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回訪會安排在信訪局二樓的小會議室里。午后的陽光斜斜照進來,能看到空氣中浮動的微塵。
韓俊悟坐在旁聽席最后一排,指尖微微發涼。
他盯著前方那個微微佝僂的背影——梁卉。
三天前,這個女人還在雜貨鋪昏暗里間,握著他遞過去的錄音筆,聲音發抖卻清晰地說出那句話:“我親眼看見的,那個工頭老劉喊人上去拆,我男人說墻歪了不能動……”
此刻,梁卉僵硬地坐在被詢問席上,雙手緊攥著褪色的帆布包帶。主持干部唐德海語氣溫和地問:“梁卉同志,請你再回憶一下當時的情況。”
會議室安靜得能聽見空調送風的嘶嘶聲。
韓俊悟握緊了筆記本邊緣。
突然,梁卉口袋里傳來手機震動聲。
她慌亂地掏出那臺老舊手機,看到來電顯示時,臉色驟然變得慘白。
她接起電話,壓低聲音“喂”了一聲。
幾秒鐘后,她的肩膀開始細微地顫抖。
掛斷電話后,她沒有再看韓俊悟的方向,而是抬起頭,聲音干澀地說:“唐主任,我……我上次說錯了。”
韓俊悟的心沉了下去。他看著梁卉那張突然變得空洞的臉,知道某些東西已經徹底改變了。而這僅僅是這場漫長博弈中,第一個被推倒的多米諾骨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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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韓俊悟收到那個牛皮紙信封時,剛結束一場關于建筑安全的直播連線。
信封沒有署名,躺在報社前臺一堆快遞中間,邊緣已經磨損。
他拆開,里面是七八張照片和一份手寫材料。
照片拍的是拆遷現場,墻體傾斜,鋼筋裸露。
最后一張是救護車閃爍的藍光,人群圍攏,地上有深色痕跡。
手寫材料字跡工整得近乎刻板,詳細記錄了三年前青川市老城區改造項目中,一起墻體坍塌事件。
材料稱,事故造成一死一傷,被定性為“意外”。
但撰寫者用紅筆在幾處畫了圈:施工方未設警戒、違規同時拆除承重墻、現場負責人強令工人冒險作業。
材料末尾有一行小字:“死者沈建國的遺孀梁卉,可能知情。”附了一個地址:老城街四十七號便民雜貨鋪。
韓俊悟把材料攤在辦公桌上,窗外暮色漸沉。
他在電腦里搜索“青川舊城改造 事故”,跳出來的報道寥寥無幾,都是簡短的通稿。
“意外”“善后妥善”“家屬情緒穩定”這些詞匯反復出現。
他點開城建局官網,找到當年項目的中標公告,“耀華建筑工程有限公司”赫然在列。
第二天是周六,韓俊悟搭早班車去了青川。
老城區像被遺忘的角落,與新區的玻璃幕墻對比鮮明。
街道狹窄,電線如蛛網,很多房屋外墻刷著“拆”字。
四十七號是臨街的一間低矮鋪面,綠色招牌褪成灰白,“便民雜貨”幾個字模糊不清。
韓俊悟推開玻璃門,門楣上的風鈴叮當作響。柜臺后坐著個中年女人,正在整理貨架上的醬油瓶。她抬頭看了一眼,眼神很快垂下,低聲問:“要買什么?”
“請問是梁卉阿姨嗎?”韓俊悟盡量讓語氣輕緩。
女人動作停住了,警覺地打量他。
她約莫五十歲,頭發在腦后簡單扎著,幾縷白發格外刺眼。
臉上有很深的法令紋,嘴角習慣性向下抿著。
最讓韓俊悟注意的是她的眼睛,渾濁,疲憊,深處藏著某種緊繃的東西。
“我是記者,韓俊悟。”他拿出記者證,沒有完全遞過去,只是讓她看清。“想跟您了解一些情況,關于三年前……”
“我什么都不知道。”梁卉打斷他,轉身去整理另一排貨架,背對著他。“你找錯人了。”
“有人給了我材料,提到您丈夫沈建國的事。”韓俊悟聲音很輕。
梁卉的肩膀明顯僵了一下。
店里很安靜,只有冰箱壓縮機的嗡嗡聲。
貨架上商品稀疏,很多位置空著,蒙著薄灰。
“出去。”梁卉沒有回頭,聲音發硬。
韓俊悟沒有動。“材料里說,事故可能不是意外。如果您知道什么……”
“我說了出去!”梁卉突然轉身,手里還攥著一袋鹽,胸口起伏。
她的眼睛紅了,但不是要哭的那種紅,是壓抑的憤怒和痛苦。
“我男人死了三年了,你們還想怎么樣?還不夠嗎?”
風鈴又響了,一個老太太進來買味精。
梁卉迅速抹了把臉,擠出笑容招呼。
韓俊悟退到門外,站在街對面觀察。
雜貨鋪生意冷清,半小時只進出兩三個顧客。
梁卉始終坐在柜臺后,大部分時間低著頭,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傍晚時分,一個背著雙肩包的年輕女孩推開店門。
梁卉立刻站起來,臉上有了真切的柔和。
女孩二十出頭,扎著馬尾,眉眼間有梁卉的影子,但更明朗些。
她們說了幾句話,女孩從包里拿出飯盒,梁卉接過去時輕輕摸了摸女兒的頭。
韓俊悟拍下這一幕。
他查過資料,梁卉的女兒叫沈曉燕,在省城讀大學三年級。
材料里沒提這個細節。
他在附近找了家小旅館住下,房間潮濕,墻紙起泡。
他反復看那些照片,注意到事故現場角落有個穿西裝的男人背影,正轉身離開。
像素太模糊,看不清臉。
夜深了,老城區早早陷入黑暗。
韓俊悟站在窗前,能看見雜貨鋪二樓窗口透出的微弱燈光。
那燈光持續了很久,直到凌晨才熄滅。
他想起梁卉那個眼神——恐懼底下,似乎還藏著別的什么東西。
像在等待,又像在防備。
02
接下來三天,韓俊悟每天下午都去雜貨鋪買東西。
第一次買了包煙,第二次買瓶水,第三次買了個打火機。
他不多話,付錢時只是點頭笑笑。
梁卉始終面無表情,找零時手指粗糙,指甲縫里有洗不掉的污漬。
第四天,韓俊悟去時店里有個醉酒男人在鬧事,嚷嚷著要賒賬。
梁卉站在柜臺后,臉色蒼白但沒讓步:“王哥,真不能賒了,上個月的還沒結。”男人拍著玻璃柜臺罵罵咧咧,唾沫星子飛濺。
韓俊悟走上前,擋在中間:“兄弟,有話好好說。”
男人轉頭瞪他:“關你屁事!”韓俊悟沒退,平靜地看著他。
也許是韓俊悟的體格起了作用,也許是那雙眼睛里的冷意,男人嘴里嘟囔著,搖搖晃晃走了。
梁卉松了口氣,低聲說:“謝謝。”
“不容易。”韓俊悟說,不是疑問句。
梁卉苦笑一下,那笑容很快消失。
“習慣了。”她低頭擦柜臺,抹布反復擦著同一塊地方。
玻璃下壓著幾張照片,有一張是全家福。
年輕些的梁卉,一個憨厚笑著的男人,還有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
背景是這間雜貨鋪門口,招牌還是新的。
“您女兒上大學了吧?”韓俊悟自然地接話。
梁卉動作頓了頓。“嗯,在省師大,讀教育。”
“好學校。學費生活費壓力大嗎?”
這個問題讓梁卉抬起頭,深深看了他一眼。
“有助學金,孩子自己也打工。”她語氣里帶著明顯的防備。
韓俊悟知道自己操之過急了,便不再追問,買了包紙巾離開。
那天晚上,韓俊悟去了老城街居委會。
值班的是個六十多歲的大爺,聽說他是記者,話匣子就打開了。
“梁卉啊,命苦。
男人沒了,就靠那小店撐著。
女兒爭氣,考上大學,但開銷也大啊。”大爺搖頭嘆氣,“事故賠了三十萬,聽起來不少,可人沒了,錢頂什么用?”
