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魯晚報·齊魯壹點 魯暢 馮沛然
“真是開卷有害啊。”
視頻里的“一五老師”表情夸張,仰天長嘆:這么大的出版社出的書,怎么會有這么多錯?
因一本標榜“國學典藏”卻錯漏百出的《西廂記》,教育博主“一五老師”一夜之間引發(fā)嚴謹文字認知議論——那條揭露文本問題的視頻獲得了40多萬的點贊。
現(xiàn)實中,他沒有視頻里“周星馳式的癲狂”,而是端著那本寫滿批注的《西廂記》侃侃而談,一如講臺上的老師。
他的確是一名語文老師,形容自己像“莽張飛”,無意間闖入本該精致典雅的文化“大觀園”,卻看到了一地雞毛。
面對這場始料未及的喧囂,他反復澄清自己不是專家學者,也不是出版界的人,只希望學生的精神食糧一樣安全。
一天讀書五小時
“一五老師”這個稱呼,來自學生對他本名賀毅武諧音的戲稱,但他更愿意將其解釋為“一天讀五小時書”。作為一名語文教師,這是他給自己定下的閱讀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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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老師在讀書
為學生推薦書籍前,自己必須先讀一遍,這是他始終堅持的原則。
大約一個半月前,為給學生挑選合適的《世說新語》,他購入了中華書局出版的兩冊版本。沒想到閱讀體驗相當糟糕:短短兩小冊,不乏注音、解釋等低級錯誤,甚至將“八百里”寫成了“八面里”。
隨后,一五老師讀了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金圣嘆點評版本《西廂記》,這本書再次刷新了他糟糕閱讀體驗的認知。
“作為北大中文系古典文獻專業(yè)出身的學生,中華書局、上海古籍出版社在我們心中是神圣的。”他難掩失望與氣憤,“怎么能出這樣的書?”
12月2日,他在推文中吐槽:只粗略看了一遍,就發(fā)現(xiàn)了300多個各種各樣千奇百怪的錯誤。
采訪中,他再次端著書,逐一向記者指出:《禮記》誤作《扎記》、“六十四卦”錯成“六十四封”、歷史人名被標點腰斬、基本歷史年份張冠李戴……而標點、病句、斷句、文字硬傷已不勝枚舉。
他強調,這些錯誤并非需要專業(yè)知識才能發(fā)現(xiàn),而是一望即知的“硬傷”。這種來自權威出版社的巨大落差,讓他難以接受。
事件發(fā)生后,上海古籍出版社迅速下架該書并公開致歉,承認存在編校質量問題,并召開專題會議反思整改。
“莽張飛”誤入“大觀園”
一五老師表示,自己讀書本是為了享受,而不是為了挑錯,就像所有普通讀者一樣。他形容自己是被動地成為了那個“闖入者”。
他以“莽張飛”自況,因一股義憤,闖進了出版界,卻發(fā)現(xiàn)“華美的袍子下面爬滿了虱子”。
所以當看到這些顛覆認知的錯誤時,“我就瘋了。”
在他看來,錯誤的嚴重性因出版社的權威身份而被放大。正因為是權威,讀者才不敢質疑;正因為盲信,錯誤才會變成他們吸收的偽知識。他的憤怒,源于對知識的敬畏被辜負。
他拿起手邊的書,翻至扉頁再次確認:他手中的這一本是2016年4月第一版,2024年11月第11次印刷。其影響范圍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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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老師展示書籍
據(jù)悉,此版《西廂記》的“國學典藏”系列定位為大眾普及讀物,采用橫排簡體,古注今排的形式,目標讀者為學生和國學愛好者。
此事之后,許多家長將自己遇到的劣質圖書拍照發(fā)至他的評論區(qū),逐漸拼湊出經(jīng)典讀物質量問題的普遍圖景。“有家長告訴我,現(xiàn)在給孩子買書,自己得先校對一遍,就像做飯前要先‘驗毒’。”他神情嚴肅地指出,需要家長“驗毒”的圖書市場,是不健康、不正常的。
盡管評論區(qū)不乏“有點錯誤怎么了”的質疑,一五老師依然堅持:錯到這種程度,而且是如此權威的出版社,它就是毒害。
他進一步解釋,一個人初學某個知識時,會有先入為主的印象。如果第一次學到的是錯誤的,那么其影響將是不可估量的。
他反問,如果沒有人站出來指出錯誤,這本書還要暢銷多久?
“以身作則只怕才學誤人子弟,教書育人深感責任重于泰山。”
采訪過程中,一五老師分享了這副自創(chuàng)的對聯(lián)。這解釋了他所有行動的根源:“因為我是老師。”這不是為了挑戰(zhàn)龐大的出版工業(yè),而是堅守一個讀書人和教育者的底線。
精神糧食的安全
他最為關注的,是學生能否讀到靠譜的書。在他看來,糧食安全和精神糧食安全,同等重要。
當下學生閱讀的經(jīng)典名著,絕大部分是“公版書”。與仍有作者或版權方監(jiān)督的現(xiàn)當代作品不同,公版書已成為全人類共有的文化遺產(chǎn),再無人能為它的準確與尊嚴“盯場”。
正因如此,出版社的責任感理應更重,更應審慎地對待公版書。一五老師以金圣嘆點評版《西廂記》為例說,作者已逝,金圣嘆總不能跳出來問“為什么把我的書出成這樣吧?”
那么,問題圖書下架是終點嗎?
一五老師認為只是第一步。一本書如果有機會訂正、加印,那么新的印次中會修正一部分可查的差錯。但對于已經(jīng)購買過有錯書籍的讀者,他們往往不會再買一本新印次的書籍。
他認為,出版社更應思考如何挽回讀者的損失。“作為讀者,我樸素的愿望是召回、修訂、換新。退一步,通過公開勘誤、寄送訂正說明,至少讓讀者知錯,也是一種補救。這才是重建信任的方式。”
至于讀者,一五老師也提出了兩條簡潔的建議:一是敢于用樸素的常識質疑,尤其遇到讀來別扭、難以理解的句子時,別先否定自己;二是主動查證,勤翻字典、善用搜索,交叉核實。
他頓了頓,又補充說:“其實,需要讀者這樣去做,本身就很悲哀。這從來不是讀者的義務。理想的閱讀,本該讓人安心沉浸、純粹享受,而非時刻警惕、自我審查。”
闖入“大觀園”后,一五老師承受的壓力與日俱增,甚至嚴重失眠。近日他在社交平臺上用一首改編詩,道出心中困頓:“今日意何如,艱難百戰(zhàn)多。此身無舊部,獨自戰(zhàn)閻羅。”
他自問,作為“莽張飛”,闖進來了,要不要出去?是繼續(xù)在里面“亂殺”嗎?
但作為老師,他知道這件事有價值,有意義。對學生來說,這是福音。他也清楚,僅憑一己之力難以推動根本改變。“我非常希望有更多力量能夠參與進來,有更多有能量、有基礎、有影響力的人一起推動,或許才能產(chǎn)生一點真正的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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