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一千多個日夜。
我家陽臺那盆母親留下的梔子花,從蔥郁到枯萎,再到我倔強地一次次重新栽種。
樓上502的肖振國一家,仿佛將這方小小的露天空間,當成了他們專屬的泄污池。
餿水、煙頭、痰漬,乃至更污穢難言的東西,總會“不經意”地從天而降。
我試過溝通,換來的是變本加厲的羞辱與更猖狂的傾倒。
母親在世時總勸我:“小雨,忍一忍,樓上樓下,鬧大了都不好看。”
后來母親走了,留我一個人守著這滿是回憶的老房子。
而樓上的污穢,從未停止。
我選擇了沉默,一種近乎可怕的沉默。
只是悄悄拿起舊手機,對準了陽臺,開始記錄。
每一個視頻文件,都像一個冰冷的標簽,釘在日歷上,也釘在我心里。
文件夾越來越滿,我的心卻越來越空,也越來越冷。
直到那張印著大紅喜字的請柬,發遍了整棟樓除了我家的每一戶。
直到肖振國在樓道里,將燃著的煙頭,精準地彈向我剛為母親晾曬的、她生前最愛的素白被單。
焦痕刺眼,像一聲無聲的嘲笑。
那一刻,我看著青煙裊裊升起,心里某個凍結已久的角落,忽然“咔嚓”一聲,碎了。
不是憤怒的爆炸,而是一種極致的、冰冷的清明。
我知道,我等待的時機,終于到了。
婚禮的喧囂如期而至,我穿戴整齊,捧起母親的遺像。
然后,撥通了那個儲存已久的號碼。
十輛蓄勢待發的糞車引擎低沉轟鳴,如同巨獸蘇醒。
這場持續了整整三年的無聲戰爭,該有一個配得上它所有骯臟與痛苦的“慶典”了。
而我,沈思雨,將親自為這場“慶典”拉開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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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三年前的夏天,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洗刷著城市。
我撐著傘,小心翼翼護著懷里剛從花市淘來的梔子花苗回家。
母親最愛梔子,說它的香味干凈,像小時候外婆家的院子。
老房子陽臺不大,但朝南,陽光充足。
我費了好大勁,才在角落騰出個位置,換上最好的腐殖土,將花苗栽下。
嫩綠的葉子沾著水珠,在雨后的微光里顯得生機勃勃。
我對著它拍了張照,發給病床上的母親。
“媽,等你出院,它就該開花了,滿屋都是香的。”
母親回復了一個笑臉。
那晚,我睡得格外踏實,夢里都是梔子花開的樣子。
清晨,被一陣難以形容的酸腐臭味嗆醒。
那味道濃烈、尖銳,直沖腦門。
我心中一驚,趿拉著拖鞋沖向陽臺。
眼前的景象讓我胃里一陣翻攪。
昨天還亭亭玉立的梔子花苗,此刻委頓在花盆里。
嫩葉和初現的花苞上,糊滿了粘稠、黃褐色的餿水。
米粒、爛菜葉、油污粘連在上面,順著花莖往下淌。
花盆里的泥土被浸透,泛著惡心的油光。
臭氣幾乎凝成實質,撲面而來。
我捂住口鼻,難以置信地抬頭。
樓上陽臺傳來幾聲咳嗽,接著是“呸”的一聲響亮的吐痰聲。
然后是嘩啦啦的水聲,像是有人在沖洗什么。
幾滴冰冷的水珠濺落在我額前。
我退后一步,靠在門框上,手指冰涼。
那不是雨水。
我認識樓上502的男人,姓肖,叫肖振國。
搬來不久,在樓道碰見過幾次。
五十多歲,身材微胖,總瞇著眼看人,手里常夾著煙。
有一次我搬家俱磕碰了樓道墻壁,他恰好出來,眼神很是不善。
我沒多想,以為是噪音打擾了他。
此刻,我看著他家緊閉的陽臺門和窗戶,那股邪火直往頭頂沖。
但我深吸了幾口氣,把質問的話壓了回去。
也許是意外呢?也許是他家廚房下水堵了,不小心溢出來的?