“事故到底怎么回事?”韓俊悟遞了根煙。
大爺點上,深吸一口。
“說是拆墻時塌了,壓了兩個人。
沈建國當場就不行了,另一個重傷,癱了。
施工方賠了錢,事情就壓下去了。”他壓低聲,“但我聽說,那天本來不該他們上工的。
墻頭天就裂了,居委會還提醒過。”
“提醒誰了?”
“施工隊啊。
那個工頭姓劉,說是沒事,照拆。”大爺彈了彈煙灰,“可人都死了,誰還追究?梁卉當時鬧過,去信訪局,去城建局,后來就不去了。
有人說施工方私下又補了她錢,不知道真假。”
韓俊悟記下這些信息。
離開居委會時,夜色已深。
他經過雜貨鋪,卷簾門已經拉下,但縫隙里透出燈光。
他聽見隱約的說話聲,是梁卉在打電話,語氣急切:“……燕燕你別擔心,錢媽有辦法……好好讀書就行,別的不用管……”
電話打了很久。韓俊悟站在街角陰影里,直到二樓燈光熄滅。他想起材料里那句話:“家屬情緒穩定”。原來所謂的穩定,是這種被生活重壓磨出來的沉默。
第二天,韓俊悟改變策略。
他不再問事故,而是帶著相機在附近拍照,拍那些待拆的老屋,拍裂縫的墻體,拍“注意危房”的警示牌。
梁卉從店里看見,猶豫了很久,終于走出來。
“你拍這些做什么?”
“做個專題,關于舊城改造的安全隱患。”韓俊悟坦誠地說,“不單針對那起事故。”
梁卉咬著下唇,手指無意識地搓著圍裙邊。“拍了又能怎樣?該拆的還是拆,該出事還是會出事。”
“至少讓更多人看見,也許能少出點事。”韓俊悟放下相機,看著她。
“梁阿姨,我知道您有顧慮。
但如果您丈夫的事故有隱情,說出來不僅是對他的交代,也可能防止別人家遭遇同樣的事。”
梁卉的眼神閃爍了一下。
那是韓俊悟第一次在她眼中看到動搖。
但很快,那點微光熄滅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她重復這句話,轉身回了店里。
這次她沒有立刻拉下卷簾門,而是留了條縫。
韓俊悟知道,那是一條需要耐心等待才能穿過的縫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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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一周后,韓俊悟在省城師范大學找到了沈曉燕。女孩正在圖書館自習,見到陌生人很警惕。韓俊悟出示記者證,說明來意,沈曉燕的臉色變了。
“我媽什么都不會說的,你別去找她了。”她收拾書本要走。
“你不想知道你父親事故的真相嗎?”韓俊悟問。
沈曉燕停住腳步,背對著他,肩膀微微顫抖。“我知道是意外。”她說,但聲音不夠堅定。
“有人給了我材料,說可能不是意外。”韓俊悟聲音放輕,“你母親可能看到了什么。”
沈曉燕轉過身,眼睛紅了。
“看到又怎樣?我爸已經回不來了。
我媽這些年怎么過的你知道嗎?她白天看店,晚上做手工活到半夜,就為了我的學費生活費。
她身體不好,舍不得去醫院……”她哽咽了一下,“如果翻舊賬能讓我爸活過來,我第一個去翻。
但不能。
只會讓我媽更難過。”
“如果翻舊賬能讓該負責的人負責,能防止類似事故再發生呢?”韓俊悟堅持道。
沈曉燕沉默了很久。圖書館窗外的梧桐樹影在她臉上晃動。“我上周拿到了‘耀華助學基金’的年度資助。”她突然說,“八千塊。剛好夠下學期學費。”
韓俊悟心頭一緊。“耀華?是耀華建筑工程公司那個耀華嗎?”
沈曉燕點頭,嘴角扯出一個諷刺的弧度。
“很巧是不是?我申請的時候不知道,后來才看到企業名稱。
我媽讓我別要,我說不要白不要。”她盯著韓俊悟,“所以韓記者,你現在明白了嗎?有些線,碰不得。”
但韓俊悟從她眼中看到了不甘。
那種屬于年輕人的、對不公本能的反感,盡管被現實的考量壓抑著,卻還在掙扎。
他留下名片:“如果你或你母親改變主意,隨時聯系我。”
回到青川是兩天后。韓俊悟剛下長途車,就接到梁卉的電話。她的聲音很奇怪,既緊張又帶著某種決心:“韓記者,你能來一趟嗎?現在。”
雜貨鋪二樓是狹小的起居室,家具簡陋但整潔。
梁卉給韓俊悟倒了杯水,手一直在抖。
她關緊門窗,拉上窗簾,然后從床底拖出一個鐵皮盒子。
打開,里面是一些證件、幾張存折,還有用塑料袋包好的幾張照片。
照片是手機拍攝后打印的,像素不高,但能看清內容:拆遷現場,幾個工人站在傾斜的墻體下,一個戴安全帽的胖男人在指手畫腳。
其中一張拍到了那個胖男人的正臉,橫肉,三角眼。
還有一張是遠景,一個穿西裝的男人站在轎車旁觀望,側臉輪廓清晰。
“這個,”梁卉指著胖男人,“是工頭老劉。這個,”她手指移到西裝男人身上,顫抖得更厲害了,“是朱老板,朱耀華。那天他來過現場。”
韓俊悟心跳加速。“朱耀華是耀華建工的老板?”
梁卉點頭,眼眶紅了。
“我男人出事前半小時,我送飯過去。
聽見老劉在打電話,說‘朱總放心,今天一定把這面墻搞定,不影響進度’。
我男人說墻歪了,得先支撐再拆。
老劉罵他事多,說朱總等著看進度,必須今天拆完。”她抹了把眼睛,“我勸我男人別上去,他說他不去就得別人去,他是班長,得帶頭。”
“你當時沒跟調查組說這些?”
“說了!”梁卉聲音拔高,又趕緊壓低,“可來的那兩個調查員,聽完什么都沒記。
后來報告出來,說我男人‘未遵守安全規程,擅自進入危險區域’。
放屁!”她胸口劇烈起伏,“我再去信訪局,他們就說已經結案,賠償也談了,讓我別鬧。”
“這些照片你從哪來的?”
“隔壁開理發店的老陳拍的。他當時在樓頂曬被子,順手拍了。后來怕惹事,把照片給了我。”梁卉苦笑,“有什么用呢?老陳去年搬走了,聯系不上了。”
韓俊悟仔細看照片。在西裝男人旁邊,轎車車窗搖下一半,里面似乎還有人。但畫面太模糊,看不清。他抬起頭:“梁阿姨,你為什么現在愿意說了?”
梁卉沉默了很久,手指摩挲著鐵皮盒子邊緣。
“燕燕拿到助學金那天,很高興。
她打電話說,媽,下學期你不用那么累了。”她眼淚掉下來,“可我睡不著。
我想著我男人要是還在,燕燕就不用申請什么助學金。
我想著那個朱老板,他公司出的事故,他成立的基金會,現在在資助我女兒……這算什么事?”
