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了,胡鵬嘶啞的“三點鐘方向”還在耳邊炸響。
我總在深夜摩挲那只生銹的水壺,仿佛能觸到戰友未冷的血。
那一瞬的心軟,換來的是永世的愧怍。
如今我要去越南,去建一條鐵路。
飛機降落時,黑衣軍人沉默地舉著寫有我名字的牌子。
黑色轎車穿過陌生的街巷,駛入一座靜謐莊園。
水晶燈下,肩章閃爍的女將軍轉過身來。
她微笑,眼角的細紋里藏著雨林的潮濕與硝煙。
她說:“曹先生,二十年了。”
我手中的玻璃杯,應聲裂開一道細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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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晨光透過南寧老屋的窗格,細細地鋪在紅木桌面上。
我坐在藤椅里,指尖反復摩挲著一只軍用水壺。
壺身銹跡斑斑,壺口有一道深刻的凹痕,漆早已斑駁。
女兒曹薇的腳步聲在門外響起,輕快又帶著催促。
“爸,行李我都收拾好了。十點的車去機場,來得及。”
她推門進來,見我手里的水壺,聲音便軟了下去。
“又想起胡叔叔了?”
我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目光落在壺底刻著的模糊字跡上。
“胡鵬”,兩個字被歲月磨得幾乎難以辨認。
曹薇走近,蹲在我膝邊,握住我另一只微微發顫的手。
“那條鐵路,對兩邊都好。媽也說,您該出去走走。”
她母親五年前病逝后,這屋子便愈發空曠冷清。
我退休前經營的建筑公司,如今是女兒在打理。
這次越南的基建項目,是她力主推進,也是老友林宏盛牽的線。
“聽說線路要經過諒山那邊……”曹薇斟酌著字句。
“我知道。”我打斷她,聲音有些干澀。
諒山。那片山嶺的名字像一枚生銹的針,輕輕刺了一下心口。
我慢慢站起身,將水壺小心地放進隨身攜帶的舊挎包里。
“走吧。”我說。
院子里那棵老榕樹還是父親趙長壽當年種下的。
他曾是跨過鴨綠江的老兵,晚年總愛坐在樹下講他的崢嶸歲月。
唯獨不講七九年之后的事。那是我們父子間沉默的禁區。
車駛出小巷,我將額頭抵在微涼的車窗上。
城市高樓漸次掠過,遠處群山如黛。
恍惚間,那山影與記憶里濕熱蒸騰的雨林輪廓重疊在一起。
02
飛機引擎發出低沉的轟鳴,穿透云層。
我靠在頭等艙柔軟的座椅里,閉著眼,卻毫無睡意。
林宏盛坐在過道另一邊,正翻看著項目資料,眉頭微鎖。
“老曹,越方對接的層級比預想的高。”他側過頭,壓低聲音。
“軍方背景?”我問。
“嗯,國防經濟部門直接介入,說是重視雙邊合作。”
他遞給我一份簡短的背景資料,上面有個越南名字:??ng Nh? T?nh。
音譯過來,大約是“鄧雅靜”。旁邊附注的軍銜是少將。
一個女性,在越南軍隊系統升至將官,絕非尋常。
我盯著那名字,莫名的熟悉感如潮水般涌來,卻又抓不住實形。
“具體事務,還是她的一位副手負責,姓阮。”林宏盛補充道。
我點點頭,將資料放下,重新合上眼睛。
困意終于漫上來,帶著飛機顛簸的節奏,將我拖入往事。
炮聲。不是沉悶的轟鳴,而是尖銳的、撕裂空氣的尖嘯。
然后是重物落地的悶響,泥土和碎葉濺到臉上的刺痛感。
濕熱。南方邊境雨林的濕熱,像厚厚的毯子裹住口鼻,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腐爛植物的甜腥氣。
“曹和!趴下!”
胡鵬的吼聲炸響在左近,我本能地撲倒,一串子彈擦著頭皮飛過。
“三點鐘方向!有醫護兵!在樹后!”
