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江大橋的橋墩在雨季里長出了青苔。
原本該在去年國慶前通車的重點工程,如今只剩銹蝕的鋼筋骨架裸露在江風中。工地圍擋上的宣傳畫褪了色,“百年工程,利民惠民”的標語邊角卷起。
附近居民早已習慣了這片沉寂。
直到一封匿名信出現在《晨間調查》欄目編輯部的信箱里。
信紙是普通的A4紙,打印的字跡有些模糊:“青江大橋停工有隱情,500萬工程款去向不明,工人八個月沒發工資。”
記者何依諾捏著這封信,站在辦公室窗前。
窗外是城市連綿的樓宇,更遠處,青江蜿蜒如帶。那座停滯的橋,就在江面最寬闊的地方。
她想起了三年前自己參與報道的另一項民生工程——當時也是資金問題,最后不了了之。幾個負責人平調其他崗位,受損的只有等著用路的百姓。
這次呢?
何依諾把信紙折好,放進了隨身筆記本的夾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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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雨水順著編輯部老式窗框的縫隙滲進來,在窗臺上積了一小灘。
何依諾用抹布擦了兩下,目光卻一直落在電腦屏幕上。青江大橋的公開資料少得可憐——只有兩年前奠基儀式的通稿,和去年一季度“進展順利”的簡報。
“看什么呢這么入神?”
攝影師蕭雪松端著兩杯咖啡走過來,遞給她一杯。這個二十八歲的小伙子總穿著牛仔外套,相機從不離身。
“青江大橋。”何依諾接過咖啡,“讀者來信說工程款有問題,停工大半年了。”
蕭雪松湊近屏幕:“市政重點工程啊。上個月我路過那兒,圍擋里頭靜悄悄的,還以為完工了呢。”
“完工?”何依諾點開一張衛星地圖,“你看,主橋墩才建了三分之一。”
放大后的圖像顯示,江心兩個巨大的混凝土基礎裸露著,塔吊靜止不動。工地生活區的彩鋼板房歪斜了幾處,顯然很久沒人打理。
“要暗訪嗎?”蕭雪松眼睛亮起來,“我最近買了臺微型攝像機。”
何依諾沉吟片刻。直接去指揮部肯定問不出什么,官方有官方的說辭。她需要先看到真實的現場,聽到工地上的聲音。
“周末去吧。”她關掉網頁,“就說我們是大學生,做環保課題調研。”
“環保課題?”蕭雪松笑了,“依諾姐,你這張臉可不像大學生。”
“那就志愿者。”何依諾從抽屜里翻出兩頂印著環保組織logo的帽子,“戴上這個,再背個水質檢測工具箱。”
蕭雪松接過帽子端詳:“你還真是什么都有準備。”
“干這行七年了。”何依諾望向窗外漸密的雨絲,“我知道什么情況需要什么道具。”
手機在這時震動起來。是個陌生號碼。
何依諾遲疑兩秒,接了起來:“喂,您好。”
電話那頭傳來中年男人壓低的聲音:“是何記者嗎?關于青江大橋……有些事不方便在電話里說。”
“您是哪位?”
“一個看不下去的人。”男人的呼吸聲有些重,“如果你真想查,三天后晚上九點,大橋東岸第三個橋墩下面見。一個人來。”
電話掛斷了。
蕭雪松投來詢問的目光。何依諾搖搖頭,把號碼記在筆記本上。筆尖在紙上頓了頓,她圈出了“三天后”這幾個字。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
02
周六的太陽毒辣得不像話。
何依諾和蕭雪松穿著志愿者馬甲,背著工具箱,站在青江大橋工地東側的圍擋外。圍擋的鐵皮被曬得燙手,縫隙里能看見里頭荒蕪的景象。
“大爺,我們做江水水質監測的。”何依諾對門衛室里的老人說,“能進去取個樣嗎?”
老人從報紙后抬起頭,打量了他們幾眼:“有介紹信嗎?”