她抬起淚眼,看著韓俊悟:“韓記者,我要是說出來,會不會連累燕燕?那助學金……”
“真相更重要。”韓俊悟說,但他心里也沒底。他拿出錄音筆:“您愿意把剛才說的再說一遍嗎?我會處理好,不會馬上公開,需要收集更多證據。”
梁卉盯著那只小小的黑色錄音筆,像盯著一條毒蛇。
最終,她伸出手,接過去,握得很緊。
按下錄音鍵時,她的聲音抖得厲害,但一字一句,清晰無比:“我叫梁卉,我要反映三年前青川老城改造項目的事故真相……”
錄音持續了二十分鐘。
結束時,梁卉癱坐在椅子上,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氣。
韓俊悟收起錄音筆,承諾會保護好她和證據。
離開時,梁卉送到門口,突然抓住他手臂:“韓記者,求你一件事。
不管最后怎么樣,別讓燕燕受影響。
她快畢業了,要找工作的……”
韓俊悟點頭,但那個承諾沉甸甸地壓在心里。他知道,一旦開始,沒人能保證誰不受影響。夜色中,雜貨鋪的燈光顯得格外脆弱,仿佛一陣風就能吹滅。
04
拿到錄音后,韓俊悟開始系統性調查耀華建工。
這家公司在青川幾乎是巨無霸的存在,承建過市政廣場、新區醫院、多個住宅小區。
工商信息顯示,朱耀華名下還有建材公司、物業公司,甚至參股了一家本地商業銀行。
韓俊悟通過建筑行業的朋友了解到,朱耀華早年是包工頭起家,手段強硬,江湖氣重。
后來攀上關系,公司越做越大,成了青川的“明星企業家”。
各種慈善捐贈名單上常有他的名字,包括那個“耀華助學基金”,每年資助二十名貧困大學生。
“朱老板很會做人。”朋友在電話里意味深長地說,“該打點的打點,該慈善的慈善。
他公司出過不止一次事故,但都能擺平。
俊悟,你要碰這個話題,得格外小心。”
韓俊悟去了市城建檔案館,調閱當年老城改造項目的檔案。
立項、招標、中標文件齊全,耀華建工中標程序看似規范。
但在施工安全記錄部分,他發現了問題:事故前一個月的安全檢查記錄缺失,事故當天的施工日志只簡單寫著“正常作業”。
更蹊蹺的是信訪局的檔案。
韓俊悟以記者身份申請查閱,接待人員很配合,但拿出來的卷宗薄得可疑。
只有梁卉最初兩次來訪的記錄,簡單寫著“反映施工安全問題”,處理意見是“轉交城建局核實”。
沒有后續跟進,沒有核實結果,就像這件事從未發生過。
“就這些?”韓俊悟問。
工作人員是個年輕人,推了推眼鏡:“檔案室就給了這些。要不您再去問問當年經辦的人?”他壓低聲音,“不過可能都調崗了。”
韓俊悟記下經辦人名字:唐德海。現在是信訪局督查科科長。他約了采訪,唐德海很爽快地答應了。
見面安排在信訪局旁邊的小茶館。
唐德海五十歲左右,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穿著熨帖的襯衫,說話不緊不慢。
“韓記者對老城改造事故感興趣?”他沏茶的動作很熟練,“那件事我有印象,處理得很妥善啊。
家屬都接受了賠償方案。”
“我了解到死者遺孀梁卉曾多次來訪,但檔案記錄不全。”
“哦,可能有些材料沒歸檔。”唐德海笑容溫和,“我們每天接待很多群眾,不可能事事都記錄那么詳細。
關鍵是解決問題,對不對?梁卉同志后來沒再來訪,說明問題解決了嘛。”
“她向記者反映,事故可能涉及違規作業。”韓俊悟直視唐德海。
唐德海倒茶的手頓了頓,茶水差點溢出。
他放下茶壺,笑容淡了些:“韓記者,這話可不能亂說。
當年的事故調查組有專業結論,是意外。
梁卉同志喪夫之痛,情緒不穩定,說些過激的話可以理解。
但我們要相信組織,相信專業結論。”
“如果有新證據呢?”
“那就按程序來嘛。”唐德海身體后靠,擺出公事公辦的態度,“可以重新申請核查。
不過韓記者,我得提醒你,舊城改造是市里重點工程,牽扯方方面面。
沒有確鑿證據,貿然報道可能造成不穩定,對誰都不好。”
話里的警告意味很明顯。韓俊悟沒有退縮:“如果有確鑿證據呢?”
唐德海盯著他看了幾秒,忽然笑了:“那當然是依法依規處理。
我們信訪部門就是為群眾解決合理訴求的嘛。”他看了看表,“我還有個會,今天就到這里吧。
韓記者如果有什么新進展,歡迎隨時溝通。”
離開茶館,韓俊悟站在街邊點了支煙。
唐德海的表現很典型——表面配合,實則防備。
那種滴水不漏的官腔,往往意味著背后有需要遮掩的東西。
他想起朱耀華參股的那家商業銀行,查了一下,發現銀行監事之一是現任某局領導的女婿。
關系網開始浮現輪廓。
當天晚上,韓俊悟接到一個陌生電話。對方聲音低沉,帶著本地口音:“韓記者是吧?青川的水很深,你一個外地來的記者,蹚這渾水沒好處。”
“你是誰?”
“我是誰不重要。
重要的是梁卉和她女兒還要在青川生活。
你報道完可以走,她們呢?”電話那頭頓了頓,“朱老板是慈善家,資助了多少學生。
你非要揪著三年前的事不放,毀了企業聲譽,那些受資助的學生怎么辦?企業的工人怎么辦?”
“你在威脅我?”
“我是在講道理。”電話掛了。
韓俊悟握著發燙的手機,站在旅館窗前。
夜色中的青川燈火點點,看似平靜。
但他知道,平靜底下暗流已經開始涌動。
他查看錄音筆和照片備份,確認都上傳了加密云端。
然后他給梁卉發了條短信:“最近注意安全,有陌生人接觸您就告訴我。”
梁卉沒有回復。
十分鐘后,她直接打來電話,聲音壓得很低:“剛才有兩個男的來店里,說是街道安監檢查,問了很多奇怪的問題。
問我最近是不是接觸過記者,還看我柜臺里的東西。
他們不像街道的……”
“記住長相了嗎?”
“一個高個子,臉上有疤。另一個戴金鏈子。”梁卉聲音發顫,“韓記者,我有點怕。燕燕下周要回來拿東西,不會有事吧?”
“應該不會。”韓俊悟盡量讓語氣鎮定,“他們只是試探。您照常生活,別表現異常。”
掛斷電話,韓俊悟在房間里踱步。
對方動作比他預想的快。
這說明兩點:要么他在調查時打草驚蛇了,要么信訪局或城建局內部有人通風報信。
也可能兩者都有。
他打開電腦,開始整理現有材料:梁卉的錄音、老陳拍的照片、缺失的檔案記錄、唐德海的含糊其辭、那個威脅電話。
還缺最關鍵的一環——直接證明朱耀華或工頭老劉下達違規指令的證據。
照片里朱耀華在現場,但不能證明他指揮了作業。
需要更多目擊者。
他想起事故中另一個受害者,那個重傷癱瘓的工人。檔案里只有名字:王志強。沒有聯系方式,沒有現狀信息。也許找到他,能有新突破。
但韓俊悟沒想到,對方的下一個動作不是阻攔他調查,而是主動把舞臺搬到了臺面上。
兩天后,他接到唐德海的電話,語氣比上次熱情許多:“韓記者,好消息。
局里決定對梁卉同志反映的問題進行核查回訪,開個座談會,邀請相關方面一起溝通。
您不是在做報道嗎?歡迎來旁聽。”
韓俊悟心里一沉。回訪會——聽起來是解決問題,實則是把梁卉推到聚光燈下,在特定場合、特定壓力下重新陳述。這是最典型的“程序性化解”手段。
“時間地點定了嗎?”
“后天下午兩點,信訪局二樓會議室。梁卉同志已經通知了,施工方代表也會來。”唐德海笑著說,“公開透明,解決問題。這不正是您想要的嗎?”
韓俊悟知道,這絕不是解決問題那么簡單。這是一場精心安排的表演,而梁卉是臺上唯一不知劇本的演員。他必須參加,必須親眼看著這場戲如何上演。
窗外,烏云正在聚集,一場夏日的雷雨就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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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回訪會前一天,韓俊悟去了梁卉家。雜貨鋪掛著“暫停營業”的牌子,卷簾門關著。他敲了很久,梁卉才開門,眼睛紅腫,顯然哭過。
二樓小客廳里,沈曉燕也在。女孩見到韓俊悟,眼神復雜,有埋怨也有擔憂。“韓記者,你把我媽卷進這種事……”她開口就想責備。
“燕燕。”梁卉制止女兒,轉向韓俊悟,“明天那個會,我該怎么說?”
