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蜿蜒的鄉間小徑輕撫著靜謐的土地,渾圓的打谷場靜臥于村莊中央,而故鄉的那輪明月,亦隨之盈虧變幻,時而纖細如黛眉輕蹙,時而飽滿似玉盤高懸。
當它彎成一痕新月,恰似停泊在沭河中的一葉輕舟,宛如父親收割稻谷時手中揮舞的鐮刀,又仿佛母親指尖巧手捏制的餃子褶皺;而當它圓滿如輪,便成了村東頭那口古井的輪廓,是中秋之夜母親雙手奉上的月餅模樣,亦是父親吸旱煙時煙斗里閃爍的星火映紅的臉龐。
沭河兩岸星羅棋布地點綴著一座座村落,在這月缺月圓交迭的光影中,它們悄然穿越了數不清的四季輪回。而我的故土,就安睡在沭河西畔,伴隨著這份恒久不變的月之韻律,靜靜地矗立了數百年之久。
![]()
月兒彎彎,月兒圓圓。有月的夜晚,月光漫過村子的街頭巷尾、柴垛院墻,鍍上一層或淡或濃的銀紗。月從薄暮里慢慢亮起來,直至飽滿如白面饅頭;又從圓滿里漸漸淡下去,瘦成一根細弦,最終隱入夜色。
“少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 兒時故鄉的月,總格外圓、格外亮。在沒有電燈的年代,皎皎月光潑灑下來,天地間一片銀白,村子被裹在溫柔的月色里。大人們借著光忙活計,孩子們或就著月光讀書寫字,或追跑打鬧,不肯早早歇下。
村子的夜晚,是屬于孩子的。吃過晚飯,窄窄的街巷便熱鬧起來,孩子們像是從各家院門里涌出來的,呼啦一下擠滿了街道。大點的踢毽子、拔河,小點的扎堆捉迷藏 —— 時而從柴草垛里鉆出來,時而從墻角陰影里跑過,時而嘰嘰喳喳吵成一團,時而又呼啦四散藏起,連一絲聲響都沒有,偶爾還有玩累的孩子,直接蜷在柴垛里睡著了。
“三兒,你在哪兒?回家睡覺咯!” 待到街上的喧鬧漸漸消散,母親便開始尋我們姐弟幾個。若是找不到我,她就站在巷口,扯著嗓子喊我的名字。聽見那熟悉的聲音,我總一溜煙從柴垛里鉆出來,母親笑罵著拍掉我身上的草屑,捏捏我的屁股,便牽起我的手往家走。
村子的夜晚,也是屬于大人的。晚飯后,大人們總聚在村東頭的大柳樹下閑聊。男人們湊在東側,女人們聚在西側,孩子便在人群里隨意穿梭。月光有時透過薄云,灑遍村子與田野,穿過疏密交錯的柳枝,碎成點點光斑落在地上,隨著風動枝搖,光斑也跟著晃;有時,那斑駁的光影移到井口、小橋,或是圍坐的人身上,忽明忽暗,像男人們抽的旱煙,星子似的閃著微光。
柳下的說話聲,也跟著忽高忽低、時急時緩。家長里短、奇聞異事,或是一段評書,都能聊上許久。只上過三年學的三爺爺,識得些常用字,常借來《岳飛傳》《楊家將》,要么就著月光,要么點一盞小風燈,架著老花鏡,兩手捧著書讀起來。他的嗓音算不上動聽,也全無抑揚頓挫,有時連完整的句子都讀得支離破碎,遇到不認識的字,便壓低聲音 “嗯啊” 帶過,仿佛故意藏著掖著。可他讀得格外認真,老花鏡總快從鼻梁上滑下來。說來也怪,這般 “難聽” 的讀書聲,竟總能圍攏一大群聽眾,有人甚至探著身子,臉上掛著滿足的笑意,聽得入了迷。
村子的夜晚,更是屬于母親的。無數個月圓之夜,月光如水瀉在院里,母親把小紡車搬到院中,坐下來紡棉線。我有時安靜地坐在她身旁,看她右手轉著紡車柄,左手捏著拇指粗、一尺長的棉花棍。紡車吱呀轉動,母親的左手忽而向左后方高高伸展開,忽而又向前探去,眼見棉花棍一點點變小,她便再接上一根;紡錘上的棉線越纏越粗,待紡滿一只,便換下空紡錘繼續。我常常看著看著就睡著了,母親會放下活兒,輕輕把我抱上床,轉身又回到紡車旁。有時半夜醒來,透過窗欞,仍能看見清冷月光下,母親低頭紡線的身影。
![]()
月兒彎彎,月兒圓圓。月亮守著一個個黎明與黃昏,照在故鄉那條彎彎窄窄的小路上。小路沿著起伏的丘嶺脊背,穿過一片松林,跨過幾道溝壑,越過一條曲折的小溪,一直伸向遠方。
我,就是沿著這條小路走出村子的。
初三那年,我轉學到離家六公里的鎮上讀書。學校沒有住宿條件,無論刮風下雨、酷暑寒冬,我每天都要往返家校,故鄉的小路便成了我的必經之路。那時家里既沒有自行車,更談不上電動車、汽車,只能靠徒步,六公里的山路,要走近兩個小時。為了趕上學校的早操,我往往凌晨四點就起床,背上書包匆匆趕路。