蕭雪松趕緊掏出環保組織的證件——那是何依諾托朋友幫忙弄的。老人戴起老花鏡看了半晌,終于揮揮手:“快點出來啊,里頭危險。”
鐵門吱呀一聲開了。
踏入工地的瞬間,熱浪裹挾著鐵銹和水泥粉塵的味道撲面而來。何依諾瞇起眼睛——眼前的景象比衛星圖片更觸目驚心。
二十多米高的橋墩骨架銹跡斑斑,腳手架歪歪扭扭地掛著安全網,破了好幾個大洞。
地面堆著鋼筋,不少已經生了一層紅褐色的銹。
攪拌機、裝載機像巨獸的尸體般停在各處,輪胎癟了,駕駛室里積了厚厚的灰。
“這起碼停工半年以上了。”蕭雪松低聲說,手里的微型攝像機悄悄轉動。
何依諾走向生活區。一排彩鋼板房的門半敞著,里頭空蕩蕩的,只剩幾張破床板和散落的飯盒。食堂的灶臺蒙著油污,墻上還貼著去年八月的值班表。
“有人嗎?”她喊了一聲。
回聲在空曠的工地上蕩開。這時,西側傳來嘈雜的人聲。何依諾和蕭雪松對視一眼,循聲走去。
繞過材料堆放區,他們看見二十幾個工人模樣的人聚在一間板房前。
人群中央,一個四十多歲、皮膚黝黑的男人正提高嗓門:“呂工,今天必須給個說法!三個月了,一分錢沒見著!”
被稱作“呂工”的男人背對著何依諾,穿著沾滿泥點的藍色工裝。他抬手示意大家安靜,聲音沙啞:“我也在催,指揮部說下周……”
“上周你就說下周!”一個年輕工人擠上前,“我老婆在醫院生孩子,我連住院費都交不起!”
人群騷動起來。有人推倒了旁邊的鐵皮桶,哐當一聲巨響。
呂工轉過身來。何依諾看清了他的臉——約莫四十八九歲,方臉,濃眉,眼袋很重,嘴角緊緊抿著。他的目光掃過人群,忽然定格在何依諾和蕭雪松身上。
“你們是干什么的?”他穿過人群走來,眼神里帶著警惕。
何依諾舉起工具箱:“水質監測志愿者。大爺讓我們進來的。”
呂工打量他們的裝束,眉頭皺得更深:“這里沒水可測,趕緊出去吧。”
“呂工是吧?”何依諾沒有動,“我們剛才聽到工友們的話了。工程停工這么久,是遇到什么困難了嗎?”
呂工的眼神閃爍了一下。他回頭看看情緒激動的工人們,壓低聲音:“記者?”
何依諾不置可否。
“如果是記者,我勸你別碰這事。”呂工說完這句,轉身對工人們喊,“大家再等三天!三天后我親自去指揮部,拿不到錢我就不回來了!”
工人們又吵嚷了一陣,才慢慢散去。
呂工掏出一包皺巴巴的煙,點了一支,深深吸了一口。煙霧里,他看向何依諾:“你們走吧。這里……沒什么好報道的。”
但他握著煙的手在微微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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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回程的車上,蕭雪松反復看著偷拍的視頻。
“那個呂工肯定知道內情。”他說,“最后看你的眼神,欲言又止的。”
何依諾開著車,目光落在前方擁堵的車流上。呂工顫抖的手、工人們焦灼的臉、荒蕪的工地……這些畫面在她腦海里交織。
手機突然響了。是那個陌生號碼。
她靠邊停車,接起電話。那頭先是一陣沉默,然后傳來呂工的聲音:“何記者?”
“是我。”
“今晚九點,東岸第三個橋墩。”他的語速很快,“我只能給你半小時。不要帶人,不要錄音——如果你還想聽真話。”
電話又斷了。
蕭雪松擔憂地看著她:“會不會有危險?我遠遠跟著吧。”
何依諾搖頭:“他既然這么謹慎,發現有人跟著肯定什么都不會說。我自己去。”
“可是——”
“干這行哪能沒點風險。”何依諾重新發動車子,“你先回社里,把今天拍的材料備份。記住,在報道出來前,誰都不要說。”
夜色漸濃時,何依諾獨自來到了青江邊。
工地圍擋在夜里像一道黑色的長城,只有門衛室亮著一盞昏暗的燈。她繞過正門,從下游一處破損的圍擋鉆了進去。
月光下的工地更顯凄涼。巨大的橋墩黑影矗立在江面上,腳手架像骷髏的骨架。江風穿過鋼筋間隙,發出嗚嗚的聲響。
何依諾打開手電,小心地走向第三個橋墩。混凝土基座下,一個紅色的煙頭忽明忽暗。
呂工從陰影里走出來。他換了一件深色夾克,手里拎著個破舊的公文包。
“你真來了。”他說。
“呂工約我,我怎么能不來。”何依諾關掉手電,讓眼睛適應黑暗,“現在能說說怎么回事了嗎?”
