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賣掉了上海的房子,那是父母用一生積蓄給我付的首付。銀行卡里的數(shù)字跳到了三百七十四萬,距離那個神秘門檻還差一大截。中介老金在電話那頭聲音壓得很低:“五百萬,這是最低標準。而且不保證成功。”
“成功率多少?”我問。
電話那頭沉默了半晌:“實話告訴你,我經(jīng)手過七個像你這樣的客戶,一個都沒成。但你還是會試的,對吧?你們都這樣。”
是的,我還是會試的。因為六個月前,我在平壤萬景臺少年宮外,見過一個朝鮮姑娘教孩子們唱《祖國的懷抱》。陽光穿過榆樹葉灑在她白色的傳統(tǒng)服飾上,她的聲音清澈得像大同江的春水。她叫宋慧珍,二十三歲,平壤音樂大學畢業(yè)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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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之間只有過三次對話,每次都在導(dǎo)游和其他團員的視線范圍內(nèi)。最后一次,在離開朝鮮的前一天,我鼓起勇氣問她:“如果有外國人真心想娶朝鮮姑娘,有可能嗎?”
她笑了,那笑容里有一種我從未在中國女孩臉上見過的純粹與距離。“為什么要離開自己的祖國呢?”她反問,“我的曾祖父在戰(zhàn)爭中犧牲,我的祖父在重建平壤時累垮了身體,我的父親至今仍在化肥廠為國家的糧食安全加班。我們宋家的根在這里,深得拔不出來。”
“如果那個外國人愿意來朝鮮生活呢?”
她的眼神變得困惑:“那他的父母怎么辦?他的祖國怎么辦?一個人怎么能輕易割斷自己的根?”
我啞口無言。回到上海后,她的問題卻像種子一樣在我心里生根發(fā)芽。是啊,為什么我能如此輕易地考慮割斷自己的根?因為我的根已經(jīng)浮在房價、彩禮和攀比的表層土壤上,一陣風就能吹走。
兩個月后,我辭去了工作。母親在電話里哭了三個小時:“你是不是瘋了?為了一個只見過三面的外國女人?”
“不是因為她,”我試圖解釋,“是因為我在這里找不到任何值得抓住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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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聽不懂。她繼續(xù)安排相親,最新的一位姑娘要求我在房產(chǎn)證上加她名字,同時簽婚前協(xié)議保證未來十年每年帶她出國旅游兩次。我禮貌地拒絕了,她甩下一句話:“三十四歲還這么天真,活該單身。”
老金的中介公司設(shè)在丹東一棟不起眼的寫字樓里。辦公室里堆滿了各種文件,墻上掛著中朝友好協(xié)會的合影。“首先,你要在朝鮮投資。”老金點燃一支煙,“最好是合資企業(yè),雇傭當?shù)貑T工。旅游、輕工業(yè)、餐飲——這些相對容易獲批。”
“需要多少錢?”
“看你做什么。一個中型餐館,投資大概兩百萬。但這不是重點。”老金湊近些,煙味撲鼻而來,“重點是,你得讓朝方相信你是‘友好人士’,有長期貢獻的意愿。這需要時間,可能三年,可能五年。”
“那結(jié)婚申請呢?”
“同步進行,但更復(fù)雜。”他遞給我一份模糊的復(fù)印文件,上面有朝鮮語和中文對照,“你需要提供無犯罪記錄、健康證明、財產(chǎn)證明,還有最重要的——朝方配偶單位的政治審核同意書。”
“如果她是教師,就需要教育省批準;如果是醫(yī)生,就需要衛(wèi)生省;如果是普通工人,則需要所在工廠黨委和上級主管部門的聯(lián)合批準。”老金吐出一口煙圈,“每一關(guān)都可能卡住。而且即便所有章都蓋齊了,還有最后的國家安全審核。”
我感到一陣眩暈:“這不可能。”
“所以我說,我經(jīng)手的七個客戶都沒成。”老金掐滅煙頭,“但總有人想試。你知道為什么嗎?”
我搖搖頭。
“因為絕望。”他直視我的眼睛,“在中國結(jié)不起婚的男人,把朝鮮姑娘想象成救贖。但她們不是商品,她們是人,有家庭、有祖國、有信仰。你如果真的愛一個人,會要求她割斷所有這些聯(lián)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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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guī)ё吡死辖鸾o的文件,在鴨綠江邊坐了一下午。對岸就是朝鮮,那片神秘的土地上,有宋慧珍和她的祖國。我打開手機,翻看那次旅行中偷拍的她的照片——其實只有三張,而且都是背影。
我突然意識到,我愛的可能不是具體的宋慧珍,而是一個符號:一個不被物質(zhì)腐蝕的愛情象征,一個簡單純粹的婚姻幻想,一個對我所處現(xiàn)實的徹底否定。
但我已經(jīng)走得太遠了。房子已經(jīng)賣掉,工作已經(jīng)辭去,我在家人朋友眼中已經(jīng)成了瘋子。如果現(xiàn)在回頭,我將一無所有,除了一個笑話。
我撥通了老金的電話:“我想去朝鮮實地考察投資環(huán)境。”
“旅游簽證容易,但商務(wù)簽證需要朝方邀請。”老金說,“我可以安排,但需要錢。”
“多少?”
