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話說,一個鍋里攪過勺子的人,味道都是相通的。
高少安第一次見到甄飛武,是九八年初冬。那年月,鄉鎮企業紅火,鐵料廠食堂里煙氣騰騰,大鐵鍋油旺旺地燒著。高少安正翻炒著土豆絲,手腕一抖,油鹽醬醋像算準了時辰,次第落入鍋中。
“這鍋氣足。”一個聲音從背后傳來。
高少安回頭,看見個四十出頭的中年人,穿著半舊的灰夾克,眼睛卻像鷹一樣銳利。后來他才知道,這是新到任的上仲鎮黨委書記甄飛武。
甄書記那天在鐵料廠調研,飯點到了,廠長張羅著去縣里飯店,甄飛武擺擺手:“就在食堂吃,工人吃什么,我吃什么。”
三菜一湯。高少安炒了土豆絲、青椒肉絲、家常豆腐,配了個西紅柿雞蛋湯。土豆絲根根分明,青椒肉絲火候正好,豆腐嫩而不碎。甄飛武吃完,碗里一粒米不剩。
他抹抹嘴,對陪著的廠長說:“你們這廚子,有點意思。”
三個月后,鎮黨政辦來了調令:調鐵料廠食堂廚師高少安至鎮黨委食堂工作,編制為事業工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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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傳到食堂,老師傅們搖頭:“少安啊,灶臺轉到官灶,那火可不一樣燒。”
高少安只是憨笑。他心里明鏡似的——甄書記愛吃他做的飯。
鎮委食堂分大灶小灶。大灶供干部職工,小灶只做甄書記的一日三餐。高少安專司小灶。
甄飛武吃飯有講究:早飯要有稀的,小米粥得熬出米油;午飯三菜一湯,兩葷一素,菜不能重樣超過三天;晚飯清淡,但要有滋味。他不愛說話,吃飯時只偶爾點評:“今天這魚蒸老了三十秒”,“青菜的蒜放早了”。
高少安漸漸摸清了書記的口味:咸中偏甜,好紅燒,厭油膩,愛食材本味。他還能從書記吃飯的快慢,看出今天心情如何。吃得快,是有急事;吃得慢,是在琢磨事;中途放下筷子,是遇到難處了。
有天晚飯,甄飛武吃了兩口就撂了筷子。高少安小心問:“書記,菜不合口?”
甄飛武點起支煙,煙霧繚繞中看著他:“少安,你說人這一輩子,是不是就跟做菜一樣?火候、調料、順序,錯一點,味道就變了。”
高少安搓著手:“書記,我就是個做飯的,不懂這些大道理。我就知道,火大了糊鍋,火小了夾生。”
甄飛武笑了,這是高少安第一次見他笑。
“你比有些人明白。”他說。
又過了兩年。有天下午,甄飛武叫高少安到辦公室。桌上擺著兩杯茶,已經泡好了。
“坐。”甄飛武說,“少安,在食堂干了這些年,屈才了。”
高少安連忙擺手:“書記說哪里話,我個廚子……”
“廚子怎么了?”甄飛武打斷他,“《左傳》里說‘治大國若烹小鮮’,老子也講過這話。火候、分寸、平衡,做飯跟做事,道理相通。”
他抿口茶:“鎮財政所老所長退了,我想讓你去。”
高少安手里的茶杯差點摔了:“書記,我、我哪懂財政啊!我就會記個買菜賬……”
“財政所的賬,跟買菜賬有多大區別?無非是進項出項,量入為出。”甄飛武語氣平靜,“你管小灶這幾年,每月開銷我看了,比前任節省三成,飯菜質量還提高了。這就是本事。”
“可我沒編制,工勤編不能當所長……”
“編制的事,我來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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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少安當上財政所長的任命下來時,全鎮嘩然。有人說書記任人唯親,有人說高少安給書記送了厚禮。只有黨政辦主任老周知道,高少安連瓶酒都沒給甄飛武送過。
“他送的禮,都在菜里了。”老周私下說。
高少安上任那天,甄飛武送他八個字:“如烹小鮮,謹小慎微。”
財政所的賬本比炒鍋沉。高少安白天學政策,晚上看賬目,把每個數字都當食材一樣掂量。他不懂彎彎繞,就認死理:錢要花在明處,賬要對得上。有次副鎮長拿來張白條要報銷,他硬是頂了回去。
“少安,靈活點。”副鎮長敲打他。
“書記說了,如烹小鮮。”高少安還是憨笑,“火大了,菜就糊了。”
這話傳到甄飛武耳朵里,他又笑了。
五年后,高少安把財政所打理得井井有條。鎮里要提拔他進班子,任副鎮長。公示期剛過,省里專項巡查組來了。一條硬杠杠:工勤編制人員不得提拔為副科級領導職務。
消息像盆冷水,澆在了灶臺上。
甄飛武把高少安叫到辦公室,這次沒泡茶。
“少安,怪我。”甄飛武難得露出一絲疲憊,“當初想簡單了,以為能把編制轉了。”