呂工又點了一支煙。火光映亮他疲憊的臉:“我叫呂淵,宏遠建設的現場負責人。青江大橋這個標段,是我們公司中的。”
他吸了口煙,繼續說:“工程從去年九月開始不對勁。該撥付的進度款一直沒到賬。我們墊資干了兩個月,實在撐不住了。”
“拖欠了多少?”何依諾問。
呂淵沉默了幾秒,吐出三個字:“五百萬。”
江風突然大起來,吹得安全網嘩啦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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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五百萬是第三期進度款。”呂淵的聲音在風里斷斷續續,“按合同,去年十月就該到賬。現在八月了……”
他蹲下來,用煙頭在地上畫著:“材料商催債,工人要工資,銀行催貸款。公司把我派過來壓著,可我能壓多久?今天你也看見了,工人們快造反了。”
何依諾也蹲下身,和他平視:“指揮部怎么說?”
“說在走流程。”呂淵苦笑,“我每周去兩次,梁主任每次都說快了快了。上個月還說資金已經批了,正在走支付程序。”
“梁主任?”
“梁思穎,重點工程指揮部副主任,三十多歲,很干練的女人。”呂淵搖搖頭,“話說得漂亮,事一件不辦。”
“有沒有書面催款函?”
“發了七次。”呂淵拍拍公文包,“回執都在這里,每次都是‘已收到,正在處理’。后來連回執都不給了。”
何依諾望著黑沉沉的江面。重點工程,五百萬,八個月——這已經不是普通的資金延遲了。
“其他標段呢?”她問,“整座橋都停工了嗎?”
呂淵愣了一下,煙灰掉在地上:“你問到點子上了。西岸標段是另一家公司,聽說也停了,但情況沒我們這么糟。他們只被拖欠了兩百萬左右。”
“為什么你們多?”
“我也想知道。”呂淵站起身,踩滅煙頭,“何記者,我找你是因為我沒辦法了。
公司高層讓我等,指揮部讓我等,可工人們等不了。
再拿不到錢,下個月連食堂都要關門了。”
他轉過身,背影在月光下顯得佝僂:“我在這行干了二十六年,從沒遇到過這種事。重點工程啊,市里大會上天天喊要保質保量按時完成……”
聲音哽住了。
何依諾等他平復情緒,才輕聲問:“呂工,你愿意正式接受采訪嗎?提供書面證據?”
呂淵猛地轉身:“不行!我今天說的這些,你都不能直接引用。指揮部……有人背景很深,我得罪不起。”
“那你還找我?”
“因為你是《晨間調查》的何依諾。”呂淵看著她,“三年前紅光小區爛尾樓的報道,我看過。你幫那些業主討回了公道。”
何依諾沒想到他會提起這個。
“我需要你暗中調查。”呂淵從公文包里掏出一個U盤,“這里面是部分財務往來復印件,賬戶信息我涂掉了——不是不信任你,是怕你拿著太危險。
你先看看,有線索再聯系我。”
他遞過U盤的手很穩,眼神卻透著惶恐。
“如果……如果我突然聯系不上了。”呂淵頓了頓,“就去我辦公室抽屜底層找。那里有沒涂改過的原件。”
說完,他轉身快步消失在工地深處。
何依諾握緊冰冷的U盤,掌心滲出了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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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市重點工程指揮部的辦公樓很氣派。
玻璃幕墻在晨光中閃閃發亮,大廳里掛著城市發展規劃圖,前臺工作人員穿著筆挺的制服。
何依諾和蕭雪松以“了解重點工程進展”為由,預約了采訪。等待時,她觀察著進出的人們——個個步履匆匆,表情嚴肅,手里拿著厚厚的文件夾。
“何記者,久等了。”
清脆的女聲響起。何依諾回頭,看見一個三十五歲左右的女人走來。她穿著淺灰色西裝套裙,妝容精致,笑容恰到好處。
“我是梁思穎,指揮部的副主任。”她伸出手,“請到會議室談。”
會議室寬敞明亮,墻上掛著青江大橋的效果圖。梁思穎親自給兩人泡了茶,動作嫻熟優雅。
“青江大橋是市里高度重視的民生工程。”她開門見山,“目前進展雖然有些調整,但整體可控。”
“我們接到反映,工程已經停工八個月了。”何依諾說。
梁思穎的笑容不變:“不是停工,是階段性調整。橋梁建設要兼顧汛期安全、工藝優化等多重因素。”
“有工人說是因為資金沒到位?”
“資金一直按計劃撥付。”梁思穎從文件夾里抽出一份文件,“這是財政局的撥付記錄。每筆款項都有據可查。”
何依諾接過文件。確實是撥付記錄,但只列到去年九月。之后的頁面被擋住了。
“后續的呢?”
