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張伯偉教授2025年12月8日在南京大學第二十六屆“創新與育人”研究生導師交流會上的講話,標題為編者所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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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伯偉教授講話中
如果我的記憶沒錯的話,今天是我第二次參加此類活動,上一次是2001年4月28日舉行的南京大學第二屆博士生導師交流會。那時候我42歲,當了6年博導,是交流會上最年輕的講話者。今天我改動杜詩兩個字來形容當下的情形——“焉知廿四載,重上君子堂”。差別在于,我已經當了30年博導,可能是今天交流會上最年長的講話者。
我到現在也還給本科生、研究生、博士生上課。面對大一新生,我常常問一個問題:高四和大一的區別是什么?我的回答是:讀大一,很多問題沒有標準答案。面對研一新生,我也會問這樣的問題:大五和研一的區別是什么?我的回答是:讀研一,很多問題要由自己來創造答案。這樣說可能比較抽象,現在讓我來舉一個例子。
在高中語文課本上,常常會選陶淵明的一首《飲酒詩》,其中有大家都很熟悉的兩句:“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很多大學生會異口同聲地念為“現南山”,我猜這是由于語文課本上的注音導致,成為高中階段的“標準答案”。這種讀法是把詩句理解為“南山悠然地呈現在眼前”。但這不是唯一的讀法,也未必是正確的讀法。另一種讀法是“見南山”,意思是“詩人悠然地觀看南山”。不是客觀呈現,而是主動觀看。“見”這個字在蕭統編的《文選》里面作“望”,只能理解為主動觀望,所以讀作“見”優于讀作“現”。對于大學生來說,就應該破除讀作“現”的唯一正確的標準答案的成見。即便作為個體來說,有人堅持讀作“現”,但也應該知道,讀作“見”并不是錯誤的。現在我們轉到研究生、博士生階段來看這個問題,在陶詩的原作中,究竟是“見南山”還是“望南山”?它就不能僅僅滿足于知道這句詩存在著異文,而是要努力拿出自己的判斷或尋求自己的答案。而這種努力尋求,并不始于今天,它還是一件文學史研究中的“公案”。現在我很簡單地介紹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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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刻本《文選》
蕭統是第一個編纂《陶淵明集》的人,所以,《文選》中作“望南山”就足以表明,最早的《陶淵明集》用的就是“望”字。然而在宋代以前,中國的古書基本上還處于抄本時代,所以同一部書往往面貌各異,這迥異于刻本時代的書籍。到了宋代,就出現針對“見”字和“望”字孰優孰劣的爭論。雖然多數本子仍作“望南山”,但由于蘇東坡的論斷,“見南山”就逐漸占了上風,“望南山”反而被貶低為“俗本”。這一直延續到清代,延續到現代學術的討論中。現在我就要講兩位南京大學文學院歷史上卓有建樹的學者,他們對這個問題的不同看法。一位是黃侃先生,今年是他逝世九十周年。他說:“望字不誤……無故改古以申其謬見,此宋人之病。”認定該作“望南山”。另一位學者是黃先生的弟子,也是我的老師程千帆先生,其判斷作“見”為是:陶淵明本意采菊,忽見山色,采菊之心情遂轉為看山之心情,從無意轉為有意,所以,用“見”字則“望”義亦在其中。由見而望,正有層次;始見繼望,尤為切合。上世紀八十年代,新印了黃侃的《文選平點》,千帆先生曾囑咐其博士生寫作一文,本擬修改后兩人聯名發表。但這位弟子偏偏在“見”和“望”的問題上,重新伸張黃先生的意見,主張“望”勝過“見”。千帆先生也就取消了聯名發表的初衷,由該生獨自署名,發表在《南京大學學報》。
講這個故事是要表明,研究生、博士生的工作,是要拿出自己的學術判斷,不僅不能人云亦云,也不能墨守師說。做導師的,要鼓勵學生拿出自己的判斷,包括提出與自己不同的判斷。在上述故事中,程千帆先生提出了與自己老師不同的結論,程先生的弟子又提出與他不同的結論,程先生不僅不以為忤,還將該文發表在自己主編的刊物。前幾天我收到一篇山東大學教授發來的文章,其中說到他們的一個評價,就是程門弟子及再傳弟子,占據了當代中國古典文學、古代文獻研究的半壁江山。如果這個評價屬實,我相信,這與南雍學風倡導并實踐的自由、寬容、爭辯、突破等特色是有很大關系的。
所以,我是這樣思考師生之間的關系,它在本質上應該是一種文化續命的關系。所以韓愈談論老師的職責與意義,特別拈出“傳道”,并將它置于“授業、解惑”之前。如果文化真正能夠得到傳承與更新,那么,其依賴的某種形式就是由師生關系構成的。《禮記》中記載,孔子臨終前曾曳杖而歌:“泰山其頹乎,梁木其壞乎,哲人其萎乎。”子貢聽聞后曰:“泰山其頹,則吾將安仰?梁木其壞、哲人其萎,則吾將安放?夫子殆將病也。”于是一路小跑趕到門口,孔子還是說:“賜!爾來何遲也?”可見,孔門師生之間對于文化續命一事看得是何等迫切。三年前6月17日的凌晨,我在似醒非醒之際,仿佛聽到了孔子在唱“曳杖歌”,起床后就把曲子寫了下來。我不知道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夢境,我也不知道這與兩周前先師的忌日是否有什么關聯,但我知道,文化就是這樣,靠著一代又一代的“續命”,從而源遠流長、一脈相承并光大弘揚于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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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流會現場
