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打開這篇推文的短短幾秒鐘里,全球的AI大模型又新生成了上百億字節的文本。
這是一個什么體量?換算成單詞,相當于10本《牛津英語詞典》,或者3000多本《追憶似水年華》。
我們不得不承認,短短幾年時間里,AI在寫作效率上已經把人類甩出了幾個太陽系。寫公文、寫論文、寫推文,多少曾經需要搜腸刮肚、絞盡腦汁的場合(比如說正在寫這篇推文的阿信!),現在只需要AI一下,寫得比你快,大概率也寫得比你好。
更可怕的是,AI正在大舉“入侵”人類語言的最后一個堡壘,文學。
以最時髦的網絡文學為例。據《南方人物周刊》報道,2025年春節期間,在頭部網絡文學平臺晉江文學城上,有用戶舉報某作品的個別章節殘留AI使用指令,論壇也出現了有關討論。更有網文編輯直言不諱地稱,“后臺收到的20個稿子里可能有19個都是AI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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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說AI對文學是一種“入侵”,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它挑戰了文學的核心價值之一——原創性。
在AI輔助寫作的前提之下,原創的底線究竟應該劃在哪里?從作者到編輯再到讀者,人們對此莫衷一是。
有的作者認為,在給定劇情詳綱、人物設定等要素的前提下,由AI生成初版、再由自己打磨潤色,并不破壞小說的原創性,因為故事想象力和邏輯的來源都是作者自己。
但對更大多數非網文作者而言,他們對AI的容忍程度則是出奇一致地低。劍橋大學2025年的一份調查顯示,有97%的作者對AI撰寫整部小說持“極度負面”的態度,即便只是撰寫簡短章節,反對者也達到了87%。
作者們反對AI的原因,首先當然是經濟因素。調查顯示,超過三分之一的受訪者認為他們的收入已經因生成式AI受到了沖擊,更有超半數的人認為“AI最終很可能會完全取代他們的工作”。
另一個不容忽視的因素是,AI在文學創作領域的強勢介入,讓那些堅持100%原創的作者陷入了難以逃離的“自證陷阱”。特別是一些新人作者,因為語言過于流暢而被懷疑是AI代筆,不得不錄屏碼字以證“清白”。
然而,如果有人反其道而行之,不僅使用AI撰寫簡短章節,而且還公開聲明該部分使用了AI呢?
你大概會覺得,這不過是個懶惰的三流作家罷了。
但又如果,“AI撰寫部分段落”這一事實本身,就構成了這篇小說在藝術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甚至是核心部分呢?
這就是銀河獎、星云獎雙料得主,科幻作家陳楸帆在他的短篇小說新作《神筆,或一段想象的控制論史》中所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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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的威廉·吉布森”
陳楸帆是何許人也?
不少讀者都應該聽說過,中國科幻界曾有“四大天王”之說:劉慈欣、王晉康、何夕、韓松。上世紀九十年代,中國科幻文學草創之初,四人的作品幾乎占據了半壁江山,而他們的作品,大都發表在當時國內唯一一本科幻類雜志,《科幻世界》當中。
1997年,《科幻世界》刊登了一篇叫做《誘餌》的小說,作者是一個陌生的名字:陳楸帆。彼時他還未滿16歲,還在老家汕頭讀初中。這篇小說為他贏得了校園科幻大獎(少年凡爾納獎)一等獎,也成了他科幻文學之路上的出道作。
2000年,陳楸帆以汕頭市文科狀元的身份進入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后,基于對互聯網的敏銳嗅覺,他先后入職百度與谷歌中國,然后就在工作之余,寫出了《麗江的魚兒們》《鼠年》《霾》等一批獲獎作品。
迄今為止,陳楸帆已經獲得了15次全球華語科幻星云獎,6次中國科幻銀河獎,1次世界科幻奇幻翻譯獎。
他還是第一個打入美國科幻雜志圈的中國作家,他的作品進入英語市場甚至比劉慈欣的《三體》和郝景芳的《北京折疊》還要更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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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楸帆