“后續涉及跨年度預算調整,流程上需要更多時間。”梁思穎合上文件夾,“但我們和施工方保持著密切溝通,確保不影響工程重啟。”
蕭雪松插話:“我們去了工地,看到工人們情緒不太穩定。”
梁思穎嘆了口氣,表情變得誠懇:“這正是我們擔心的。個別施工方管理不到位,沒有做好工人的安撫工作。我們正在協調,會盡快解決欠薪問題。”
“具體什么時候?”
“一周內。”梁思穎說得斬釘截鐵,“請媒體朋友放心,也請相信指揮部的能力。重點工程絕不會因為資金問題停滯。”
采訪在四十分鐘后結束。梁思穎親自送他們到電梯口,笑容一直沒褪。
電梯門關上后,蕭雪松呼出一口氣:“她說的跟真的一樣。”
何依諾沒說話。她在回想梁思穎的每個表情——那種完美到近乎刻意的從容,反而讓人不安。
回到車上,她打開錄音筆回放采訪內容。梁思穎說“一周內解決”時,語速有微不可察的加快。說“絕不會停滯”時,手指輕輕敲了下桌面。
都是緊張的小動作。
“去城建檔案館。”何依諾說,“查這個項目的招標資料。”
06
城建檔案館在老城區一棟七十年代的樓里。
昏暗的閱覽室彌漫著舊紙張和灰塵的味道。何依諾填了一堆申請表,才拿到青江大橋項目的歸檔編號。
管理員是個花白頭發的老先生,推著眼鏡看了她好幾眼:“這項目最近查的人不少啊。”
“還有誰查過?”何依諾警覺起來。
“上個月有個男的,說是審計局的。再往前……記不清了。”老先生嘟囔著,從密集架上搬下三大冊檔案。
檔案紙已經泛黃。何依諾戴上手套,翻開第一冊。
青江大橋,全長一千二百米,雙向六車道,預算三點二億元。建設單位是市城建集團,設計單位是省交通規劃院。這些都沒問題。
她翻到施工招標部分。總包單位是省建工集團,中標金額一點八億。往下看,分包情況……
“海川建材有限公司。”何依諾念出這個名字。
這是呂淵所在的宏遠建設的上游供應商,負責提供全部鋼材和部分混凝土構件。中標金額四千六百萬。
她繼續翻,發現海川建材的中標過程有些蹊蹺——參與投標的共五家企業,另外四家的報價都比海川低,但最終評分海川最高。
“技術分拉上去了。”蕭雪松指著評審表,“你看,其他家技術分都在七十分左右,海川拿了九十二分。”
何依諾拿出手機拍照。閃光燈驚動了管理員:“這里不許拍照!”
“抱歉。”她趕緊收起手機,改用筆記本抄錄。
抄到海川建材的注冊信息時,她愣住了。這家公司成立于大橋招標前三個月,注冊資本一千萬,股東是兩個自然人。
其中一個股東的名字,她好像在哪里見過。
趙海川。姓趙……
何依諾忽然想起什么,快速翻到建設單位簽字頁。市城建集團的副總經理簽名欄里,赫然寫著:趙達。
都姓趙。是巧合嗎?
她繼續查海川的工商變更記錄。公司成立三個月后,股東從兩個自然人變更為“達遠投資有限公司”。再查達遠投資,層層穿透后,實際控制人指向境外。
窗外的天陰了下來。閱覽室的日光燈管滋滋作響。
何依諾合上檔案冊,手指冰涼。
如果海川建材和城建集團的高層有關聯,如果材料供應價虛高,那么工程款被拖欠的原因,可能就不是“流程問題”那么簡單了。
“依諾姐。”蕭雪松小聲說,“剛才那個管理員一直在看我們。”
何依諾回頭,發現老先生確實在柜臺后朝這邊張望。見她轉頭,又慌忙低下頭整理報紙。
她把檔案冊還回去時,老先生突然壓低聲音說:“姑娘,有些事……水太深。”
“您知道什么嗎?”何依諾輕聲問。
老先生左右看看,從柜臺下推過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一個地址和名字:徐智勇,退休審計局干部。
“他去年就想查這個項目,后來……”老先生搖搖頭,沒再說下去。
何依諾攥緊紙條,道了謝。走出檔案館時,雨又開始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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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呂淵失聯了。
何依諾連續三天打他的電話,都是關機。去工地找,門衛說呂工請假回老家了。問什么時候回來,門衛支支吾吾說不清楚。
第四天,一個年輕人找到報社。他自稱是呂淵的助手小李,眼睛紅腫,聲音沙啞。
“呂工讓我把這個交給你。”小李遞過一個牛皮紙袋,“他……他前天晚上出了車禍,現在在醫院昏迷不醒。”
何依諾心頭一緊:“怎么回事?”