“說實話。”韓俊悟坐下,“把您告訴我的,當著所有人的面再說一遍。錄音、照片,如果需要,可以拿出來。”
梁卉絞著手指:“可是……唐主任打電話說,就是走個程序,讓我別太激動,簡單說說就行。他還說朱老板那邊也會來人,愿意協商……”
“協商什么?”韓俊悟警覺起來。
“沒說具體。就說如果有什么困難,企業可以酌情幫助。”梁卉聲音越來越小,“燕燕明年畢業,工作還沒著落……”
沈曉燕突然站起來:“媽!我不要他們幫找工作!我爸怎么沒的你都忘了嗎?”她眼淚涌出來,“我這學期就把助學金退回去,我自己打工掙學費!”
梁卉抱住女兒,母女倆一起流淚。
韓俊悟看著這一幕,胸口發堵。
他知道梁卉的動搖從何而來——不是遺忘,而是母愛與現實的撕扯。
一個單身母親,拖著病體供女兒讀到大學最后一年,眼看就要熬出頭。
現在有個機會,也許能換來女兒穩定的未來。
盡管這個機會來自害死丈夫的人。
“梁阿姨。”韓俊悟等她們情緒稍平,“您丈夫如果在天有靈,會希望您用真相換一份工作嗎?”
梁卉身體一震。
她松開女兒,走到窗邊,背對著他們。
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遠處有起重機在作業,那是新區工地。
沉默了很久,她說:“老沈是個老實人,一輩子沒跟人紅過臉。
可他認死理,覺得對就是對,錯就是錯。
那面墻明明歪了,他說不能拆,工頭罵他,他還是說不能拆……”她轉身,臉上有淚,但眼神堅定了些,“他要是知道我為了燕燕的工作,把黑的說成白的,會死不瞑目。”
沈曉燕走過去握住母親的手:“媽,我自己能找到工作。你相信我。”
梁卉摸著女兒的臉,笑了,笑容里有淚:“媽相信。”
韓俊悟稍微松了口氣,但不安感并未消散。
對方既然安排了回訪會,就一定有把握讓梁卉按他們的意愿說話。
會是什么手段?直接威脅?利益交換?還是別的?
他離開時,沈曉燕送他到樓下。“韓記者。”女孩叫住他,咬了咬嘴唇,“明天如果……如果我媽臨時改變主意,請你別怪她。她這些年太難了。”
“我明白。”韓俊悟點頭,“你明天去嗎?”
“學校有實習面試,一早的車回省城。”沈曉燕說,“不過我會打電話給我媽。”她猶豫了一下,“韓記者,真相真的很重要嗎?重要到可以毀掉現在的生活?”
這個問題讓韓俊悟停下腳步。
“真相本身不會毀掉生活。
毀掉生活的是掩蓋真相的人。”他看著這個年輕女孩,“但你問得很好。
有時候,追求真相需要付出代價。
這個代價該由誰來承擔,是個很難的問題。”
沈曉燕若有所思。她轉身回屋時,韓俊悟叫住她:“到了省城,如果發生什么不尋常的事,立刻聯系我。”
女孩點頭,眼神里有超越年齡的沉重。
回訪會當天,天氣陰沉。
信訪局大樓是棟老式建筑,墻壁爬滿爬山虎。
二樓會議室不大,橢圓形桌子,能坐十幾個人。
韓俊悟提前半小時到,已經有工作人員在布置。
礦泉水,記錄本,桌牌。
他看到幾個牌子上寫著:信訪局唐德海、城建局劉科長、耀華建工代表、梁卉。
梁卉的位置在桌子中段,正對著主位的唐德海。
韓俊悟作為旁聽記者,被安排在靠墻的旁聽席。
陸續有人進來。
城建局的劉科長四十多歲,不茍言笑。
耀華建工來了兩個人,一個戴眼鏡的年輕法務,另一個是中年男人,西裝革履,笑容可掬,自我介紹姓趙,是公司副總。
“韓記者是吧?久仰。”趙副總主動和韓俊悟握手,手勁很大,“我們朱總一直強調企業社會責任,對三年前的事故深感痛心。
這次回訪會是個好機會,把問題徹底溝通清楚。”
話說得漂亮,但韓俊悟注意到,趙副總的笑容沒到眼底。
兩點整,唐德海準時走進來,身后跟著一個記錄員。
他先和每個人握手寒暄,看到梁卉時格外親切:“梁卉同志,感謝你來。
別緊張,就是聊聊天,把情況說清楚就好。”
梁卉穿了一件洗得發白的襯衫,雙手放在腿上,坐得筆直。她點了點頭,沒說話。韓俊悟看到她的指甲掐進了手心。
會議開始。
唐德海先發言,語調平穩官方:“今天這個會呢,主要是針對梁卉同志三年前反映的施工安全問題,進行一次核查回訪。
本著實事求是、解決問題的原則,請相關方面一起溝通。
先請梁卉同志說說情況。”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梁卉身上。
會議室安靜得能聽見空調送風聲。
梁卉深吸一口氣,抬起頭,開口時聲音有點抖,但還算清晰:“我男人沈建國,三年前在老城改造工地出事那天……”
她開始敘述,內容和錄音里基本一致:送飯到工地,看到墻歪了,聽到工頭老劉打電話說朱總催進度,丈夫提出先支撐再拆被罵,最后上工,墻體坍塌。
說到丈夫被挖出來的情景時,她哽咽了,但強忍著沒哭。
“所以你認為,事故的直接原因是違規冒險作業?”唐德海問。
“是。”梁卉說,“我男人說了墻歪了不能拆,工頭不聽,非要今天拆完。”
趙副總這時開口,語氣溫和:“梁大姐,您的心情我們理解。
但事故調查組的結論是綜合了多方證據的。
您當時在送飯,可能對工程專業上的判斷有誤差。
老劉工頭后來也說了,他并沒有強令工人冒險。”
“他撒謊!”梁卉激動起來,“我親耳聽到的!”
“梁大姐,別激動。”唐德海安撫,“我們慢慢說。您說有證據?”
梁卉看向韓俊悟。
韓俊悟點頭示意。
梁卉從包里掏出那個塑料袋,里面是照片,推到桌子中央。
“這是隔壁老陳拍的,當天現場。
這張,”她指著朱耀華的側影,“這是朱老板,他當時在現場。
這張是工頭老劉在指揮。”
照片在幾個人手里傳閱。
趙副總拿起照片仔細看,眉頭皺起:“這像素太低,不能確定就是朱總。
而且就算朱總去過現場,也是正常視察,不能證明他指揮了具體作業。”
“他還打了電話催進度!”梁卉說。
“工程有工期,催進度很正常嘛。”趙副總把照片放下,“梁大姐,我們公司一直很關心您家的情況。
聽說您女兒在讀大學?我們耀華助學基金好像資助過她。”
話題突然轉到沈曉燕身上。梁卉臉色變了變:“那是兩碼事。”
“當然當然。”趙副總微笑,“企業做慈善是社會責任,不圖回報。
不過呢,如果因為一些誤會,損害了企業聲譽,導致基金運作受影響,最后受害的還是那些貧困學生。
您說是不是?”
這話說得巧妙——表面上在講道理,實則把梁卉的個人訴求和一群貧困學生的利益綁在一起。梁卉張了張嘴,沒說出話。
唐德海適時接話:“是啊,我們要全面看問題。這樣吧,梁卉同志,您還有什么補充?”