我這樣安慰自己,盡管那吐痰聲和沖洗聲聽起來毫無歉意。
我戴上橡膠手套,忍著惡心,一點點清理那片狼藉。
餿水滲進了土壤,我怕傷了根,只得小心地換掉表層土。
用水沖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指尖被泡得發白,臭味似乎才淡去一些。
但梔子花苗的葉子邊緣已經發黑,耷拉著,沒了精神。
我拍了照片,發給母親時卻只字未提,只說花苗有點蔫,我會照顧好。
母親囑咐我多澆水,多曬太陽。
我“嗯嗯”地應著,心里卻蒙上一層陰影。
后來幾天相安無事,花苗竟也慢慢緩過來些,抽出一點新芽。
我稍微松了口氣,或許真是意外。
直到那個周末,我剛把洗好的床單晾出去,雪白的布料在風里舒展。
不過轉身進屋喝杯水的功夫,再出來時,床單中間赫然多了一大塊污漬。
深褐色,潑濺狀,散發著熟悉的、令人作嘔的餿水味道。
邊緣還掛著幾片爛茶葉。
而樓上,正傳來隱約的哄笑聲,有男有女。
這次,我沒再猶豫,沖上樓,敲響了502的門。
02
敲了足有半分鐘,門才“咔噠”一聲打開一條縫。
肖振國那張泛著油光的臉露出來,嘴里叼著煙,瞇著眼打量我。
“誰啊?大清早的。”語氣很不耐煩。
“肖叔叔,我是樓下402的。”我盡量讓聲音保持平和。
“哦,樓下啊,什么事?”他毫無讓開門的意思,就堵在門口。
煙味混合著他身上的汗味飄出來。
“是這樣,我家陽臺最近兩次,被樓上倒下來的餿水弄臟了。”
我指了指下面,“花和晾的衣服都毀了,味道也很難散。”
肖振國眉毛一挑,吸了口煙,煙霧噴出來。
“餿水?什么餿水?我家陽臺干凈得很,你可別亂說。”
“就剛才,我晾的床單……”
“剛才?”他打斷我,回頭朝屋里喊了一聲,“老婆,咱家剛才倒水了嗎?”
一個燙著卷發的女人聲音傳出來:“倒什么水?洗碗水都走下水道!誰沒事往樓下倒?”
肖振國轉回頭,攤攤手,眼神里帶著一種毫不掩飾的輕蔑。
“你看,都說沒有。小姑娘,你是不是自己沒注意,弄臟了賴別人?”
“我親眼看見污漬是剛出現的,而且味道和上次一模一樣。”我堅持道。
“一模一樣?”他嗤笑一聲,“餿水不都一個味兒?你說是我家倒的,證據呢?拍下來了?”
我一時語塞。我確實沒拍下他傾倒的瞬間。
“沒證據就別瞎嚷嚷。”他語氣硬起來,“樓上樓下住著,我還說你影響我休息了呢!”
“你……”我氣得手有點抖。
“我什么我?”他往前湊了半步,煙灰掉在地上,“年紀輕輕,學點好,別沒事找事。”
說完,他“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巨大的聲響在樓道回蕩,震得我耳朵嗡嗡作響。
我站在緊閉的防盜門前,渾身發冷。
那不是溝通,那是赤裸裸的羞辱和威脅。
床單自然是不能要了,連同那盆終究沒能救活的梔子花苗,一起扔進了垃圾站。
母親打電話來問梔子花,我撒謊說可能水土不服,沒養活。
她在電話那頭輕輕嘆氣,沒再說什么。
我以為這次沖突后,他們會有所收斂。
但事實證明,我太天真了。
沒過一周,一碗吃剩的、帶著濃重辣油和殘渣的面湯,精準地潑在了我新買的綠蘿上。
那盆綠蘿是母親以前養的,分了一盆給我,藤蔓已經爬了小半面墻。
粘膩的湯汁糊滿了葉片,順著墻面往下流,留下難看的污痕。
緊接著,煙頭開始頻繁出現。
帶著火星的煙蒂,有時落在曬著的毛衣上,燙出焦洞。
有時落在陽臺堆放的空花盆里。
有一次甚至差點落在我剛收進來、還沒疊的衣服上。
我去找過物業。
物業是個五十多歲的和事佬,姓王。
他跟我上去敲開門,肖振國依舊叼著煙,一副混不吝的樣子。
“王主任,又怎么了?這小姑娘還沒完沒了了?”
王主任陪著笑:“肖師傅,樓下反映咱家陽臺有時候…可能不小心掉點東西下去。”
“不小心?”肖振國眼睛一瞪,“王主任,你這話我不愛聽。我家規規矩矩,什么叫不小心掉東西?她說掉就掉了?”
他指著我的鼻子:“你讓她拿出證據來!拿不出來,就是污蔑!”