“說是下班路上被電動車撞了。”小李抹了把眼睛,“可呂工從來不走那條路。而且他的手機、錢包都不見了,就剩這個袋子在懷里緊緊抱著。”
紙袋里是半本財務賬冊的復印件。
比U盤里的詳細,但關鍵頁數被撕掉了。
何依諾翻到最后一頁,上面有幾行手寫字:“海川建材——達遠投資——境外賬戶。
錢可能已經出去了。
小心趙、梁。”
字跡潦草,像是匆忙寫下的。
“他還說過什么?”何依諾問。
小李搖頭:“就說如果他出事,一定要把這個給你。還讓我轉告你……別去指揮部了,危險。”
送走小李后,何依諾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她把所有材料攤在桌上:匿名信、工地照片、采訪錄音、招標檔案摘錄、財務賬冊碎片。
碎片漸漸拼出一個輪廓:青江大橋的資金鏈上,有一個黑洞。而黑洞的入口,可能就是那家突然冒出來的海川建材。
她按照檔案館老先生給的地址,找到了徐智勇的家。老城區的一條巷子深處,青磚小院,門上的春聯已經褪色。
敲了半天門,才有人應。開門的是個清瘦的老人,戴著一副老花鏡,手里還拿著報紙。
“徐老師您好,我是《晨間調查》的記者何依諾。”
徐智勇打量她片刻,側身讓開:“進來吧。”
屋里陳設簡單,但到處都是書和文件盒。墻上掛著“審計為民”的書法匾額,落款是二十年前的日期。
“為了青江大橋來的?”徐智勇倒了兩杯茶,直截了當。
“您怎么知道?”
“去年這個時候,我也在查。”徐智勇坐下,嘆了口氣,“查到海川建材就查不下去了。領導找我談話,說年紀大了,該享享清福。”
“您查到什么?”
徐智勇從書桌抽屜里拿出一個筆記本。翻開,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手寫記錄。
“海川建材的中標有問題。它的報價比第二名高八個百分點,但技術分高得離譜。我調了評審專家名單,發現其中三個人,和城建集團有長期合作關系。”
他翻到另一頁:“更奇怪的是,海川成立不到半年,就接連中了三個市政工程的標。每次都是高價中標。”
何依諾想起財務賬冊上那些資金流向:“您覺得錢去哪了?”
徐智勇推了推眼鏡,聲音壓低:“我懷疑,有個影子公司在吸工程的血。海川只是手套,真正的玩家在后面。”
“達遠投資?”
徐智勇驚訝地看她一眼:“你知道達遠?”
“財務賬冊上提到了。”何依諾沒有說呂淵的事,“它和城建集團有關系嗎?”
老人沉默了很久。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了,屋里沒有開燈,他的臉隱在陰影中。
“小何記者。”他終于開口,“你今年多大?三十?我六十八了。
我干了一輩子審計,見過太多這種事。
大多數時候,你扳不倒他們,只能看著他們換個地方繼續。”
“所以就不查了嗎?”