就在這時,梁卉口袋里的手機震動起來。她拿出來看,來電顯示是“燕燕”。她猶豫地看向唐德海,唐德海示意她可以接。
梁卉接起電話,小聲“喂”了一聲。
然后,韓俊悟看到她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她聽著電話,眼睛瞪大,嘴唇開始發抖,幾次想說話都沒發出聲音。
最后她只是“嗯”了兩聲,掛斷了電話。
手機從她手中滑落,掉在地上。
會議室里所有人都看著她。
梁卉呆呆地坐著,眼神空洞,像突然被抽走了魂。
過了十幾秒,她抬起頭,看向唐德海,聲音嘶啞得不像她自己的:“唐主任,我……我剛才說的,可能……可能記不清了。”
韓俊悟的心沉到了谷底。
06
“梁卉同志,你說什么?”唐德海身體前傾,語氣里有關切,但韓俊悟聽出了一絲如釋重負。
梁卉雙手撐住桌子邊緣,指節發白。
她低著頭,不敢看任何人。
“我……我那時候受了刺激,很多事記混了。”她聲音越來越小,“可能……可能我男人就是不小心,墻突然塌了……”
趙副總輕輕嘆了口氣:“梁大姐,節哀順變。
事故誰都不愿發生,但既然發生了,我們還是要向前看。
公司這些年也一直惦記著你們家,如果您生活上有什么困難,盡管提。”
“沒困難。”梁卉機械地說,“沒困難。”
“那你剛才提到的照片……”城建局劉科長第一次開口,聲音嚴肅。
“照片……可能是我理解錯了。”梁卉抬起顫抖的手,把那些照片攏回來,塞回塑料袋,“老陳可能也拍錯了時間……我不確定。”
韓俊悟再也忍不住,從旁聽席站起來:“梁阿姨,您三天前可不是這么說的。您有錄音,您說您聽得清清楚楚……”
“韓記者。”唐德海打斷他,語氣依然平和但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現在是核查回訪會,請尊重會議秩序。梁卉同志作為當事人,有權修正自己的陳述。”
“這不是修正,這是翻供!”韓俊悟盯著梁卉,“梁阿姨,沈曉燕在電話里說了什么?他們威脅你了是不是?”
梁卉渾身一顫,猛地搖頭:“沒有!沒人威脅我!是我自己……我自己記錯了!”她突然站起來,椅子腿刮擦地面發出刺耳聲音,“我頭暈,我想回家……”
“梁大姐,別急。”趙副總也站起來,扶住她胳膊,“坐下喝點水。事情說清楚就好,你看,唐主任、劉科長都在,都是為了解決問題。”
梁卉被按回座位。
她雙手捂著臉,肩膀開始抽動。
不是大哭,是那種壓抑的、絕望的啜泣。
會議室里氣氛凝固。
唐德海對記錄員說:“剛才梁卉同志修正后的陳述,記下來了嗎?”
“記了。”記錄員是個年輕女孩,表情有些不忍,但還是點頭。
“好。”唐德海轉向其他人,“情況基本清楚了。
梁卉同志可能因為當時情緒創傷,記憶出現偏差。
現在她本人澄清了,事故調查結論是準確的。
趙總,你們企業這邊還有什么要說的?”
趙副總正色道:“雖然事故責任不在企業,但出于人道關懷,我們愿意對梁卉家庭進行額外撫慰。同時,我們也會加強對施工安全的培訓管理,杜絕隱患。”
“劉科長呢?”
城建局劉科長推了推眼鏡:“既然當事人澄清了,那信訪事項可以了結。我們會督促企業落實安全責任。”
一場回訪會,二十分鐘前還在講述違規作業和老板施壓,二十分鐘后就成了“記憶偏差”和“人道關懷”。
韓俊悟看著這一幕,感到一陣惡心。
他盯著梁卉,希望她能抬起頭,哪怕給一個眼神暗示。
但梁卉始終捂著臉,像一尊正在崩塌的泥塑。
會議草草結束。
唐德海宣布:“核查結果會形成書面報告,送達相關部門。
感謝各位參與。”他走到梁卉身邊,低聲說了幾句什么。
梁卉木然點頭,抓起包,踉蹌著往外走。
韓俊悟追出去,在樓梯口攔住她:“梁阿姨,沈曉燕到底怎么了?”
梁卉抬起頭,眼睛紅腫,眼神里是深不見底的恐懼和哀求:“韓記者,求你了,別問了。
就這樣吧,讓我和燕燕過安生日子……”她推開韓俊悟,幾乎是跑下樓梯。
韓俊悟站在樓梯轉角,看著那個倉皇逃離的背影。
趙副總從會議室出來,經過他身邊時停下腳步,拍了拍他肩膀:“韓記者,辛苦啦。
有時候啊,當事人自己都想開了,咱們局外人就別鉆牛角尖了。
對了,我們公司最近有個新樓盤,需要媒體宣傳,有興趣聊聊嗎?”
赤裸裸的收買。韓俊悟冷冷看著他:“沒興趣。”
趙副總也不生氣,笑了笑:“那可惜了。”他下樓,和等在那里的司機上車離開。
韓俊悟回到會議室,記錄員正在收拾東西。他走過去:“剛才梁卉接電話時,你聽到什么了嗎?”
女孩慌張搖頭:“我什么都沒聽到。”她抱著記錄本匆匆走了。
唐德海最后出來,鎖上會議室門。
“韓記者,還沒走?”他態度親切,“結果你也看到了,當事人自己澄清了。
你的報道可以如實寫,但要注意平衡啊,不能只聽一面之詞。”
“唐主任,您不覺得梁卉翻供得太突然了嗎?”
“悲痛創傷導致記憶混亂,心理學上有這說法。”唐德海走向電梯,“我們信訪工作見多了。
家屬一開始情緒激動,說些過激的話,后來冷靜下來,慢慢接受現實。
這是正常的心理調整過程。”
電梯來了。
唐德海走進去,轉身面對韓俊悟,笑容意味深長:“韓記者,你還年輕,有沖勁是好事。
但有時候,解決問題的方式不止一種。
梁卉家的情況,企業愿意額外幫助,這不是壞事。
她女兒快畢業了,需要工作,企業能解決。
這難道不比揪著三年前的事不放更好?”
電梯門關上。
韓俊悟站在空蕩的走廊里,窗外天色更暗了,暴雨將至。
他知道唐德海說的是某種“現實”——用真相換取實際利益,在這個邏輯里似乎合理。
可如果每個人都接受這種“合理”,那真相本身還有什么價值?那些因為同樣“違規作業”可能在未來死去的人,他們的命又值多少錢?
他走出信訪局大樓,雨點開始落下。老城街方向,雜貨鋪卷簾門緊閉。他打梁卉手機,關機。打沈曉燕電話,響了幾聲后被掛斷,再打就關機了。
雨越下越大。
韓俊悟站在街邊屋檐下,看著雨幕中的城市。
那些光鮮的新樓,那些待拆的老屋,那些沉默的人。
他突然想起材料里那句紅筆標注的話:“可能知情。”
是的,梁卉知情。但她現在選擇沉默。而讓她沉默的那通電話里,沈曉燕到底遭遇了什么?
韓俊悟決定,他必須找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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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韓俊悟買了當晚最后一班去省城的長途車票。雨夜路滑,車子開得很慢,到省城時已是凌晨。他在師范大學附近找了家旅館,幾乎一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他去了師大。學生處辦公室還沒開門,他在走廊里等到八點半。工作人員是個中年女老師,聽說他要找沈曉燕,很警惕:“你是她什么人?”
“記者,和她母親認識。”韓俊悟出示記者證,“有重要事情找她。”
“沈曉燕昨天請假離校了。”女老師說,“說家里有急事。”
“什么時候請的假?”
“下午兩點多。”女老師翻了記錄,“對了,昨天上午她參加了‘耀華助學基金’的面試復核。這個基金每年資助的學生都要復核一次,確保符合條件。”
韓俊悟心頭一緊:“復核結果呢?”
“這我不清楚,基金方自己定。”女老師看了看他,“你找她到底什么事?”