他的聲音嘶啞,帶著血氣。我循著他指的方向望去。
茂密的灌木叢在晃動,一抹淺色忽隱忽現,像是軍服。
“抓活的!”班長命令道。
我握緊半自動步槍,貓著腰,跟著胡鵬和其他兩個戰友包抄過去。
林間光線昏暗,到處都是倒木、藤蔓和不知名的帶刺植物。
腳步必須放得很輕,踩在厚厚的腐殖層上,發出窸窣的微響。
那抹淺色忽然消失了。胡鵬示意我們分散,保持警戒。
我獨自向一片更密的竹林摸去。濃烈的血腥味毫無征兆地鉆進鼻孔。
然后,我看見了“她”。
蜷縮在一截巨大枯樹樁的根部,雙手死死按著腹部。
墨綠色的越軍軍服下擺,已被深色液體浸透,看不出是泥水還是血。
她抬起頭,臉色慘白如紙,嘴唇沒有一絲血色。
很年輕,可能不到二十歲。眼睛里盛滿了純粹的恐懼,還有劇痛下的渙散。
她看著我的槍口,看著我國徽下的臉,身體開始劇烈顫抖。
嘴唇翕動了很久,幾個生硬的中文音節擠了出來:
“別……殺我……”
我的手指扣在扳機上,骨節發白。汗水流進眼睛,刺痛。
那眼睛里的恐懼,像一面鏡子,映出我同樣年輕而惶恐的臉。
就在這時,側后方不遠處的林子里,清晰地傳來“咔嚓”一聲。
是槍栓拉動的聲音。
“曹和!小心!”胡鵬的驚呼和槍聲幾乎同時響起……
“先生?先生?”
空乘溫柔的聲音將我喚醒。我猛地睜開眼,冷汗已浸濕了襯衫領口。
“飛機即將降落河內內排國際機場,請您系好安全帶。”
窗外,陌生的土地在晨曦中緩緩展開。
我深吸一口氣,抹了把臉,指尖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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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回憶的閘門一旦打開,往事便洶涌而來,不容抗拒。
那是1980年初春,邊境的戰火尚未完全平息,摩擦不斷。
我們連奉命執行一次邊境拔點清剿任務。我是剛滿二十歲的新兵。
胡鵬長我三歲,是班里最沉穩的老兵,像兄長一樣照應我。
發現那個越軍女醫護兵——后來知道她叫鄧雅靜——的那天,細雨蒙蒙。
雨水沖刷著林子,卻沖不散濃重的硝煙和血腥味。
她蜷在那里,像一只受傷瀕死的小獸。腹部的傷口顯然很嚴重。
我手里的56式沖鋒槍槍口,對著她慘白的額頭。
“別殺我……”她又說了一遍,聲音細若游絲,眼淚混著雨水流下。
我猶豫了。她是醫護兵,也是敵人。可她現在毫無反抗之力。
戰斗條令和人性本能在我腦子里激烈撕扯。
“醫護兵……不直接參與戰斗……”一個念頭微弱地冒出來。
我握槍的手,幾不可察地向下低了低。
就在這瞬息之間,側后方那聲“咔嚓”的槍栓聲,像驚雷炸響!
“曹和!小心!”胡鵬的吼聲穿透雨幕。
緊接著是爆豆般的槍聲!來自我們側翼!埋伏!
我本能地向一旁撲倒,滾到樹后。原先站立的位置,泥土飛濺。
“撤退!交替掩護!”班長的命令在槍聲中破碎不堪。
我倉促回頭,看向枯樹根處。
那個女醫護兵已經不見了,只留下一灘暗紅的血跡,被雨水迅速沖淡。
而胡鵬為了掩護我側翼,在開槍還擊時,被不知何處射來的子彈擊中。
我聽見他悶哼一聲,身體重重撞在樹干上,然后緩緩滑倒。
“胡鵬!”我紅著眼睛想沖過去。
“別過來!走!”他嘶吼著,繼續朝子彈來襲的方向射擊,火力卻迅速減弱。
那是我最后一次聽見他的聲音。
等到我們連隊援兵趕到,擊退那股潛伏的越軍小分隊時,胡鵬已經沒了氣息。
他倒在那片竹林邊緣,眼睛還睜著,望著陰沉沉的天。
手里緊緊攥著的,是那只軍用水壺,壺身被一顆子彈擊中,深深凹陷下去。
我跪在他身邊,渾身發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巨大的悔恨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嚨。
如果當時我果斷開槍,或者立刻逮捕她,是不是就不會有那聲暴露位置的槍栓聲?
是不是胡鵬就不會死?