徐智勇笑了,笑容里有苦澀也有欣慰:“你果然和傳聞中一樣倔。
好吧,我告訴你——趙達,城建集團的副總,他的妻弟是達遠投資的法人。
而梁思穎,指揮部的梁主任,她有個表哥在財政局預算處。”
他站起身,從書柜頂層拿下一個鐵盒:“這是我去年沒交出去的材料復印件。
你拿去吧。
但我有個條件——要查,就一查到底。
別半途而廢,別讓那些人再有翻身的機會。”
何依諾接過鐵盒。很輕,又很重。
08
從徐智勇家出來時,天已經全黑了。
巷子里的路燈壞了幾盞,光線昏暗。何依諾把鐵盒緊緊抱在懷里,快步朝巷口走去。她得盡快回社里,把這些材料掃描備份。
身后傳來電動車的聲音。她下意識往路邊靠了靠。
電動車卻加速朝她沖來。
何依諾猛然回頭,刺眼的車燈直射眼睛。她只來得及側身,車頭還是撞到了她的背包。人摔在地上,鐵盒飛出去老遠。
騎車的人戴著頭盔,看不清臉。他停下車,不是來扶她,而是伸手去抓那個鐵盒。
“干什么!”何依諾爬起來撲過去。
那人搶先一步拿到鐵盒,掉頭就跑。電動車在狹窄的巷子里靈活地拐了個彎,消失在黑暗中。
整個過程不到一分鐘。
何依諾呆呆地站在原地,膝蓋擦破了,火辣辣地疼。但比疼痛更讓她心涼的是——鐵盒沒了。徐智勇給她的材料,沒了。
背包里的東西散了一地。她蹲下來收拾,發現手機還在,但錄音筆不見了。還有那個裝有財務賬冊復印件的U盤,也不見了。
不是意外。絕對不是。
她扶著墻站起來,一瘸一拐地走到巷口。街對面有家小超市,門口的攝像頭正對著這邊。
超市老板是個中年婦女,聽了何依諾的遭遇后很同情:“攝像頭開著呢,但不知道拍沒拍到。警察來了才能看。”
何依諾報了警。兩個年輕民警來了,做了筆錄,調了監控。畫面里,電動車從巷子另一頭進來,撞人、搶盒子、逃走,動作一氣呵成。
但騎車人全程戴著頭盔,車牌也被故意遮擋了。
“我們會調查的。”民警說,“不過這種案子……破案率不高。”
何依諾知道。她更知道,這不是普通的搶劫。那個人就是沖著材料來的。
回到住處已經是深夜。她坐在沙發上,看著空空如也的茶幾。所有辛苦收集的證據,一夜之間全沒了。呂淵昏迷,徐智勇的材料被搶,自己手里還剩下什么?
還有記憶。她閉上眼睛,努力回想那些材料的內容:海川建材的股權結構、達遠投資的境外賬戶片段、評審專家名單……
突然,她睜開眼睛。徐智勇給她的鐵盒里,最上面是一張紙條。她當時掃了一眼,沒來得及細看。現在回想起來,紙條上好像寫著一串數字。
是電話號碼?還是賬號?
她拼命回憶。數字……13……不對,是18開頭。然后是……想不起來了。
何依諾沖進書房,打開電腦。在云盤里,她找到了之前拍的招標檔案照片。雖然不完整,但還有用。
還有呂淵第一次給的U盤。她插進電腦,里面的文件還在。雖然關鍵信息被涂黑了,但結合她的記憶,也許能還原出一些東西。
窗外傳來雷聲。夏夜的暴雨來得猛烈,雨水狂敲著玻璃窗。
何依諾盯著屏幕,手指在鍵盤上敲下一行字:青江大橋資金流向調查報告。
她開始寫。從匿名信開始,到工地暗訪,到呂淵的爆料,到梁思穎的官話,到招標疑點,到徐智勇的線索……能寫多少寫多少。
寫到凌晨三點,文檔已經有一萬多字。她保存,加密,發到自己另外三個不同的郵箱。
然后她做了件很久沒做的事——從抽屜深處翻出一包煙,點了一支。煙霧繚繞中,她想起呂淵蹲在橋墩下抽煙的樣子。
如果這就放棄了,那些人就得逞了。工人們拿不到工資,橋永遠通不了車,吸血的人繼續逍遙。
她掐滅煙,打開手機通訊錄。找到一個很久沒聯系的號碼——省紀委的一個朋友。
電話響了六聲才接通。那頭是睡意朦朧的聲音:“依諾?這么晚……”
“老陳,我需要幫助。”何依諾說,“一個市政工程,可能涉及政商勾結,資金外流。”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有證據嗎?”
“現在沒了,被搶了。但我能復述出來,我知道該查哪里。”
“明天見面談吧。”老陳說,“不過依諾,你要有心理準備。這種事……牽一發動全身。”
“我有準備。”何依諾看著窗外的雨,“我準備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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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三天后的傍晚,何依諾接到了徐智勇的電話。
老人的聲音有些急切:“小何,你是不是被搶了材料?”
“今天有人來‘看望’我,暗示我少管閑事。”徐智勇壓低聲音,“他們知道你找過我了。你那邊怎么樣?”
何依諾簡單說了情況。徐智勇聽完,沉默良久。
“我在審計局干了四十年。”他緩緩說,“臨退休前,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把青江大橋的事捅出去。現在他們連退休老頭都不放過……”
“徐老師,您注意安全。”
“我一個老頭子,他們能把我怎么樣?”徐智勇忽然話鋒一轉,“小何,你記得我給你的鐵盒,最上面有張紙條嗎?”