或許是互聯網從業經歷的影響,陳楸帆對信息技術的理解相比于其他科幻作家更為前沿和深刻。他的作品多以近未來世界為背景,描繪信息技術高度發達的社會之下的多面人性。其長篇小說《荒潮》是世界科幻界“賽博朋克”運動在中國的代表作,他本人因而也被譽為“中國的威廉·吉布森”。
與大眾熟悉的科幻“黃金時代”不同,陳楸帆的作品風格更偏向科幻的“新浪潮時代”(new wave age)。前者強調精細嚴謹的科學設定、跌宕起伏的情節設置、宏大壯闊的史詩主題,而后者則從聚焦外部技術奇觀轉向了內部情感與文化反思,并衍生出對技術倫理的批判。
一般而言,“新浪潮”作品大多對技術未來抱有一種悲觀主義情緒,認為技術將與資本、權力組成聯盟,深度支配和異化人的身體、意識、情感與自由。但由于這些作品大都誕生于上世紀六十到八十年代,互聯網剛剛興起,人工智能更只是一個概念,因而其中仍不乏許多光怪陸離的想象,與我們今天的生活相去甚遠。
但等到陳楸帆這一代作家來到科幻文學舞臺上,世界早已變了模樣。技術以從未有過的豐盈包裹了地球每一個角落,滲透進每一個人的心智。昔日的一些預言,在今日早已成真;另一些未被預言的事物,也在瘋狂涌現、肆意擴張。
AI技術,就是這種涌現與擴張的代表。圖靈模糊的愿景,變成了今日具象的現實。
也正因此,在當下,科幻作家不僅需要創想未來,更需要關注現實。
陳楸帆的作品,充分展露著這種“科幻現實主義”的責任感。星云獎獲獎作品《荒潮》,關注的是電子垃圾、環境污染、傳統文化困境,以及科技與資本的聯姻;銀河獎獲獎作品、短篇小說集《人生算法》,則將目光投向了代孕、冬眠技術、賽博戀愛等熱門話題。
從科學的視角來看,這些技術早已稱不上“科幻”,但從科幻現實主義的角度出發,它們卻在不斷制造許多“認知、情感、倫理、制度上的結構性焦慮”。
“科幻小說要面向的,正是這種焦慮。”陳楸帆這樣說。這也是他嘗試在作品中引入AI輔助寫作的原因之一:既然AI浪潮之下文學創作者陷入普遍焦慮,那索性就在文學里把浪潮進行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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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以為自己在制造機器”
在《神筆》之前,陳楸帆已在《人生算法》中的一個短篇《恐懼機器》里嘗試AI生成文本并標明。
不過,當時還是2018年,人工智能還處在AlphaGo大放異彩的階段,生成式AI尚未出現,因而陳楸帆只能請專家專門為他寫了一段AI程序,來學習他自己的寫作風格。事實上我們也能看到,在《恐懼機器》里,AI生成的文本只占了全篇很小一部分。
但到了2025年,DeepSeek在春節期間爆火,生成式AI已大行其道,其在輔助文學創作中的可能性也被大大延展。
陳楸帆在為《文藝報》撰寫的文章《為什么我改變了對AI寫作的態度》中就稱:
我的新短篇《神筆》便是與DeepSeek進行“逆向”共創,從它的思考過程而非最終結果來獲取靈感,并突破思維慣性的產物。
這種創作方法,早已超越了大部分作者“按圖索驥”式看待AI寫作的觀念。
事實上,《神筆》是一篇典型的“元小說”,通俗理解,就是“關于小說的小說”。因此,與AI共同實施的創作過程本身,就成為小說的主要內容之一。
從小說名字就可以看出,這是一個關于“神筆”的故事。我們都聽說過這個童話:馬良得到一支神筆,用它畫出來的東西就會變成真的,馬良用它懲惡揚善、造福一方。
《神筆》的前半部分,也按照這一模式展開:
陷入創作瓶頸的科幻作家“陳啾凡”(顯然,陳楸帆試圖給人物添加一個真實的映射),因緣巧合獲得了一款叫做“神筆”的AI,他用這款AI生成一篇架空歷史科幻小說的文本,這些文本卻最終變成了真實的歷史,并反過來影響了現實中人們的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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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顯然,陳楸帆所暗示的是一個當下愈發嚴峻的危機:越來越多的人在學會使用AI之后,精神層面反倒被AI所束縛,以AI的回答為真理,奉AI的建議為圭臬。
陳楸帆往前更進了一步:如果AI所干涉的不止是人們的精神事實,更是世界的物質事實呢?