沒人責備我。戰場上瞬息萬變,生死難料。
班長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重重嘆了口氣。
但我無法原諒自己。那個越軍女醫護兵慘白的臉,和胡鵬圓睜的、失去神采的眼睛,
在我此后的無數個夜晚,交替出現。
戰后,我多方打聽,想知道那天埋伏的越軍部隊番號,想知道那個女醫護兵的下落。
信息寥寥。只知道那支小分隊隸屬越軍某部特工單位,慣用誘餌戰術。
“用傷員,甚至醫護兵做誘餌,引我們靠近,然后伏擊。”
一位參加過多次戰斗的營長,在戰后總結時悶聲說。
“狠哪。”
這兩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在我的心上。
我繼承了胡鵬那只被打凹的水壺,也繼承了一份沉甸甸的、無法言說的罪疚。
轉業后,我下海經商,憑著吃苦和一點運氣,把公司做得不小。
娶妻生子,人生似乎步入坦途。
可只有我知道,心底某個角落,永遠留在了1980年春天,那片濕熱的雨林里。
父親趙長壽臨終前,握著我的手,渾濁的眼睛看著我。
“我打過美國佬,你打過……都過去了。好好活。”
他始終沒提那場邊境戰爭,沒提胡鵬。
有些傷痕,刻在骨頭上,言語無法觸碰。
04
飛機平穩著陸,滑行時的震動將我徹底拉回現實。
河內機場的航站樓頗具現代感,玻璃幕墻反射著東南亞炙熱的陽光。
打開手機,信號恢復,幾條曹薇叮囑注意安全和時差的信息跳了出來。
林宏盛和我隨著人流走向出口,他一邊走一邊張望接機的人。
“說好了,有司機舉牌……”他話音未落,腳步頓住了。
我也看到了。
接機人群稍外側,站著兩名身著黑色西裝、身形筆挺的男子。
他們神色冷峻,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出口。其中一人手里舉著一塊黑色啞光牌子。
沒有常見的公司標識或歡迎字樣,只有兩個簡潔的白色漢字:曹和。
這種接機方式,透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官方意味。
林宏盛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帶著詢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我定了定神,朝他微微點頭,然后徑直向那兩人走去。
“我是曹和。”我平靜地開口。
舉牌的男子目光落在我臉上,仔細審視了兩秒,隨即垂下視線。
“曹先生,一路辛苦。”他中文發音標準,但語調平直。
“鄧將軍派我們來接您。請。”
語氣恭敬,卻帶著軍人特有的、不容商榷的強硬。
另一人已經無聲地接過我和林宏盛手中的小型行李箱。
“鄧將軍太客氣了。”林宏盛試圖緩和氣氛,“我們是來洽談商業……”
“林先生請放心,項目事宜已安排妥當。”黑衣男子打斷他,側身示意,“車在外面。”
走出機場,熱浪撲面而來。
路邊停著的不是普通商務車,而是一輛黑色的奔馳轎車,款式莊重。
車前蓋上,插著一面小小的、紅底金星的越南國旗。
副駕駛位置,還坐著一位同樣黑衣的年輕人,目光警惕地觀察著四周。
這排場,遠超一般的商務接待規格。
我和林宏盛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疑惑和凝重。
車子沒有駛向市區常見的酒店方向,而是沿著一條寬闊的林蔭大道疾馳。
窗外掠過的是整齊的樹木、宏大的公共建筑,以及偶爾出現的、持槍站崗的士兵身影。
氣氛沉默得有些壓抑。林宏盛幾次想開口和副駕那位(似乎是助理或秘書)攀談,
對方都只是禮貌而簡短地回答,絕不多說一句。
我靠在質感細膩的真皮座椅上,望著窗外陌生的街景。
右手不自覺地伸進隨身的舊挎包,握住了那只冰冷的、生銹的水壺。
凹凸的壺身硌著掌心,帶來一絲奇異的鎮定。
車子最終拐入一條幽靜的道路,兩旁是高大的圍墻和茂密的熱帶樹木。
經過一道有衛兵站崗、緩緩打開的厚重鐵門,駛入一座占地面積頗廣的莊園。
園林經過精心打理,草坪如毯,點綴著修剪整齊的灌木和盛開的熱帶花卉。
深處,一棟融合了法式殖民風格與越南本地特色的白色建筑靜靜矗立。
車子在主樓前的環形車道穩穩停下。
黑衣男子率先下車,為我們拉開車門。
“兩位先生,請。鄧將軍在宴會廳恭候。”