王主任尷尬地看向我。
我張了張嘴,除了那些污漬和煙頭,我確實沒有直接證據。
“你看,沒話說了吧。”肖振國得意地吐了個煙圈,“王主任,你們物業也管得太寬了。沒事多通通下水道,別老聽人瞎告狀。”
王主任只好打圓場,說了些“鄰里和睦”的套話,拉著我走了。
下樓時,他小聲對我說:“姑娘,這家人…有點不講理。你也看到了,沒證據,我們也不好強制。要不…你再忍忍?或者報警試試?”
報警?為了幾個煙頭,一些找不到源頭的污漬?
我苦笑著搖搖頭,謝過王主任,回了家。
關上門,世界安靜下來。
我看著陽臺上那片狼藉,綠蘿的葉子已經開始發黃卷曲。
墻上油膩的污痕像一塊丑陋的傷疤。
第一次,我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力,還有一絲恐懼。
這不是意外,這是針對性的、帶著惡意的行為。
而我,似乎拿他們毫無辦法。
母親打來電話,聲音虛弱,卻還在問我晚上吃了什么,陽臺的花草怎么樣。
我走到陽臺邊,看著那盆奄奄一息的綠蘿,喉嚨發緊。
“都挺好的,媽。”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平穩得不帶一絲波瀾。
“您別操心我,好好養病。梔子花…我回頭再買一盆。”
掛掉電話,我靠著冰冷的墻壁滑坐到地上。
夕陽的余暉透過污濁的玻璃照進來,在地板上拉出長長的、扭曲的光影。
窗外傳來肖家隱約的電視聲和笑鬧聲。
而我這里,只有一片死寂,和越來越濃的、揮之不去的腐臭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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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母親的身體每況愈下,醫院成了我第二個家。
奔波、陪護、面對醫生一次比一次沉重的談話。
生活的重心全部傾斜,樓上的糟心事,相比之下似乎變得“微不足道”。
我只能用更多的時間待在醫院,待在母親身邊,暫時逃離那個充滿惡臭和屈辱的陽臺。
但每次深夜拖著疲憊身軀回家,打開門,那股混合著餿水、油煙和某種說不清道不明腐壞氣息的味道,總會第一時間鉆進鼻腔。
提醒我,這里并非避風港。
一個從醫院回來的深夜,雨下得很大。
我打開陽臺燈,想檢查一下窗戶是否關嚴。
燈光照亮陽臺的瞬間,我整個人僵在原地。
地上、墻角、我僅存的幾盆耐活的吊蘭上,濺滿了深黃色的污漬。
那不是普通的污水。
粘稠度很高,里面混雜著沒有沖散的廁紙碎片,和一些根本無法細看的固體殘渣。
惡臭在潮濕的空氣里瘋狂增殖,幾乎讓我窒息。
雨水沖刷著陽臺欄桿,卻沖不掉那些緊緊附著在墻面和地磚上的污穢。
而樓上,此刻正傳來淋浴的水聲,還有男人哼跑調歌曲的聲音。
我猛地關上陽臺門,背靠著門板劇烈地喘息,胃里翻江倒海。
報警的念頭再次升起,但隨即被更深的疲憊壓下。
這么晚了,警察來了又能怎樣?
沒有現場抓住,肖振國一定會抵賴,就像前幾次一樣。
最后無非是調解,然后換來更隱秘、更惡毒的報復。
母親還在醫院等著我,我不能再分心,不能再激化矛盾讓她擔心。
可是,就這樣算了嗎?
任由他們這樣肆無忌憚地欺凌、污染我的生活空間?
母親曾說,這是她的根,是我的家。
難道這個家,就要一直浸泡在這種令人作嘔的污穢里?