我剛才說過,二十四年前我曾經在類似的場合講過話,那次講話的主題是“身教重于言教”。和那個時候相比,今天的我已經“白了少年頭”,但那時講話的宗旨,我依然堅信不疑。這就是導師首先應該以自己的行為,給學生建立一個可以耳聞目睹的學術境界。我的老師曾經在我面前展現過這樣的境界,更重要的是,我在老師身邊二十二年(1978-2000),他讓我學到了如何做一輩子好學者,尤其是晚年的好學者。如今我自己也開始步入老年學者的行列,有必要將自己的見聞之知落實到行為舉止,以在學術上永不滿足、不斷超越自我的努力,給我的學生輩們——無論是在讀的還是畢業的,無論是本校的還是外校的——一點潛移默化的影響。
我今年66歲,千帆先生在66歲時曾經這樣表白:“就我來說,勞動有個效果問題,知識有個更新問題。人老了,知識不更新,勞動也就往往無效了,并非只要在不斷地做,就是好的。”知識更新和勞動效果的問題,在今天受益于醫療事業的發達,人的學術生命也得到了驚人的延長,從而變得更加突出、更加緊迫了。最年長的諾貝爾獎得主約翰·古迪納夫(John B. Goodenough),他在2019年獲諾貝爾化學獎的時候,已是97歲高齡,2023年6月25日去世,按中國的計算方式,活了102歲。我曾經很想能夠如雅克·巴爾贊(Jacques Barzun)一般,積累50年,到85歲開始寫一部大書,93歲出版,活到106歲。所以這些年曾經“賦詩言志”,比如將T.S.艾略特的詩和尼采的詩合在一起成為集句:
為什么年邁的鷹還要展翅?
他的眼睛只看繁星,繁星。
又比如借用敘利亞詩人阿多尼斯的句子自我激勵:
高峰過后便是下坡?我不信:
高處永遠將人引向更高。
而要做到或接近這等境界,就需要養成終生學習、永遠在路上的習慣,需要不斷地再出發,不斷地重臨新的起點。
去年我曾經對自己的學術生涯做一點總結,回頭看過去,大概以二十年為一個階段:第一階段是20歲到40歲,學術核心問題是:在西方學術進入中國之前,中國人是如何進行文學批評的,其在今天的意義又如何,任務就是總結、重建中國古代文學批評的體系和價值。第二階段是40歲到60歲,我認識到在體系化研究之上,開辟新的學術領域可能是對學術發展更大的貢獻,所以集中力量推動“域外漢籍”的研究。這兩個階段的任務都已是“完成式”了,現在處于第三階段,即60歲到80歲,重點是反思百年現代中國學術,將以文學研究為中心,探索21世紀的新視野和新思維。如果老天爺格外開恩,那就還會有第四階段,暫時可以不必去盤算。這幾年刊發了一系列長篇論文,其共有的關鍵詞就是“重審”,涉及文獻學、古代文學、文學理論、比較文學諸學科,也算是占了文學院的半壁江山。但我的基本路徑,還是沿著千帆先生指引的方向,不斷更新知識,爭取較大效果。
在學術研究的征途中,有些卓越的學者追求“定論”。北京大學中文系的袁行霈先生——他是中央文史館館長,地位很高,袁先生曾經引用一位北大更老的前輩講的“學問的層次”:第一等是定論,第二等一家之言,第三等自圓其說,第四等人云亦云。千帆先生晚年很喜歡和我們聊天,他曾經戲稱:“朱子說‘晚年定論’,我想改一個字,叫‘晚年謬論’。”所以,我也想說說自己的“謬論”。我覺得學術上的“定論”是不可能的,牛頓的三大定律被愛因斯坦撼動,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又被霍金發現了漏洞,自然科學尚且如此,何況人文學研究?所以我認為,能夠達成“一家之言”就是第一等的學問,這也就是太史公所追求的“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意思。為了成就一家之言,勢必要對既有的定論或占主流地位的意見發出挑戰。但更為可貴的是,質疑問難的鋒芒不僅指向他人,同時也要指向自身,學者對自己的論著也應始終保持批判的距離。這樣的一家之言,就不是固化的、呆滯的,而是生氣勃勃、日新月異的。
兩年前在給本科生上課的“開場白”中,我講了幾對詞語,就是固化與變化,單數與復數,一元與多元,確定與未定。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我們更需要秉持和欣賞的應該是變化、復數、多元以及未定。在人文學科的研究中尤其如此,用喬·莫蘭(Joe Moran)的話來說:“人文學科是關于人的,人是多元的、矛盾的、非學科性的、邊緣模糊的。”也正因為這樣,我們需要終生學習。即便我們做了“博導”,我們也還是要承認自己的“無知”。在傳授知識的同時,向教育對象學習,向不同的文化學習,達到彼此孕育、共同進步的目的。
二〇二五年十二月八日
講于南京大學圖書館報告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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