何依諾心頭一跳:“記得,但沒看清內容就被搶了。”
“那是一組賬號的前八位。”徐智勇說,“我去年偷偷抄下來的,是達遠投資的一個離岸賬戶。完整的賬號在我腦子里,我當時不敢寫全。”
“您現在告訴我,會不會有危險?”
徐智勇笑了:“我孫子去年出國留學了,老伴走得早。
我沒什么牽掛了。
你記好——IBAN:GB33BUKB20201555555555。
開戶行在倫敦,戶名是Distant Future Investment Ltd.”
何依諾飛快記下:“這是海川建材轉款的賬戶?”
“不止。我還查到,這個賬戶在過去三年,接收了省內七個市政工程的款項。總金額……”徐智勇頓了頓,“超過兩個億。”
電話兩頭都沉默了。兩個億,像一塊巨石壓在胸口。
“小何,這些事我一個人背了很久。”徐智勇的聲音有些顫抖,“現在告訴你,我心里踏實了。接下來怎么做,你自己決定。但無論如何,保護好自己。”
掛了電話,何依諾看著記下的那串賬號。英文字母和數字在紙上跳動,像一串密碼,通向一個巨大的黑洞。
她打開電腦,登錄國外銀行的公開查詢系統——當然查不到具體信息,但可以驗證賬號格式是否正確。輸入,確認。賬戶存在。
窗外的城市華燈初上。青江大橋的方向,一片漆黑。
手機震動,是蕭雪松發來的消息:“依諾姐,呂工醒了。但醫生說不讓探視,門口有人守著。”
何依諾回復:“什么人?”
“不像家屬,也不像同事。兩個男的,一直坐在病房外面。”
她的心沉了下去。呂淵剛醒,就被監控起來了。
這時,辦公室的門被敲響了。很輕,但持續不斷。
何依諾警覺地站起來:“誰?”
“何記者,是我。”門外是梁思穎的聲音。
何依諾猶豫片刻,開了門。梁思穎站在走廊里,依然穿著得體的套裝,但臉色有些蒼白。
“梁主任怎么找到這里來了?”
“能進去說嗎?”梁思穎問。
何依諾側身讓她進來。梁思穎環顧這間小小的辦公室,目光落在白板上——上面貼著青江大橋的資料照片。
“何記者還在查這個項目?”梁思穎問。
“記者就是干這個的。”
梁思穎在椅子上坐下,雙手交疊放在膝上。這個動作她做得很優雅,但何依諾注意到,她的手在微微發抖。
“我來是想告訴你,青江大橋的資金問題,下周就能解決。”梁思穎說,“指揮部已經協調好了,拖欠的工程款會一次性付清。”
“八個月的拖欠,一周就解決了?”
“流程走完了。”梁思穎避開她的目光,“所以……之前的報道,能不能暫緩發表?畢竟問題已經解決了,再報道可能引起不必要的誤解。”
何依諾看著這個女人。她的妝容依舊精致,但眼角的細紋在燈光下很明顯。她在緊張,非常緊張。
“梁主任,如果問題真的解決了,報道只會是正面宣傳。”何依諾說,“除非……解決的只是表面問題?”
梁思穎猛地抬頭:“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工程款從哪里來?是財政撥款,還是別的渠道?付清之后,橋就能繼續建了嗎?那些被挪走的資金,追得回來嗎?”
一連串的問題讓梁思穎臉色發白。她站起來,聲音失去了往日的從容:“何記者,我勸你適可而止。有些事,不是你該管的。”
“那該誰管?”何依諾也站起來,“那些等了八個月工資的工人?那些盼著橋通車的百姓?還是你們這些坐在辦公室里說‘流程’的人?”
梁思穎盯著她,眼神復雜。有憤怒,有恐懼,還有一絲……絕望?
“你會后悔的。”她最后說,轉身離開了辦公室。
門關上后,何依諾緩緩坐下。她確信了——梁思穎不是主謀,至少不是唯一的。她背后還有人,而那個人,現在坐不住了。
手機又響了。這次是省紀委的老陳。
“依諾,你提供的線索我們初步核實了。”老陳的聲音嚴肅,“達遠投資的賬戶確實有問題。現在需要你配合,做一個正式的筆錄。”
“什么時候?”
