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譯葶
婚禮是時間與空間的共在,是新人與親人的共在,也是承諾與擔負的共在。婚禮自身構成一個吸納性的空間場,以兩個新人為核心、以婚禮準備與進程的時間為絲線,將眾多親人朋友網羅編織,共同刻畫一場從兩個人開始、延伸到兩家人、最終合并為一家人的盛宴。
婚禮并非僅僅是在酒店舉辦的典禮,這僅僅構成婚禮的高潮,婚禮的起始與重要展開是以典禮為中軸向前后廣泛延伸的。從某種意義上說,婚禮是一個以兩個人為起點,使得兩家人相互熟識、彼此貼心的過程;典禮是達成這一目的后,面向親友的昭告。婚禮絕不是一個單純的儀式,而是新人生命歷程中重要的社會性事件,是原有社會關系鞏固與新的社會關系建立的載體,也構成某種意義上家庭內部的權責交接。
婚禮的起承轉合
一是“起”——準備階段,準備與婚禮相關的儀式物品、典禮所需的伴手禮品等。這一階段持續時間最長,所準備物品也相對零碎,往往是想起什么準備什么、最后一起歸置的狀態。二是“承”——可分為迎客與布置兩部分。迎客階段的主要內容是安置招待遠道而來的親友。布置階段則是獨屬新人的神圣空間的創造過程,這一過程不僅僅是對婚房與家庭內部進行“充滿喜氣”的布置,還要求通過鋪設入戶紅毯、以紅色喜字粘膠封住單元樓扶手的空洞與井蓋的缺口來隔絕一切沖撞的可能,創設一個絕對純潔與神圣的超世俗空間,確保新人受到最完整、最真摯的祝福。三是“轉”——儀式階段,以接親、搶親、送親、迎門、坐福為鋪墊,以典禮為整個婚禮的最高潮。四是“合”——收尾階段,合首先是合體、其次是新的開始。婚禮當晚一家人吃“和氣面”是家庭內部彼此心照不宣的合拍、婚禮次日的“答謝宴”則是小家庭在大家族面前的正式合體與責任擔負。
兩個人婚禮背后隱而不顯的社會關系
在這個更為寬泛的、將準備過程也納入其中的婚禮意義上,更能顯現出“社會關系”的重要性。這一點在婚禮禮俗禁忌或偏好上更為明顯。例如,本地文化要求男方父母要為新人準備床上用品,由于準備過程復雜且周期較長,所以不可避免需要找親戚朋友幫忙。雖然許多人都曾提及要一起幫忙,但來幫忙的人選卻有默會的規則:一般請相熟的、兒女雙全的女性來做幫工,絕不可以是半坯子(土話音譯:指代失去配偶的男性或女性),以免沖撞或折煞新人。雖然在市場化的環境下一切床上用品都可以購買,但是為表示對這一習俗的尊重,仍然會找兒女雙全的女性陪伴購買床上用品、同時拜托其為新人行被(土話:指用針線在棉被上寬距行針來固定打好的棉花和被套)。
整個婚禮過程中除卻偏好兒女雙全的女性外,還對小孩有格外的偏好。在典禮舉辦前,需要將新娘從“新娘家”接到“新郎家”,并在新郎家完成迎門、坐福等一系列儀式。在這些儀式舉行的前一天晚上,要由兒女雙全的女性為新人鋪床、同時還需要一對童男童女為新人滾床,而且還有一套鋪床與滾床的說辭,其核心含義就在于祝福新人家庭和睦、兒孫滿堂。
提及這一點的目的不是說明婚禮禮俗是什么,引起我注意的其實是這些禮俗儀式禁忌與偏好所顯示的、潛在的對強社會關系網絡的要求,對“執行儀式的主持者”的篩選與要求背后的假設或要求恰恰是“東家”(土話:以更為緊密的方式表達舉辦宴席的主家,強調對客人極盡可能的款待)所在的社會關系網絡人數足夠多、以至于可以進行篩選而不是要緊巴巴拼湊參與儀式的人。
而且細細觀察上述禮俗,可以發現在各個儀式中行走的并非“東家”自身,而是以“東家”為核心構成的親友關系網絡。或者更通俗地說,東家構成了筋骨架構、鋪墊儀式的基本背景與所需物品,但是人數眾多的親友構成了儀式最核心的血脈流動,是親友決定了儀式的最終呈現、架起了整個儀式的核心。
酒氣下升騰的親氣凝結為親戚
婚禮及前后的招待是社會關系融合的重要場域,酒與肢體接觸構成最重要的接納標志。婚禮前兩天女方父母及親友就到達男方所在地,能夠表達雙方相互接納、相互尊重、彼此互融、彼此交心意愿的最重要的起點就是“宴席”,最重要的工具與過程就是“酒桌”,以“酒”論親成為最簡單、最直接也是最具有誠意的表達。酒變成一種誠意的載體,男性以白酒,女性則以紅酒、啤酒、以茶代酒(注:顏色接近啤酒被戲稱為啤酒)、以水代酒(注:由于接近白酒形態而被戲稱為喝白的或喝度數高的)。因為雙方相互理解的坦誠,以至于桌上一切、杯中一切,都竭盡可能成為誠意與心意的象征。