黑暗中,我目光掃過客廳。
舊茶幾上,躺著一部屏幕裂了、早已淘汰的舊手機。
那是母親以前用的,充不上電,一直沒扔。
一個冰冷而清晰的念頭,毫無征兆地撞進我的腦海。
我走過去,拿起那部舊手機。
插上充電線,屏幕亮起微光,居然還能開機。
像素很低,內存也小,但…錄像功能還在。
我走到陽臺邊,透過玻璃看向外面昏暗的雨夜,又抬頭看了看樓上那個亮著燈、傳來水聲的窗戶。
心中那片冰原,開始悄然蔓延。
第二天,我去電子城買了一個大容量內存卡,一個便攜充電寶,還有一個不起眼的、帶夾子的迷你手機支架。
回到家,我開始仔細觀察陽臺的結構。
最終,我把舊手機塞進了陽臺角落一個廢棄的、原本用來掛吊蘭的壁掛花盆后面。
調整角度,鏡頭剛好能覆蓋大半個陽臺區域,以及上方502陽臺的下沿和部分外墻面。
手機本身是黑色的,藏在陰影里,極難被發現。
我用充電寶給它持續供電,設置成靜音模式,開啟循環錄像,每三小時自動覆蓋舊文件。
但我知道,重要的“片段”,我需要手動保存。
一個名為“記錄”的文件夾,在我的筆記本電腦里建立起來。
第一次手動保存視頻,是在三天后的傍晚。
鏡頭里,一袋鼓鼓囊囊的黑色垃圾袋,從上方快速掠過,“啪”地一聲砸在我陽臺的地面上。
袋子破裂,果皮、蛋殼、剩菜湯水淌了一地。
緊接著,半杯喝剩的、混著煙灰的茶水潑了下來,正好澆在那片狼藉上。
樓上傳來肖振國中氣十足的罵聲,好像是在罵他兒子什么沒出息。
我坐在電腦前,將這段視頻拖進“記錄”文件夾,重命名:“202X0715_垃圾與茶水”。
手指冰涼,心跳平穩得異常。
沒有憤怒,沒有惡心,只有一種執行程序的冷靜。
看著屏幕上定格的、污水橫流的畫面,我甚至輕輕呼出一口氣。
仿佛一直懸著的第二只靴子,終于落了地。
也好,就這樣吧。
你們盡情潑灑。
我默默記錄。
母親住院的時間越來越長,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
“記錄”文件夾卻像有生命一樣,日益臃腫。
“202X0802_煙頭雨”(七八個煙頭接連落下)
“202X0819_疑似嘔吐物”(一灘難以形容的穢物,發生在深夜)
“202X0905_拖把水”(帶著濃厚消毒水味的臟水)
“202X0914_瓜子殼與濃痰”
每一個文件名,都像一頁冰冷的病歷,記錄著這個陽臺、這個家承受的“病情”。
我很少點開看,只是機械地編號、歸檔。
有時從醫院回來,我會先打開電腦,檢查一下是否有新文件生成。
有,就保存;沒有,就關掉。
陽臺,我已經很少去了。
晾衣服改用烘干機,花草…除了那盆僥幸存活的吊蘭,也不再養了。
那里成了一個被隔離的污染區,一個純粹的“證據采集點”。
我和肖家人,在樓道里偶遇過幾次。
肖振國看我的眼神,帶著勝利者的挑釁和輕慢。
有時會故意大聲和他老婆說:“有些人啊,就是欠收拾,老實了吧?”
他老婆則會附和著笑。
我每次都垂下眼簾,快步走過,不給他們任何回應。
他們大概以為我徹底服軟了,認輸了。
所以行為越發不加掩飾。
有一次,甚至有一塊用過的、帶著污血的衛生巾,輕飄飄地落了下來,掛在陽臺欄桿上。
我保存視頻時,手終于還是抖了一下。
但很快又恢復了平穩。
我知道,還不到時候。
母親需要我,我需要一個穩定的、不被打擾的環境來應對醫院的一切。
這些骯臟的東西,就先讓它們在硬盤里躺著吧。
總會有見光的那一天。
我這樣想著,關掉電腦,拿起包,又匆匆趕往醫院。
醫院消毒水的味道,似乎都比家里陽臺的味道好聞些。
至少那里,還有母親微弱的呼吸,和一點點抓不住的希望。
04
母親的最后時光,是在深秋。
樹葉枯黃凋零的時候,她也像一片失去所有水分的葉子,輕輕從枝頭飄落了。
臨終前,她瘦得只剩一把骨頭,手指冰涼,卻緊緊攥著我的手。
眼神已經有些渙散,但努力聚焦在我臉上。
“小雨…家…守住…我們的家…”
聲音氣若游絲,卻每個字都像用盡了她最后的力氣。
“陽臺…梔子花…香…”
我跪在病床前,拼命點頭,淚水糊了滿臉,喉嚨堵得發不出完整的聲音。
“媽,我知道…我會的…我守著…花會開的…”
她似乎聽懂了,嘴角極其輕微地彎了一下,然后,手緩緩松開了。
儀器發出刺耳的長鳴。