我抬腳踏上光潔的大理石臺階,心跳,在悶熱的空氣里,不知不覺加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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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門廳挑高極高,懸掛著巨大的水晶吊燈,折射出璀璨卻冰冷的光。
地面是光滑如鏡的深色大理石,腳步聲清晰回響,更襯得四周寂靜。
空氣里飄著淡淡的、類似檀香的幽靜氣味,混合著熱帶花卉的甜香。
一名身著傳統奧黛、儀態端莊的年輕女子迎上來,無聲地引領我們向內走去。
穿過一道拱門,眼前豁然開朗。
是一間寬敞的宴會廳,落地長窗外是精心布置的庭院景觀,綠意盎然。
長條餐桌鋪著潔白的桌布,銀質餐具和水晶杯盞擺放得一絲不茍。
但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會不由自主地被站在大廳中央的那個人吸引。
她背對著我們,正微微仰頭,看著墻上懸掛的一幅巨大的越南山水漆畫。
身姿挺拔,穿著剪裁合體的越南人民軍將官常服,深綠色,肩章上的將星醒目。
頭發在腦后挽成一個光滑而嚴謹的發髻,露出白皙的頸項。
聽到腳步聲,她緩緩轉過身來。
時間,仿佛在那一刻被拉長、凝滯,然后又被猛地加速,狠狠撞向我的胸口。
臉龐。那張臉,與我記憶深處那張慘白、驚恐、沾滿雨水和淚水的年輕面容,
在輪廓上重合,又因二十年的歲月沖刷,變得成熟、銳利,沉淀著威儀與風霜。
眼角的細紋,緊抿的嘴唇,下頜清晰的線條。
唯有那雙眼睛——此刻正看向我的眼睛——雖然沉靜深邃,
但在目光交錯的剎那,我仿佛又看到了雨林中那一閃而過的、絕望的祈求。
是她。
那個枯樹根下,腹部中彈,用生硬中文說“別殺我”的越軍女醫護兵。
鄧雅靜。
她臉上展開一個得體的、屬于東道主和高級將領的微笑。
步伐從容地朝我們走了幾步,伸出手。
“曹先生,林先生,歡迎來到河內。”
她的中文比記憶中流利得多,幾乎聽不出口音,嗓音溫和卻有力。
林宏盛顯然愣住了,看看她,又看看我,似乎察覺到某種不尋常的氣氛,
但還是迅速反應過來,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
“鄧將軍,久仰。勞煩您親自安排,實在過意不去。”
鄧雅靜微笑著與林宏寒暄兩句,目光隨即落在我身上。
那目光平靜無波,卻像帶著實質的重量。
她朝我伸出手。
“曹先生,”她停頓了一下,微笑的弧度似乎深了一點點,
聲音也放得更緩,仿佛在品味這個名字,
“二十年了。”
簡簡單單四個字。
卻像一把鑰匙,猛地捅開了我心底那扇銹蝕最深、封鎖最嚴的門。
剎那間,炮火聲、雨聲、胡鵬的嘶吼、槍栓的脆響、那雙恐懼的眼睛……
所有聲音和畫面轟然倒灌!
血液仿佛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刻褪得干干凈凈。
指尖冰涼,手臂僵硬得不聽使喚。
侍者恰在此時托著銀盤走來,上面放著盛滿琥珀色酒液的水晶杯。
我下意識地伸出手,想去拿一杯,試圖用這個動作掩蓋住身體的顫抖。
指尖剛觸到冰涼的杯壁——
“啪。”
一聲極其輕微、但在寂靜大廳中清晰可聞的脆響。
高腳杯纖細的杯柱上,一道裂痕毫無征兆地蔓延開來。
酒液順著裂縫滲出,沾濕了我的指尖,冰冷黏膩。
我沒有捏碎它,甚至沒有用力。
它就在我的指尖下,輕輕巧巧地,裂開了。
如同某種預兆,或者說,是某種早已布滿裂痕的東西,終于到了承受的極限。
鄧雅靜的目光,落在了那道裂痕上,又緩緩移回我的臉上。
她的微笑未變,眼神深處,卻有什么東西,極其細微地晃動了一下。
像是平靜湖面,被一顆看不見的小石子,激起了幾乎難以察覺的漣漪。
06
那晚的接風宴,菜肴精致,氣氛卻始終隔著一層無形的膜。
鄧雅靜舉止得體,談吐不俗,主要與林宏盛討論項目概況和越方的支持政策。
她提及鐵路將促進邊境貿易,帶動沿線經濟,言辭間充滿務實與遠見。
偶爾,她會將話題引向我,詢問一些對中國基礎設施建設經驗的看法。
我回答得簡短克制,機械地維持著基本的禮儀。
目光卻總是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的手上。
那雙手如今穩定、有力,指甲修剪整齊,指關節處有長期握筆或持物形成的薄繭。
就是這雙手,曾經沾滿泥血,死死按著腹部的傷口,顫抖著祈求生機。
宴會尾聲,鄧雅靜放下餐巾,狀似隨意地提議:
“曹先生,林先生旅途勞頓,今晚請好好休息。明天上午,我們正式開會。”
她頓了頓,看向我,眼神里帶著一種難以捉摸的深意。
“曹先生,如果不介意,會后我想單獨請您喝杯茶,敘敘舊。”
敘舊?我和她之間,有什么“舊”可敘?