母親總會送我到村口,叮囑幾句后,便站在原地望著我走遠。我朝她揮揮手,便大步流星往前趕。此時陪我的,只有天上的月亮與漫天繁星。月圓之時,月明星稀,皎潔的月亮懸在西南天空,水銀般的月光鋪滿小路、松林與小溪,也覆在我身上。頭頂的銀河如一條玉帶,南北貫通,牛郎星與織女星遙遙相對,閃著亮閃閃的光;西北方向的北斗七星,像一柄長勺高高掛著,無論四季更迭,總在那個位置,發著不變的光。月缺之際,月亮瘦成一道彎弧,天色漸漸暗下來,星星變得朦朧,小路也模糊了輪廓。微風掠過,松枝輕晃,松林里傳來 “沙啦啦” 的聲響,更顯寂寥。偶爾有不知名的鳥兒從頭頂飛過,一聲啼叫劃破夜空,我總會被嚇得一哆嗦,汗毛豎起,心跳得 “咚咚” 響。緩一緩腳步,平復下慌亂,又鼓足勇氣繼續往前走。空曠的田野里靜悄悄的,只有我的腳步聲,踏在故鄉的泥土路上,敲出或快或慢的節拍。
![]()
十五的月亮,照在家鄉,也照在邊關。月兒彎彎,月兒圓圓。六奶家的二叔,上學時就參了軍,成了一名邊防戰士。1979 年,他所在的部隊奉命奔赴中越邊境前線。消息傳來,六奶的心一下子沉了,常常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走,嘴里念念有詞,不管身旁有人沒人。路人同她打招呼,她只是直勾勾地看著對方,嘟囔幾句沒人聽清的話,又轉身走了。我知道,她是擔心前線的兒子,日夜懸著心,連其他事都顧不上了。
后來,二叔寄來家書,告訴六奶:他在前線做通訊兵,領導和戰友都很好,伙食不差,也很安全;只是野外的山洞里蚊蟲多,總被叮得紅腫發癢,空氣潮濕,軍裝常年濕乎乎的;他還在部隊入了黨,榮立了二等功……“您兒子有出息了,您別掛念,等勝利了,我們就凱旋而歸,到時部隊首長還會來家里給您披紅戴花呢!”
二叔的信,成了六奶的定心丸。盡管她大字不識一個,卻懂精忠報國的道理,知道兒子做的是保家衛國的大事。每次托人給二叔回信,她總說家里一切都好,讓他安心服役,服從命令,多立戰功,給父母爭光,給家鄉添彩。可誰又能知道,每逢十五月圓之夜,六奶總會踮著小腳,揣著一疊燒紙,到村東的老井旁、大柳樹下點燃,那虔誠的模樣,像極了朝圣的信徒;夜深人靜時,她也常站在柳樹下,對著月亮喃喃自語,神情莊重又懇切。
![]()
“好時節,愿得年年,常見中秋月。” 小時候,每年中秋節,母親都會早早備好一桌豐盛的飯菜,等天擦黑,父親也從地里收工回來。母親把飯桌搬到院里,擺上飯菜,拆開紙包的月餅。這時,一輪圓月也緩緩升起,掛在院子東南角那棵高大的榆樹上空,月光如練,銀輝灑滿院落,小小的院子亮堂堂的。爺爺奶奶坐在一邊,父母坐在另一邊,我們兄弟姐妹挨著坐下,小小的飯桌被圍得滿滿當當。父親取出酒杯,給爺爺斟滿酒;母親把月餅挨個分給大家,從爺爺奶奶開始,每人手里都捧著一塊。一家人邊吃邊聊,其樂融融,那一夜,是我們一年里最幸福的時刻,團團圓圓,熱熱鬧鬧。
可這樣的日子,終究隨著時間慢慢走遠,甚至一去不返。先是奶奶,在一個春節后月缺的夜晚,永遠離開了我們;又過了近十年,爺爺也在一個月缺之夜,追隨奶奶而去。
歲月流轉,我們兄弟姐妹陸續走出村子,在外工作、安家,老家只剩下父母,伴著那輪時彎時圓的月亮。每年中秋節,成了父母最期盼的日子,他們早早張羅飯菜,就盼著我們回家團圓。我們也總會帶著妻兒趕回故鄉,小小的院子里又充滿歡聲笑語,陪著父母度過一個又一個月圓之夜。
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2023 年農歷小年的夜晚,母親也在月缺之時,于黎明前永遠離開了我們,離開了這個她操勞一生的家。那一夜,呼嘯的北風從未停歇,月光格外凄冷。我守在母親床前,看著她嘴角微張,靜靜睡去一般,淚水瞬間奔涌而出。
如今,故鄉的月依舊循著亙古不變的軌跡時圓時缺,清輝遍灑熟悉的田野、起伏的丘嶺與蜿蜒的小徑。那清冷的光輝落在我風塵仆仆的肩頭,也靜靜籠罩著母親那座矮矮的墳塋。
我在外頭,娘在里頭。這道無形的界限,隔不斷月光的流淌,卻讓思念在寂靜的夜里瘋長成蔓,纏繞著每一寸被月色浸染的記憶。
![]()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