高少安搖頭:“書記,我知足了。從廚子到所長,夢里都不敢想。”
“就這么算了?”甄飛武看著他,“你今年四十六,還能干十幾年。待在鎮里,到頭了。”
高少安不說話。灶臺的火看得見摸得著,官場的火,他始終沒完全弄明白。
一個月后,甄飛武去了趟市里。回來時,帶回來一張調令:調上仲鎮財政所所長高少安至市自然資源局,任國土空間用途管制科科長,正科級。
“這是個閑科室,沒什么實權,但清靜。”甄飛武說,“你在那兒待到退休,待遇都有了。”
高少安眼眶發熱:“書記,您為我……”
“別說這話。”甄飛武擺擺手,“這些年,你替我管住了鎮里的錢袋子,沒讓我在錢上犯錯誤。這是我該謝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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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別前夜,高少安給甄飛武做了最后一頓飯。四菜一湯,都是書記愛吃的。甄飛武吃得很慢,一頓飯吃了將近一個小時。
“少安啊,”放下筷子時,他說,“到了市里,記住三句話:不多說,不多看,不多問。你是個明白人,但官場的火,跟灶火不一樣——灶火能看見,官場的火,往往藏在冰底下。”
高少安鄭重記下。
市自然資源局在城東新區的寫字樓里。國土空間用途管制科果然清閑,全科連他三個人,主要工作是整理歷史檔案。同事們知道他是鄉鎮上來的,還是廚師出身,眼神里總帶著點說不清的東西。
高少安不在乎。他每天最早到辦公室,拖地、擦桌子、燒開水,像在食堂準備開灶一樣。檔案室里灰塵大,他戴上口罩,一箱箱整理那些發黃的文件。有同事笑他:“高科長,這些陳年舊賬,沒人看的。”
高少安笑笑:“書記說過,賬本要清楚,不管新的舊的。”
他偶爾會想起鎮里食堂的煙火氣,想起大鐵鍋在手中的重量。現在手里的檔案,輕飄飄的,卻好像更沉了。
春節前,局里組織老干部座談會,需要個細心人操辦。辦公室主任想起高少安:“聽說他以前在鄉鎮管過接待?”
高少安接了這個活。座位安排、茶水點心、禮品發放,他安排得妥妥帖帖。座談會那天,老干部們都很滿意。局長特意拍了拍他的肩:“老高,挺細致。”
這話傳開了。后來局里有些雜事、難事,漸漸都找到高少安這兒。他從不推辭,就像當年接下別人不愿做的菜一樣。
有次,局里要整理建局以來的所有土地審批檔案,時間緊任務重,沒人愿接。高少安接了。他帶著科里兩個人,加班加點三個月,把三十年檔案整理得清清楚楚。省里來檢查,自然資源局成了全市典型。
局長在會上表揚他:“老高這種踏實作風,值得我們學習。”
高少安只是笑笑。他知道自己這輩子就這樣了,不會再有更大出息。但他挺滿足——從圍著灶臺轉,到圍著檔案轉,都是轉,但天地寬了。
2019年春,甄飛武退休了。退休前,他來市里開會,約高少安吃飯。這次是高少安選的地方,一家小館子,味道樸實。
兩人都多了白發。甄飛武打量著高少安:“氣色不錯,市里水土養人。”
“都是書記栽培。”
“別叫我書記了,叫老甄。”甄飛武擺擺手,“退休了,一身輕。”
幾杯酒下肚,話多了起來。甄飛武說起這些年的風風雨雨,說起上仲鎮的發展,說起那些來了又走的人。
“少安,知道我為什么幫你嗎?”甄飛武忽然問。
高少安搖頭。
“因為你簡單。”甄飛武抿了口酒,“官場里,簡單的人太少了。我見過太多聰明人,聰明反被聰明誤。你不一樣,你就認準一條:把交代的事做好,就像把菜做好一樣。”
他頓了頓:“其實啊,做人做事,可不就跟做菜一樣?火候不到,夾生;火候過了,焦糊。分寸最難拿捏。”
高少安想起這些年,想起那些在灶臺前和辦公室里的日日夜夜,忽然明白了什么。
“老甄,我敬您。”他舉起杯。
兩只杯子輕輕一碰。
2021年,高少安退休了。退休那天,他整理好辦公室,把鑰匙交給接班人。走出市自然資源局大樓時,夕陽正好。
他慢慢走到公交站,等車時,看見路邊新開了家小飯館,名字叫“家鄉灶”。玻璃窗里,廚師正在顛勺,火苗騰起,照亮了那張年輕的臉。
高少安看了很久,直到公交車來了。
上車前,他回頭又看了一眼。灶火正旺,就像三十年前一樣。
車開了,窗外的街景向后流去。高少安忽然想起甄飛武很久以前說過的一句話,那時他還不完全懂:
“這世上的事啊,說到底都是一鍋菜——有人掌勺,有人添柴,有人吃現成的。能掌勺時好好掌勺,該添柴時老實添柴,就是福分了。”
現在,他大概懂了。
車窗映出他的臉,平靜,滿足,像一道火候剛好的菜,滋味都在里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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