只有一片雨林,一次致命的相遇,和一個永遠躺在二十歲春天的戰友。
但我點了點頭,喉嚨發緊,擠出一個字:“好。”
林宏盛被安排在主樓另一側的豪華客房。
而我,則在剛才那位奧黛女子的引領下,穿過一條回廊,
來到莊園稍僻靜處一棟獨立的小樓前。
“將軍吩咐,請曹先生在此休息,更清凈些。”女子微微躬身,遞上門卡。
小樓內部是典雅的越式風格,木制家具散發著清香,窗外是潺潺流水聲。
然而,這份刻意的“清凈”和特殊的安排,讓我心中的疑慮和不安愈發濃重。
洗漱完畢,我毫無睡意,坐在沉木書桌前,再次拿出胡鵬的水壺。
指尖反復描摹那個凹痕。那是奪去他生命的子彈留下的印記。
為什么鄧雅靜會成為將軍?為什么如此高規格接待?那句“二十年了”到底意味著什么?
僅僅是報恩?一個曾被放過的敵國士兵,歷經二十年爬到高位,
然后傾力促成恩人參與的重大項目?
這故事聽起來太像傳奇,而現實往往比傳奇更復雜,更殘酷。
我隱隱感到,自己正被卷入一個精心編織的、卻看不清全貌的網中。
而這網的中央,就是鄧雅靜那雙沉靜如深潭的眼睛。
第二天上午的會議在莊園的專用會議室舉行。
氣氛專業而高效,越方參與的人員除了鄧雅靜,還有幾位經濟部門官員和那位阮姓副手。
阮副手中年模樣,精干瘦削,話不多,但目光銳利,負責展示具體的工程圖紙和規劃。
鐵路線路圖投影在屏幕上,像一條蜿蜒的巨蟒,穿行在越北的山地丘陵之間。
鄧雅靜指著幾個關鍵節點,闡述著橋梁、隧道和車站的選址考量。
她的手指劃過地圖上某個區域時,我的瞳孔驟然收縮。
那區域在地圖上被標注為復雜的等高線,旁邊有個很小的地名標識。
盡管用的是越南語,但我認得那個地方——或者說,認得那片地形。
那正是當年我們連隊遭遇伏擊、胡鵬犧牲的區域附近!
鐵路規劃,竟然要穿過那片舊戰場?
會議持續了兩個小時,討論了許多技術細節和投資回報問題。
林宏盛就幾個關鍵條款提出了意見,雙方進行了磋商。
鄧雅靜大部分時間傾聽,偶爾一錘定音,展現出絕對的掌控力。
她始終沒有再特意看向我,仿佛昨晚那句“敘舊”只是客套。
但我能感覺到,一種無形的注意力,始終若有若無地籠罩著我。
會議結束,眾人起身。鄧雅靜走向我,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
“曹先生,請隨我來。”
我跟著她,離開主樓,沿著一條被樹蔭覆蓋的石板小徑,走向莊園深處。
來到一座臨水而建的、四面透風的雅致涼亭。
亭中石桌上,一套紫砂茶具已經備好,炭火小爐上的水壺正發出輕微的嘶鳴。
屏退了侍從,涼亭里只剩下我和她。
流水潺潺,鳥鳴幽幽,環境清幽得近乎超脫。
她熟練地燙壺、置茶、沖泡,動作行云流水,帶著一種禪意般的專注。
然后將一盞清茶推到我面前。茶湯澄澈,香氣清雅。
“這是本地高山茶,清心。”她開口,聲音比在會議室里柔和許多。
我端起茶杯,沒有喝,只是看著裊裊升起的熱氣。
“鄧將軍,”我抬起眼,直視她,“我們以前見過嗎?”
