冰涼。
我渾身的汗毛一根根全都倒豎了起來,后背的雞皮疙瘩起了一層又一層。
我死死地盯著她,嘴巴張得老大,想要說什么,喉嚨里卻像是被一團棉花堵住了,發不出任何聲音。
她會說話。
她不是啞巴。
這個念頭,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我的腦子里,燙得我靈魂都在顫抖。
六年。
她在我們青石溝,裝了整整六年的啞巴!
那她到底是誰?
她為什么要騙我?騙所有人?
她為什么要躲在這個鳥不拉屎的窮山溝里?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狂風卷著雪粒子,狠狠地抽打在窗紙上,發出“噼啪”的聲響。
屋里的油燈,被風吹得跳了幾下,光影搖曳,把她的臉映得忽明忽暗。
她看著我驚恐的表情,眼淚流得更兇了,嘴唇又動了動,帶著哭腔,像是要說什么,卻又不敢說。
“大柱,我……我有話要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