韓俊悟沒有回答,道謝后離開。
他打沈曉燕電話,還是關機。
打梁卉電話,也關機。
母女倆像突然人間蒸發。
但他知道,這不是蒸發,是某種力量讓她們暫時“消失”了。
他想起趙副總那句“企業愿意額外幫助”,以及唐德海說的“她女兒需要工作,企業能解決”。
現在的情況很可能是:對方以沈曉燕的助學金和未來工作為籌碼,換梁卉在回訪會上翻供。
而那通讓梁卉崩潰的電話,內容無外乎兩種——要么是利誘(保住助學金、解決工作),要么是威脅(取消資助、影響畢業)。
韓俊悟去了耀華建工在省城的辦事處,位于一棟高檔寫字樓。前臺聽說他要見趙副總,禮貌地回復:“趙總今天不在。您有預約嗎?”
“沒有。那能見朱耀華朱總嗎?”
前臺小姐的笑容僵了一下:“朱總很少來省城辦事處。您有什么事我可以轉達。”
韓俊悟留下名片:“關于三年前青川事故和梁卉女士的事。”
他離開寫字樓,在對面咖啡館坐下,透過玻璃窗觀察。
一小時后,他看到趙副總從寫字樓出來,上了輛黑色轎車。
韓俊悟攔了輛出租車跟上。
車子開了二十分鐘,停在一家私立醫院門口。
趙副總下車,進了醫院。
韓俊悟跟進去。
醫院大廳寬敞安靜,空氣中彌漫消毒水味道。
他看到趙副總進了電梯,電梯停在五樓。
他走樓梯上去,五樓是VIP病房區。
走廊盡頭那間病房門口,趙副總正在和一個穿白大褂的醫生說話。
韓俊悟假裝找病房,慢慢靠近。聽見醫生說:“……腦溢血,搶救過來了,但右邊身體癱瘓,語言功能受損。需要長期康復。”
趙副總嘆氣:“錢不是問題,用最好的藥,請最好的護工。朱總交代了,一定要照顧好。”
“病人叫什么名字?”
“王志強。”
韓俊悟呼吸一滯。
王志強——事故中另一個受害者,重傷癱瘓的工人。
原來他住在這里,由耀華建工承擔醫療費用。
這既是人道關懷,也是活生生的警示:看,事故受害者我們照顧得很好,但前提是別鬧事。
趙副總進了病房。
韓俊悟等了一會兒,推門進去。
病房是單人間,設施齊全。
床上躺著個瘦削的男人,五十多歲,右半邊臉有些歪斜,眼睛半睜著,眼神渾濁。
趙副總正在床前削蘋果,見到韓俊悟,手里的水果刀頓了頓。
“韓記者,跟蹤可不是好習慣。”
“王志強師傅?”韓俊悟沒理他,走到床邊,“我是記者,想了解三年前事故的情況。”
王志強的眼球轉動,看向他,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但只發出“啊啊”的聲音。
口水從嘴角流下來。
趙副總拿紙巾幫他擦掉,動作熟練:“王師傅語言功能受損,說不了話。
你有什么想問的,問我吧。”
“他當時在事故現場,看到了什么?”
“看到墻塌了,把他和沈建國壓在下面。”趙副總把蘋果切成小塊,“就這么簡單。”
“違規作業呢?工頭強令上工呢?”
“沒有的事。”趙副總用牙簽插起一塊蘋果,喂到王志強嘴邊。
王志強機械地張嘴,咀嚼,眼神呆滯。
“事故調查有結論,你別聽梁卉一面之詞。
她昨天在回訪會上已經澄清了,你也在場。”
韓俊悟看著王志強。
這個男人的眼神里還有一絲微弱的清醒,那絲清醒里充滿了痛苦和恐懼。
他想說什么?他到底知道什么?但他說不出來,身體和語言都被這場事故摧毀了。
“你們把他安置在這里,是照顧,也是控制吧?”韓俊悟直接問。
趙副總放下牙簽,臉色沉下來:“韓記者,說話要負責任。
我們企業出于人道主義,承擔王師傅全部醫療費用,請護工,買最好的藥。
到你嘴里怎么就成‘控制’了?”
“因為他如果亂說話,這些待遇可能就沒了。”韓俊悟盯著他,“就像沈曉燕的助學金,梁卉如果堅持作證,可能也沒了。對嗎?”
趙副總站起來:“韓記者,我建議你到此為止。
梁卉自己都想通了,你一個外人,何必呢?就算你挖出點什么,能改變什么?沈建國活不過來,王師傅也好不了。
但梁卉和她女兒的生活,可能因為你毀了。”
“毀掉她們生活的不是我。”
“但你是導火索。”趙副總靠近一步,壓低聲音,“你出現之前,梁卉已經慢慢接受現實了。
你非要撕開傷疤,給她希望,又讓她絕望。
現在她翻供了,你滿意了?我告訴你,我們現在給她女兒安排工作,給她家額外補償,這才是實實在在的幫助。
你那套真相正義,能當飯吃嗎?”
韓俊悟拳頭握緊。這番話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它有一部分是事實。他的介入確實打破了某種脆弱的平衡。但平衡本身就是不公正的。
“我不會停。”他說,“梁卉翻供是因為你們施壓。我會把這條壓力鏈條挖出來。”
趙副總冷笑:“那你試試看。看看最后是你挖出真相,還是梁卉母女付出代價。”
病房門被推開,一個護工打扮的中年婦女進來,看到韓俊悟愣了一下。
趙副總恢復笑容:“李姐,這是記者,來看看王師傅。
沒什么事了,你照顧王師傅吃藥吧。”
韓俊悟最后看了一眼王志強。
那個男人正盯著天花板,眼角有淚滑下來,沒入鬢角的白發。
韓俊悟走出病房,在走廊里站了很久。
醫院窗戶外是城市的繁華景象,車流如織,陽光明媚。
但在這棟樓的某個房間里,一個男人正在無聲地哭泣,一個母親和女兒正在恐懼中沉默。
他回到青川,直接去了老城街。
雜貨鋪仍然關著,但卷簾門上貼了張手寫紙條:“家中有事,暫停營業數日。”鄰居說,昨天下午看到梁卉拎著個包匆匆走了,好像是去省城。
韓俊悟去了居委會,那天值班的大爺不在。他留下電話,請大爺回來后聯系他。傍晚時分,大爺打來電話:“韓記者,梁卉家的事……你別管了。”
“為什么?”
大爺沉默了一會兒:“今天有人來居委會,查梁卉家低保申請材料,還問了她女兒在學校的情況。
話里話外的意思是,如果梁卉不安分,這些待遇都可能受影響。
韓記者,我們都是小老百姓,惹不起。”
“誰來的?”
“不知道,說是街道的,但我不認識。”大爺壓低聲音,“韓記者,我知道你是好心。
但梁卉一個女人帶女兒,不容易。
她男人沒了,她得活下去,女兒得有前途。
有時候,較真沒用。”
電話掛了。
韓俊悟站在暮色中的老城街,看著那些斑駁的墻壁,那些“拆”字。
拆遷是為了建新樓,新樓帶來發展和利潤。
而在發展與利潤的齒輪下,個人的傷痛、真相、公道,似乎都成了可以忽略的塵埃。
但他不甘心。
如果每個人都接受這種“現實”,那齒輪會越轉越快,吞噬更多的人。
他想起父親——也是個老記者,因為報道化工廠污染被打擊報復,早早病逝。
臨終前說:“俊悟,記者這行,不能光寫錦上添花,更得有人去追問雪中送炭為什么總送不到。”
手機響了,是個陌生號碼。韓俊悟接起,對方是個蒼老但沉穩的男聲:“韓記者嗎?我叫陳志國,是沈建國的老鄰居,也是他以前的老師。我想和你談談。”
08
陳志國住在老城街另一頭,一棟紅磚老樓的二樓。韓俊悟敲門,開門的是個清瘦老人,七十多歲,頭發花白但梳得整齊,戴一副老花鏡,氣質儒雅。
“韓記者,請進。”陳志國聲音平和。屋里陳設簡單但整潔,書架上堆滿書,墻上掛著毛筆字:“仰不愧天,俯不怍人”。
“陳老師,您說您曾是沈建國的老師?”