問出這句話,需要耗盡我此刻全部的力氣。
她斟茶的手微微一頓。
然后,她放下茶壺,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從身旁一個古樸的木盒中,
取出一本頁面泛黃、邊角磨損的硬殼筆記本。
筆記本的封皮是墨綠色,很像當年越軍軍服的顏色。
她將筆記本輕輕放在石桌上,推到我面前。
“打開看看。”她說。
我遲疑著,伸出手,翻開了第一頁。
是越南文,字跡娟秀,間或有一些醫學圖表和術語。
再往后翻,出現了一些潦草的中文注音,像是在學習語言。
然后,在筆記本大約中間的位置,我停下了。
那里夾著一張黑白照片,尺寸很小,邊緣已經起毛。
照片上是一個年輕的解放軍戰士,背著槍,站在營地前,對著鏡頭有些局促地笑著。
那是我。是我參軍后不久,寄給家里報平安的照片。
這張照片,怎么會在這里?
在她——一個曾經的越軍醫護兵——的戰地日記本里?
我猛地抬頭,看向她。
她迎著我震驚的目光,緩緩開口,聲音平靜,卻像驚濤駭浪,拍打在我的耳膜上:
“1980年3月17日,雨。我中彈,以為自己要死了。一個很年輕的中國士兵發現了我。”
“他舉著槍,手在抖。我求他別殺我。他……猶豫了。”
“然后槍響了,不是我這邊。他撲倒了。我趁亂爬進了旁邊的排水溝。”
“我活下來了。但我記得他的臉,很清晰。后來,通過一些……渠道,我找到了這張照片。”
她停頓了很長時間,手指輕輕拂過照片上我年輕的臉龐。
“從那天起,我就告訴自己,是這個人,在生死一念間,給了我活下去的可能。”
“這份‘可能’,支撐我活過戰后的艱難,支撐我拼命學習、訓練,一步步向上走。”
“我想,總有一天,我要找到他,償還這份恩情。”
她抬起眼,目光灼灼,里面翻涌著極其復雜濃烈的情緒。
“二十年,曹先生。我用了二十年,才終于有能力,坐在這里,對您說一聲謝謝。”
“以及,用這個項目,這份合作,來表達我的感激。”
陽光穿過涼亭的藤蔓,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她的表情真誠,話語聽起來無懈可擊。一個關于報恩的、執著了二十年的故事。
如果我不知道胡鵬,不知道那場伏擊,不知道“醫護兵誘餌戰術”的傳聞,
我或許會感動,會感慨命運離奇。
但現在,我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脊椎骨慢慢爬升上來。
我看著她的眼睛,試圖從那片看似坦誠的深潭里,找出哪怕一絲謊言的裂痕。
“只是……報恩嗎?”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干澀得像沙礫摩擦。
她似乎預料到我的疑問,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近乎苦澀的弧度。
“我知道這聽起來難以置信。但有時候,人活著,就是需要一點執念。”
“尤其是,當你從地獄邊緣爬回來之后。”
她端起自己那杯早已涼透的茶,一飲而盡。
“這個鐵路項目,是我力主推動的。我會確保它順利進行,這對貴公司也是極好的機會。”
“請相信我,曹先生。”
相信她?
我握著茶杯,指尖冰冷。
那張泛黃照片上年輕的我,笑容刺眼。
胡鵬水壺上的凹痕,在挎包里,隔著布料,無聲地硌著我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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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茶水已涼,亭中的沉默像不斷堆積的淤泥,漸漸令人窒息。
鄧雅靜的故事堪稱動人,一個關于生存、銘記與回報的漫長敘事。
可越是完美,越讓我心生寒意。
二十年的步步攀升,僅僅為了向一個模糊的“恩人”報恩?
這執念深得超乎常理,更像是一種偏執的自我救贖,而救贖之下,往往藏著罪孽。
“那張照片,”我終于開口,聲音發緊,“你怎么得到的?”
她神色未變,仿佛早有準備:“戰后交換部分資料,有些個人物品流轉。我托了很多關系。”
輕描淡寫,卻透露出她后來掌握的能量。一個普通醫護兵,絕無此能力。
“胡鵬,”我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問,“這個名字,你有印象嗎?”
她臉上的肌肉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眼神深處掠過一絲極其微弱的波瀾。
快得幾乎以為是錯覺。
“胡鵬?”她重復了一遍,眉頭微蹙,像是努力回憶,
“是當時……那位犧牲的中國士兵嗎?我很遺憾聽到這個消息。”
她的遺憾聽起來真誠,可那份“努力回憶”的表演,在我眼中卻略顯刻意。
一個改變了自己命運走向的關鍵伏擊戰,對方部隊的傷亡情況,尤其是直接相關的犧牲者,
作為曾被卷入其中的當事人,事后會完全不去了解?
我心底的疑慮,如同藤蔓般瘋狂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