世界在那一刻失去了所有的顏色和聲音。
處理喪事的那段時間,我像個被抽掉靈魂的木偶。
按照流程,通知親友,布置靈堂,火化,下葬。
親戚們來了又走,說著節哀順變的話。
我機械地點頭,道謝,內心一片荒蕪的寂靜。
母親不在了,那個無論發生什么都會溫柔喚我“小雨”、給我留一盞燈的家,也不在了。
剩下的,只是一個空蕩蕩的水泥殼子。
喪事辦完最后一項,已是半個月后。
我獨自回到那個所謂的“家”。
打開門,一股久未通風的沉悶氣息撲面而來,其中依舊隱隱夾雜著那股熟悉的、陰魂不散的酸腐味。
我沒有開燈,借著窗外城市黯淡的燈光,走向客廳。
太安靜了,靜得能聽到自己血液流動的聲音,還有樓上隱約傳來的、熱鬧的談笑聲。
似乎在商量著什么,語氣興奮。
我走到陽臺門前,停頓了片刻,才推開。
深秋的夜風灌進來,帶著寒意。
目光所及,我像是被凍僵在原地,連血液都凝固了。
陽臺地面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灰褐色的污水。
水已半干,留下地圖般的污漬。
水漬里,浸泡著大量沒有沖散的廁紙,紙巾,還有一些棉絮狀的、不堪入目的東西。
惡臭被風一吹,濃烈地席卷了我。
而在這一片狼藉的邊緣,我看到了更刺眼的東西——幾片鮮艷的、紅色的碎紙屑。
像是從什么裝飾品上掉下來的。
我緩緩抬起頭。
樓上502的陽臺,懸掛著幾串嶄新的、紅彤彤的小燈籠,玻璃窗上貼著大大的、俗氣的金色“囍”字。
燈光透出來,將那片紅色渲染得暖洋洋,喜氣洋洋。
談笑聲、推杯換盞聲、某個長輩洪亮的祝福聲,清晰地傳下來。
“老肖,恭喜啊!健柏這婚事一定,你可就等著抱孫子享福嘍!”
“哈哈,同喜同喜!到時候都來喝喜酒,不醉不歸!”
“彩禮談妥了?女方家沒再提要求吧?”
“搞定了!我肖振國的兒子,還能虧待了他?場面必須風光!”
每一個音節,都像一把燒紅的鈍刀子,緩慢地切割著我的神經。
我站在自家陽臺的污穢之中,頭頂是仇敵家張揚的、刺眼的喜慶。
母親臨終的囑托,“守住家”,言猶在耳。
而我守著的,就是這樣一個被糞水浸泡、被歡聲笑語踐踏的“家”嗎?
冰冷的憤怒,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不帶一絲雜質地從心底最深處涌上來。
不再是委屈,不再是恐懼,而是純粹的、冰冷的怒焰。
我退后一步,輕輕關上了陽臺門,將那惡臭和樓上的喧囂隔絕在外。
走到客廳,打開筆記本電腦。
“記錄”文件夾里,最新一個視頻文件是前天生成的。
我點開。
畫面里,一桶渾濁的、顏色可疑的水,從上方傾瀉而下,伴隨著女人尖細的笑聲:“倒了算了,省得堵咱家下水道!”
緊接著,是肖振國含糊的應和聲。
我關掉視頻,將額頭抵在冰冷的電腦屏幕上,閉上了眼睛。
母親,你看到了嗎?
這就是我們樓上的“好鄰居”。
你在病榻上煎熬時,他們在傾倒污穢。
你離開這個世界時,他們在張燈結彩籌備婚禮。
你讓我守住的家,正在被他們的臟水,一寸寸淹沒。
眼淚終于落了下來,不是悲傷,而是某種滾燙的、快要凝固的液體。
我知道,我不能再只是“記錄”了。
有些債,必須清算。
有些“禮”,必須送還。
但在那之前,我需要更完整的“禮單”,需要一場配得上這三年污穢的“盛宴”。
我坐直身體,抹掉臉上的濕痕,眼神落在屏幕上那個日益龐大的文件夾上。
手指在觸控板上移動,開始第一次系統地、從頭瀏覽這些被我刻意遺忘的視頻。
每一個文件,都是一次罪行。
每一次傾倒,都是一份“人情”。
我得好好看看,這三年,他們到底給我,給這個母親珍視的家,“送”了多少“厚禮”。
然后,我會一份不少地,連本帶利,還給他們。
在他們最風光、最得意、最以為全世界都該為他們讓路道喜的時刻。
樓上的笑聲越發響亮,夾雜著碰杯的清脆聲響。
而我坐在一片死寂的黑暗中,看著屏幕上無聲流淌的污濁畫面,嘴角慢慢扯出一個沒有任何溫度的、極淺的弧度。
盛宴的菜單,正在我心里,一頁頁清晰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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