“我是老城小學的退休教師,建國是我學生。”陳志國泡了兩杯茶,動作緩慢,“那孩子老實,木訥,但心地純善。
他出事那天,我也在附近,看到了些東西。”
韓俊悟坐直身體。
“墻塌之前半小時,我路過工地。”陳志國推了推眼鏡,“看到朱耀華的車停在路邊,他下車和工頭老劉說話。
我離得遠,聽不清,但看到老劉一直在點頭哈腰。
后來朱耀華上車走了,老劉就扯著嗓子喊人上工。
建國當時說墻歪了,老劉罵他‘就你事多,朱總說了今天必須拆完’。”
“您當時沒作證?”
“我去找過調查組。”陳志國苦笑,“他們問我:你確定聽到朱耀華親口說‘必須今天拆完’嗎?我說沒聽清,但看到他們交談。
他們說這不構成證據,還說我年紀大可能看錯。
后來有人來我家,說是耀華公司的人,送來兩盒茶葉,說感謝我關心,但希望我不要再‘誤傳’信息。”
老人頓了頓,眼神里有愧疚:“我老伴當時生病住院,需要錢。
那個人說,陳老師如果有經濟困難,公司可以幫忙。
我沒要那錢,但也沒再堅持作證。
這件事,我愧對建國。”
“那梁卉現在翻供,您知道原因嗎?”
陳志國嘆了口氣:“昨天梁卉來找過我,眼睛哭腫了。
她說曉燕的助學金被暫停了,基金方說需要‘重新審核資質’。
還有,有人給曉燕打電話,說可以給她安排進重點小學當老師,但前提是梁卉‘別再提過去的事’。”
“誰打的電話?”
“梁卉沒說,但還能是誰?”陳志國搖頭,“而且對方話說得漂亮:不是威脅,是關心。
說企業看重人才,曉燕優秀,愿意培養。
但如果企業因為舊賬受影響,那就沒能力幫助更多人了。
這話聽著,像道德綁架。”
韓俊悟想起回訪會上趙副總的話——“如果因為一些誤會,損害了企業聲譽,導致基金運作受影響,最后受害的還是那些貧困學生”。
同樣的邏輯,用在沈曉燕身上:給你工作,但如果你母親堅持追究,工作可能就沒了,而且還會影響其他受資助的學生。
“還有更隱晦的壓力。”陳志國壓低聲音,“那人跟梁卉說,耀華建工現在有幾百號工人,很多是老城區的下崗職工。
如果企業因為舊案受調查,項目停工,這些工人可能失業。
問梁卉,為了三年前的事,讓幾百個家庭陷入困境,值不值得?”
韓俊悟感到一陣寒意。
這不僅僅是針對梁卉個人的施壓,而是把她放在一個道德困境里:堅持為丈夫討公道,可能損害女兒前途和幾百個工人的飯碗;放棄追究,則背叛亡夫和真相。
無論怎么選,她都背負罪責。
“梁卉怎么選,您知道嗎?”
“她說她沒得選。”陳志國眼里有淚光,“她說老沈要是知道,也會讓她選女兒。
可她說這話時,整個人像被抽空了。
韓記者,我教書育人一輩子,告訴學生要正直勇敢。
可現實是,正直勇敢往往要付出代價,而這個代價,普通人付不起。”
韓俊悟沉默了很久。茶已經涼了。窗外天色漸暗,老城區陸續亮起燈火,昏黃稀疏。
“陳老師,您愿意把這些說出來嗎?寫進報道里?”
陳志國沒有立刻回答。
他走到窗前,看著夜色中的老街。
“我老伴三年前去世了。
兒子在南方成家,一年回來一次。
我就一個人,沒什么牽掛了。”他轉身,眼神堅定,“韓記者,我跟你作證。
但有個條件——別讓梁卉母女知道是我說的。
她們還要在這里生活。”
韓俊悟鄭重地點頭。他拿出錄音筆,陳志國卻擺擺手:“不用錄音。我寫下來,簽字按手印。人老了,說話可能前后顛倒,白紙黑字清楚。”
老人坐下,鋪開信紙,用鋼筆工工整整地寫下證詞。
寫到最后,他的手在抖,但字跡依然清晰。
寫完后,他簽上名字,按下紅手印。
那抹紅色在紙上格外刺眼。
“還有件事。”陳志國從抽屜里拿出一個舊信封,“這是當年事故后,幾個老鄰居偷偷記下的東西。
有工地上其他工人的說法,有老劉工頭酒后吐的真言,還有朱耀華和某些干部吃飯的照片。
我們當時想聯名舉報,但后來……大家都怕了。”
信封里有七八張紙,字跡各異,內容零碎但指向一致:違規作業、強令施工、事后封口。
照片是在飯店包廂拍的,朱耀華舉杯,旁邊坐著的人臉有些模糊,但其中一個很像唐德海。
“這些為什么沒交上去?”
“交過一份復印件給信訪辦,石沉大海。”陳志國苦笑,“后來有人傳話,說再鬧,子女的工作、孫子的上學都可能受影響。大家就散了。”
韓俊悟握著這些發黃的紙張,感覺重如千斤。這不是一個人的證詞,是一群人的恐懼和沉默。而打破這種沉默,需要的力量遠比他一個人能提供的要大。
離開陳志國家時,老人送他到門口,突然說:“韓記者,你有沒有想過,就算你報道出來,可能也改變不了什么?朱耀華根深蒂固,關系網復雜。
最多讓他難受一陣,風頭過了,一切照舊。”
“但至少難受過。”韓俊悟說,“至少有人知道,那些沉默不是心甘情愿的沉默,是不得已的沉默。而不得已本身,就是問題。”
陳志國點點頭,關上了門。韓俊悟走下昏暗的樓梯,手機震動起來。是報社主編的電話。
“俊悟,青川那個報道先停一停。”主編語氣嚴肅,“我剛接到電話,說你在那邊調查的事可能涉及不實信息,對方要追究法律責任。”
“你別管。總之先回來,我們需要評估風險。”
“主編,我有新證據……”
“回來再說。”主編掛了電話。
韓俊悟站在老樓門口,夜風吹來,帶著夏末的涼意。
壓力已經從青川蔓延到報社。
他查看來電記錄,那個陌生號碼——之前威脅過他的那個——又發來短信:“韓記者,見好就收吧。
梁卉都認了,你何必當孤膽英雄?想想你的職業生涯。”
他沒有回復,刪了短信。
回到旅館,他打開電腦,把陳志國的證詞、老鄰居的材料、梁卉最初的錄音、回訪會記錄、王志強的醫院信息,全部整理成文檔。
然后他寫了一份內參報告,標題是:《舊城改造事故背后:資本與權力的溫情綁架與精準施壓》。
內參是記者向上級監督部門反映問題的渠道,不公開發表,但可能引起內部重視。
韓俊悟知道,這是最后的選擇——繞過地方,直呈更高層。
但風險也最大,如果內參被壓下來,他可能面臨更嚴厲的反制。
他猶豫了很久。
電腦屏幕的光映在他臉上,窗外是青川的夜色,安靜,隱忍,像梁卉的眼睛。
最終,他點擊了發送鍵。
郵件飛向那個很少啟用但理論上存在的內參郵箱。
發送成功。
韓俊悟關掉電腦,躺在床上。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事情不再完全受他控制了。
它可能被重視,啟動調查;也可能石沉大海,而他會被貼上“刺頭”的標簽。
但至少,他做了能做的。
手機又響了。這次是梁卉打來的。韓俊悟接起,聽到梁卉壓抑的哭泣聲:“韓記者,曉燕……曉燕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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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韓俊悟連夜趕到省城。在醫院急診室外,他見到了梁卉。一夜之間,這個女人像老了十歲,頭發凌亂,眼睛腫得幾乎睜不開。
“怎么回事?”