“現在。”老陳說,“我們的人在樓下。黑色的車,車牌尾號367。”
何依諾走到窗邊往下看。報社門口停著一輛黑色轎車,兩個穿著便裝的人站在車旁。
她關掉電腦,拔下U盤,把筆記本和手機裝進包里。臨出門前,她回頭看了一眼辦公室。
白板上,青江大橋的效果圖在燈光下泛著光。那是一座漂亮的斜拉橋,像一道彩虹跨過江面。
希望有一天,它真的能建成。
10
直播間的燈光熾熱。
何依諾坐在《晨間調查》的演播室里,面前是三個機位。導播在玻璃外比劃著倒計時:三、二、一。
“晚上好,歡迎收看《晨間調查》。”何依諾對著鏡頭,“今天我們要關注的,是青江大橋停工八個月背后的真相。”
節目已經播出了二十分鐘。她展示了工地照片、工人采訪錄音、招標檔案的疑點。現在,到了最關鍵的部分。
“我們接到施工方負責人的爆料,稱五百萬工程款被拖欠八個月。
而指揮部的回應是‘流程問題’。”何依諾頓了頓,“但我們的調查發現,問題可能不在流程,而在人。”
大屏幕上出現一張復雜的資金流向圖。
“青江大橋的材料供應商海川建材,成立三個月就高價中標。
它的控股股東達遠投資,注冊在開曼群島。”何依諾指向圖表,“而達遠的一個離岸賬戶,在過去三年接收了多筆市政工程款項。”
鏡頭推近,賬戶號碼清晰可見。
“更值得注意的是,城建集團副總經理趙達的親屬,與達遠投資有密切關聯。而重點工程指揮部副主任梁思穎的家人,則在資金審批環節任職。”
導播切了一個畫面——梁思穎坐在演播室隔壁的觀察室里,臉色慘白。她是節目組邀請來的嘉賓,原本準備做官方回應。
何依諾轉向觀察室的方向:“梁主任,您能否解釋,為什么海川建材能以最高價中標?為什么工程款會被轉到境外賬戶?”
梁思穎張了張嘴,沒發出聲音。
這時,觀察室的門開了。三個穿著黑色西裝的人走進來,為首的中年人出示了證件:“梁思穎同志,請跟我們走一趟,配合調查。”
直播鏡頭記錄下了這一切。梁思穎站起來時,腿軟了一下,被人扶住了。她回頭看了一眼演播室,眼神空洞。
直播信號在這一刻切斷了。但已經夠了。
節目結束后,何依諾在后臺見到了老陳。他點點頭:“趙達也在接受調查了。賬戶已經凍結,資金追回工作已經開始。”
“呂淵那邊呢?”
“保護起來了。等案子明朗,他會拿到該拿的工程款。”老陳拍拍她的肩,“你做了件大事。但也要小心,動了這么多人的奶酪……”
“我知道。”何依諾說。
她走出電視臺時已是深夜。街上很安靜,偶爾有車駛過。手機里涌進無數條消息,同事的、朋友的、陌生讀者的。她一條都沒回。
打車來到青江邊。工地還是那個工地,但圍擋上已經貼了新的告示:即日起全面復工。
門衛室里換了人,是個年輕的小伙子。他認出了何依諾:“何記者?這么晚還來?”
“看看。”
小伙子開了門。工地里亮起了幾盞臨時照明燈,塔吊的駕駛室里也有了光亮。雖然還沒有工人,但已經有了活氣。
何依諾走到第三個橋墩下。呂淵曾經蹲在這里抽煙,把U盤交給她。現在那里只剩一地的煙頭。
江風吹來,帶著水腥味。遠處,城市的燈火倒映在江面上,波光粼粼。
這座橋會建成的。工人們會拿到工資,兩岸的百姓會有新的通道。那些被挪走的錢,也許能追回一部分。
但有些東西永遠追不回來了。
呂淵八個月的焦慮,工人們八個月的等待,徐智勇退休前的遺憾,還有那些已經流失到境外的資金——它們像江水一樣,一去不回。
何依諾在江邊站了很久。她知道,這個案子會牽扯出更多的人,更大的網絡。趙達、梁思穎只是冰山一角。
可那又怎樣呢?她想起徐智勇的話:“要查,就一查到底。”
那就查到底吧。直到每一分該用在橋上的錢,都回到橋上。直到每一個該負責的人,都負起責任。
直到這座江上,真的架起一座橋。
手機亮了,是蕭雪松發來的消息:“依諾姐,你看新聞了嗎?青江大橋復工上熱搜了。”
何依諾抬頭。東方的天際線已經泛白,新的一天要來了。
她回復:“看到了。但這只是開始。”
江面上,第一縷晨光照亮了橋墩的輪廓。那些銹蝕的鋼筋,將在不久后被混凝土包裹,成為堅固的橋體的一部分。
而這座城市,也會在一次次刮骨療毒中,慢慢好起來。
至少,她愿意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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