從名義的宴席到實質的酒桌的變化使得“陪客者”的選擇變得十分重要,酒精不是強迫的服從性測試、而是滿載情誼的佳釀,所以需要既可以把握“酒度”、讓大家興起而至興盡而歸,又可以把握“風度”、不讓酒精象征的誠意綁架了飲酒雙方的實際酒量,這就需要面子或話術。為達成以上平衡,陪客者的基本模式可以歸納為“德高望重者+氣氛活躍者+沖鋒陷陣者”的組合。陪客者之間有不同的功能、需相互交流著搭配進行或根據情況及時補位。
德高望重者通常是與父母同輩者,并且在同輩中要么年歲最長(土話稱之為一個家族的“老尖兒”)、要么成就最高,在酒桌上要負責開場與節奏控制、在酒桌上具有絕對的發言權。
氣氛活躍者則沒有年歲的要求,年歲較長者可以以講義氣、拱火兒等方式活躍氣氛,年歲較輕者可以以淺嘗輒止的冒犯、自我玩笑等方式提升現場活躍度。不同年紀有不同年紀的諢法兒(土話:指代各個場景中幽默與插科打諢的行為)。由于“酒桌”在先、“酒話”緊隨其后,所以大家的容忍空間都有所延展與松動,酒桌上可以說的話更為活泛、更加沒有計較與顧忌。這里的微小的以下犯上的沖撞或一時重話的彈性冒犯構成關系的催化劑,變成自己人的象征。酒氣的升騰已然將親戚間的禮數浸潤、軟化,一切都以流動的感情為基準。
沖鋒陷陣者主要以喝酒豪爽為性格表現,由此贏得此桌長輩的青睞,成為一種“忘年交”。同時也為酒桌上其他陪客者贏得一點休息的時間。陪客者的角色是流動的,一人可以身兼多重角色、隨時補位隨時退位。
一桌熱鬧非凡的酒席是一桌人相互互動、互打配合、齊心協力的結果。酒氣有了、接納就有了更深的緣由,身體隨之更加輕松、開始勾肩搭背互稱哥們兒,名義上的親戚被酒氣升華為具有實質內涵的親戚。
當然飲酒者與陪客者的性別分布是隨機的,甚至中途加入的已婚女性在酒桌上的話語份量更重,此時同在酒桌上的丈夫就會自動退縮“休戰”、讓自己“當家的”代替自己完成自己的使命。這一隨機生成的變化往往構成酒桌情感交流的一個又一個小高潮。
這并不是將不飲酒者排除在外,如前所述在這樣的氛圍上杯中有的皆可變為象征性的佳釀,同時這些親友之間的相互接納就體現得更為日常,主動添上酒水、推薦特色菜品、見面熱誠問好就足夠表現出誠意。且酒桌也需要不飲酒者來進行調控,以給拼酒的雙方一個臺階下。
酒桌給所有參與其中的人都安置了合適的位置,以此為載體完成從知曉到熟稔、從名義親戚到實質家人之間的一種轉變。
從兩個人到一家人的承諾與責任
婚禮是一個承諾的場所。此時男方的姻親血親共同構成一個整體的家族、女方的姻親血親也同樣如此,共同為新人之間關系建立做出見證。
一是男方家族做出承諾,保證將新娘納入到男方家族的社會關系網絡當中去。更常見的方式是以家族內和新郎同輩的長兄的妻子的待遇為例進行說明,保證新娘到男方家一定受到尊重、受到認可、受到最大程度的照顧與保障。此時新郎同輩長兄的妻子(即嫂子)也會立刻將新娘拉入自己的同盟當中去,首先說明自己確實在小輩中獲得最大程度的尊重、同時保證在新郎新娘有沖突時一定對新郎做出應有的懲戒(注:本地有長嫂如母的關系要求,所以新郎對長兄妻子會格外尊重)。通過這種方式,新娘就可以在親屬社會網絡中找到自己具體的位置與連結。
二是,新郎向雙方父母承諾對自己小家庭的責任。新郎首先向岳父岳母表達感謝與敬意,表達自己以后不僅僅是女婿的身份、也是兒子的身份,同時表達自己對妻子的尊重與愛護,更重要的是向自己的父母與雙方家族表達對自己家庭的承諾與守護。
三是,新郎新娘作為一個小家庭的整體,向雙方家族做出感謝,感謝親友對自己成長的照顧與情感的見證。以合體向集體敬酒的方式,既公布兩者作為一個完整整體的新狀態、又將這一小家庭置于親屬關系網絡的整體中,形成相互支持的關系。
在這里,承諾是核心、是最重要的要素,公開承諾是一種態度,公開承諾潛在的見證含義構成一種保障。這一態度與保障貫穿整個婚禮進程——起始于雙方親友的相互招待、在婚禮典禮上達到高潮、在“和氣面”與答謝宴上實現生活化收尾。
婚禮儀式與典禮結束的地方,生活已然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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