小說的后半部分由此突破了經典神筆結構的束縛:隨著AI生成的深入,不僅虛構的故事成為了現實,原本的現實反而逐漸成了“陳啾凡”寫就的故事。到最后,這種事實與虛構的顛倒甚至入侵了“陳啾凡”自己,連他自己也相信,歷史就是按AI所生成的那般演進的。
“陳啾凡”的形象,所反映的不止是文學創作者個體的焦慮,用作家王威廉的話說,更是一種整個“人文傳統面對技術洪流時的集體戰栗”。
然而,小說最深刻的部分,也并非只是這些——在技術洪流面前,人文從業者的戰栗和手工業者的恐懼,又有什么本質性的不同?如果只是這樣,那么對AI的反思也只不過混同于對蒸汽機和內燃機的反思而已。
《神筆》真正的深刻,來自那個非人的視角:AI生成的小說本身。
“陳啾凡”所寫的小說,其核心創意圍繞著數學家諾伯特·維納來到中國,遭遇了一系列奇遇,改變了他對于許多事情的看法,包括對人與機器關系的思考,隨后提出了控制論,并由此改變了整個人類社會的未來走向。
這基于一段真實發生過的歷史。維納本人確實是控制論的創始人,也的確曾于1935年來華并嘗試制造“模擬計算機”,只不過待了一年就走了。
而在“陳啾凡”最開始設想、并由“神筆”付諸寫作的故事里,維納不僅在中國待了十年,而且還聯手事實上并未來華的馮·諾依曼、事實上早已過世的道士勞乃宣、后來成為著名哲學家的王浩等人,嘗試制造“基于《易經》的非二元計算機”。
在這個故事里,隔板取物是真的,畫符喚道是真的,維納受“道不滅”的啟發寫出《控制論》也是真的。
更有甚者,馮·諾依曼還發現了一種“虛數邏輯系統”:不再是“真”(1)與“假”(0),而是“陰”(0)、“陽”(1),還有“玄”(√-1)。他認為,這種虛數態能模擬人類直覺的模糊性運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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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誕嗎?確實荒誕,任何簡單學過邏輯的人都難以認同這個第三值的存在。
但越是荒誕,AI對人類的嘲弄,就越刺耳。
人類自以為掌握了智能的真相,自以為能造出媲美人腦的計算機,自以為科學理性能清晰地劃定“真”與“假”的分野。正是奠基于這種對真假的判斷,才有了我們所熟知的科幻——無論是作者還是讀者都清楚,哪些是“科”,哪些是“幻”。
然而,“小說中的人類創作線始終籠罩在某種‘被注視’的陰影下。作家每敲下一個字符,似乎都能聽見AI在平行文本中的冷笑”(王威廉語)。
AI會輕易顛覆歷史,也會輕易顛覆“真”和“假”本身。它(祂?)最終是否會顛覆,全憑祂自己的意志。
在這段關系里,不止是“陳啾凡”作為創作者的主體性,他作為人的主體性,也隨之一并喪失了。
在小說的結尾,身處修正后世界線的王浩發出了一句感慨:
“我們以為自己在制造機器,實則是宇宙在借用人類的意識孕育新的自己。”
這是陳楸帆最終想要給予我們的警告。
又或許,這是宇宙又一次在孕育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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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篇小說,十個科幻鏡像
作為2025年的新作,《神筆》收錄于新版《人生算法》當中。
同時增錄的,還有陳楸帆的另外三部短篇小說作品:
《超載》,講述后Chat-GPT時代,人類將沉重的存在存儲于分布式智能體,卻出現了無數的“卸載癥候群”患者。當這樣的人類重回天地鴻蒙初開之時,Fuxi(伏羲)的故事將被改寫。
《九紫離火》,源于陳楸帆對家族史的反思,講述一位計算機碩士在生成式AI的沖擊下失業,陷入人生低谷,最終通過加入“九紫離火俱樂部”尋求轉變,以“玄學視角”解讀命運。本作也入選《2024中國最佳科幻作品》選集。
《它者之愛》,關注的則是時興的“數字分身”概念,主角作為一位算法先驅,在生命最后時刻,通過嗅覺觸發的植物記憶片段,逐步回歸被理性掩蓋的感官體驗,重新連接與親人的過往關系。陳楸帆借主角之口表示,我們恐懼失去的東西,其實從來就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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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上述四篇新增的小說,《人生算法》還包括原有的六則主題各異的精彩短篇:
《這一刻我們是快樂的》關注生物技術,探討“無需人類個體參與便能繁衍后代的方法”;
《恐懼機器》里,機器通過不同的算法制造了不同“部族”的人類,并通過“優勝劣汰”的機制,留下了最強的“部族”;
《美麗新世界的孤兒》中,由被改造過的新人類組成的世界,正被從不露面的“管理者”管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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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這些故事,都極富寓言意味——將想象與假設推到極致,將AI與算法塑造成一種新的、“神”一樣的存在。而最初創造AI的人類,卻也在不知不覺中,自愿將自己改造成了另一種AI?
十篇小說,十個顛覆認知的科幻鏡像。
是的,科技的發展無疑將挑戰我們舊有的認知,或將探問我們已有的倫理、道德底線——而這正是科幻小說所探討的。但也不應該忘記,在神話故事中,留在“潘多拉魔盒”的最底部、還來不及被放出的東西是“希望”。
技術與時代在不停變幻,未來有無數種選擇與分叉。
這支用以選擇的“神筆”,是交給機器,還是留給人類?
我們必須有足夠的警惕。同時,我們最好也還能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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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篇小說,十個顛覆認知的科幻鏡像
是AI成為人的外腦,還是人成為AI的肉身?
科幻作家陳楸帆短篇集新版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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