“十萬,包含一切‘打點費用’。”
我轉(zhuǎn)了賬。兩周后,我再次踏上了平壤的土地。這次不是旅游,而是以“潛在投資者”的身份。接待我的是朝鮮貿(mào)易省的一位官員,姓樸,四十多歲,英語流利,態(tài)度禮貌而疏離。
“李先生對哪些領(lǐng)域感興趣?”樸先生問。
“餐飲業(yè),”我按照老金的建議回答,“特別是中朝餐廳。接下來三天,我被安排了參觀幾個可能的店址,見了幾個潛在的當?shù)睾匣锶恕C總€人都彬彬有禮,但每個人的眼神都在評估:這個中國人到底想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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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在參觀完平壤第一百貨商店后,我忍不住問翻譯:“如果外國投資者想在朝鮮結(jié)婚,政策允許嗎?”
翻譯的表情瞬間凝固,他低聲用朝鮮語和司機說了什么,然后轉(zhuǎn)向我:“李先生,這個問題不在本次考察范圍內(nèi)。”
當晚,樸先生來到我酒店房間,表情嚴肅:“李先生,我們歡迎真心實意的投資者,但我們必須澄清:我國的婚姻政策非常嚴格,外國公民與朝鮮公民結(jié)婚的案例極為罕見,且需要最高級別的批準。”
“如果我投資五百萬呢?”我愚蠢地問。
樸先生的眼神變得冰冷:“朝鮮的女性不是可以購買的商品。如果您帶著這樣的意圖,我想我們的合作沒有必要繼續(xù)了。”
我被要求提前離開朝鮮。在機場,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宋慧珍,她正帶領(lǐng)一個新的中國旅游團。我們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她愣了一下,隨即恢復(fù)了職業(yè)性的微笑,朝我微微點頭,然后轉(zhuǎn)向她的團員:“請大家這邊走,我們將乘坐高麗航空...”
我站在原地,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安檢口后。那一刻,我明白了老金的話:絕望會讓人盲目。我跨越國界尋找的救贖,其實是對另一個國家、另一個文化、另一個活生生的人的冒犯。
回到丹東的那天,老金來見我,退回了八萬塊錢:“朝方退了‘打點費’,只扣了兩萬。他們讓我轉(zhuǎn)告你:朝鮮不賣新娘。”
我在鴨綠江邊租了一間小屋,每天看著對岸的炊煙升起又落下。手機里有母親發(fā)來的幾十條未讀信息,最后一條寫著:“兒子,回家吧,房子我們可以再買,工作可以再找。媽媽只想要你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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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月后,我收拾行李準備回上海。在江邊最后散步時,我遇到了一個中國男人,五十多歲,滿臉風霜。
“看你在這轉(zhuǎn)悠好久了,”他遞給我一支煙,“也為朝鮮姑娘來的?”
我苦笑點頭。
“我二十年前娶了一個,”他說,“從邊境偷跑過來的。我們過了十年,有兩個孩子。”他吸了口煙,“后來她被發(fā)現(xiàn)了,遣返回去。我再也見不到她和孩子們。”
“你沒試過去找她?”
“怎么找?”他的眼睛紅了,“我連她是死是活都不知道。邊境那邊的世界,對我們來說就是一團迷霧。”他掐滅煙頭,“小伙子,聽我一句勸:愛情不需要跨過國界去找。你眼前的土地上有四萬萬女人,總有一個能和你一起種下屬于你們的根。”
回上海的高鐵上,我打開了久違的相親網(wǎng)站。這次,我沒有篩選房產(chǎn)、收入、戶籍。我只是瀏覽那些真實的笑容,讀那些普通的自我介紹:“喜歡看電影”“周末愛爬山”“希望找一個能一起做飯的人”。
在第一百零三個檔案里,我看到一個小學音樂老師的資料,她寫道:“我相信婚姻是兩個靈魂的合唱,不需要昂貴的樂器,只需要真誠的聲音。”
我盯著那句話看了很久,然后點下了“打個招呼”。
窗外,中國的大地飛速后退,肥沃、復(fù)雜、充滿可能。我忽然明白了宋慧珍的問題的答案:一個人不能割斷自己的根,但可以更深地扎根,直到觸碰到水源,直到能與另一株根相互纏繞,共同抵御風雨。
朝鮮姑娘不外嫁,這本就是她們的尊嚴所在。而我,不需要傾家蕩產(chǎn)去搏一個虛幻的可能,只需要在我自己的土地上,找到一個愿意和我一起向下扎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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