“曉燕從學校回出租屋的路上,被一輛電動車撞了。”梁卉聲音嘶啞,“肇事者跑了。她左腿骨折,還有腦震蕩,現在在觀察。”
“什么時候的事?”
“昨天下午……就是回訪會結束后不久。”梁卉捂住臉,“怎么會這么巧?怎么會……”
韓俊悟扶她坐下。“報警了嗎?”
“報了,警察說那段路沒監控,很難查。”梁卉抓住韓俊悟手臂,指甲掐進他肉里,“韓記者,你告訴我,是不是因為他們?是不是?”
韓俊悟無法回答。
可能是意外,也可能不是。
但時機太巧了——沈曉燕上午剛參加助學金復核,下午梁卉在回訪會翻供,傍晚沈曉燕就出車禍。
如果是警告,這警告足夠殘酷。
醫生從觀察室出來:“病人醒了,可以進去一個人。”
梁卉沖進去。
韓俊悟在門外透過玻璃窗看。
沈曉燕頭上纏著紗布,左腿打著石膏,臉色蒼白。
梁卉撲到床邊,母女倆抱頭痛哭。
韓俊悟聽不見聲音,但能看到沈曉燕在說話,梁卉一直在搖頭。
過了一會兒,梁卉招手讓他進去。沈曉燕看到他,眼神復雜:“韓記者……對不起。”
“為什么道歉?”
“我媽都跟我說了。”沈曉燕虛弱地說,“回訪會上她翻供了。
因為我……因為我接到電話,說助學金要取消,說之前答應的工作機會也沒了。
他們還說我媽的雜貨鋪消防不合格,可能要整頓……”她眼淚流下來,“我媽打電話問我該怎么辦,我說我不知道。
但我心里知道,我害怕失去那些……我很自私是不是?”
梁卉緊緊握著女兒的手:“不怪你,是媽沒用。”
“肇事者長什么樣還記得嗎?”韓俊悟問。
沈曉燕努力回憶:“戴頭盔,看不清臉。電動車是黑色的,很普通。他撞了我之后停了一下,我躺在地上,聽到他說了句話……”
“什么話?”
“‘讓你媽別亂說話’。”沈曉燕顫抖著說完,崩潰大哭,“真的是他們!真的是!”
梁卉抱住女兒,眼神從悲痛轉向一種冰冷的恨意。那恨意讓韓俊悟心驚。“他們想逼死我們……”梁卉喃喃道,“老沈死了還不夠,還要逼死我們母女……”
“梁阿姨,冷靜點。”韓俊悟說,“現在最重要的是曉燕的傷。其他事,我們從長計議。”
“怎么從長計議?”梁卉抬頭看他,眼神絕望,“韓記者,你斗不過他們的。他們有勢,有錢,有關系。我們有什么?兩條命,還是賤命。”
“你們有真相。”韓俊悟一字一句地說,“還有我,還有其他不愿意沉默的人。我已經把材料遞上去了,更高層可能會看到。”
梁卉愣住了:“你……你遞了什么?”
“陳老師寫了證詞,還有其他鄰居的材料。”韓俊悟說,“加上你最初的錄音,回訪會的異常,沈曉燕現在的事故。
這些連在一起,就是一個完整的施壓鏈條。”
梁卉呆呆地看著他,眼淚無聲地流。許久,她說:“韓記者,如果我們……如果我和曉燕出來作證,把所有事都說出來,會怎么樣?”
“案子可能會重啟,責任人可能被追究。但你們的生活……”韓俊悟如實說,“可能會受到更多干擾。”
“那如果不說呢?”
“你們會一直活在恐懼里。曉燕的工作,你們的生活,永遠捏在別人手里。今天可以制造車禍,明天可以做什么?”
沈曉燕突然開口:“媽,我想說。”她臉上還有淚,但眼神堅定,“我不想以后一輩子提心吊膽。
而且……而且我想對得起爸爸。
他如果知道我們因為害怕,連真相都不敢說,會難過的。”
梁卉摸著女兒的臉,眼淚滴在紗布上。“可是你的腿……你的工作……”
“腿會好的。工作我可以自己找。”沈曉燕握緊母親的手,“媽,我們賭一次。賭這世上還有公道。”
梁卉哭了很久。最后她擦干眼淚,看向韓俊悟:“韓記者,我們作證。全部說出來。但我有個條件——要保證曉燕的安全。她不能再出事了。”
韓俊悟點頭:“我會想辦法。”但他心里清楚,這個承諾他未必能完全兌現。他唯一能做的,是把事情鬧得足夠大,大到對方不敢再輕舉妄動。
他離開醫院時已是凌晨。
省城的街道空蕩,霓虹燈寂寞地閃爍。
他打電話給報社主編,把最新情況說了。
主編沉默了很久:“俊悟,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我們可能要和一家地方龍頭企業,還有它背后的關系網正面沖突。”
“我知道。”
“社里壓力會很大。”
“但我們是媒體。”韓俊悟說,“如果連我們都不敢碰,還有誰敢?”
主編嘆了口氣:“我會跟社長匯報。但你做好心理準備,可能需要孤軍奮戰。”
“習慣了。”
掛了電話,韓俊悟站在天橋上,看著橋下的車流。
這個城市每天都在發生無數故事,大部分沉默地開始,沉默地結束。
但總有一些故事,需要被說出來,需要被記住。
哪怕說出來的過程充滿荊棘,記住的代價異常沉重。
他想起父親病床前的話:“記者不是無冕之王,是時代的記錄者。記錄美好,也記錄傷疤。因為傷疤不記錄,就會一遍遍重新撕裂。”
手機震動,是一條短信,來自那個陌生號碼:“韓記者,適可而止。沈曉燕的意外是警告,下一個可能就不是意外了。”
韓俊悟回復:“我會把這條短信也作為證據提交。”
對方沒有再回復。夜色深沉,黎明前的黑暗最濃重。但韓俊悟知道,天總會亮的。而天亮之前,他必須把所有的燈都點亮,哪怕只是螢火之光。
10
內參起了作用。一周后,省紀委監委和安監部門組成的聯合調查組悄然進駐青川。沒有大張旗鼓,但消息像水銀一樣迅速滲透。
韓俊悟接到通知,要求配合調查。他把所有材料、錄音、照片、短信記錄全部提交。調查組負責人是個五十多歲的女同志,姓周,表情嚴肅,眼神銳利。
“韓記者,這些材料真實性你能保證嗎?”
“能。每一份都有來源,可以核實。”
“梁卉母女現在愿意作證?”
“愿意。但她們需要安全保障。”
周組長點頭:“我們會安排。另外,那個陳志國老師,還有其他鄰居,我們也需要接觸。”
調查迅速展開。
韓俊悟被要求暫時保密,但他能感覺到青川氣氛的變化。
耀華建工幾個在建項目突然停工“安全檢查”,趙副總不再接電話,唐德海請了病假。
又過了一周,韓俊悟被叫到調查組臨時辦公室。
周組長面色凝重:“韓記者,我們核實了大部分情況。
王志強的醫療記錄顯示,他最初的治療并不積極,是事故發生后兩個月才轉到省城醫院。
這和他家屬的說法一致——最初企業想私了,后來迫于壓力才承擔費用。”
“梁卉家呢?”
“沈曉燕的助學金審核確實被暫停,理由牽強。
我們查了基金賬目,發現資助對象篩選存在人為干預。
還有,沈曉燕車禍路段的交警記錄顯示,事故后有人打電話‘關心’過案件進展,電話號碼追蹤到耀華建工一個中層。”
周組長頓了頓:“但最大的問題在朱耀華那里。
他承認去過現場,但堅稱只是正常視察,沒有下達任何指令。
工頭老劉三年前事故后就離職了,現在下落不明。
關鍵的‘強令冒險作業’證據,目前只有梁卉和陳志國的證詞,以及那些模糊照片。”
“那唐德海呢?”
“他說回訪會程序合規,梁卉翻供是她個人行為,他沒有施加壓力。”周組長搖頭,“現在的情況是,我們相信存在問題,但缺乏一擊致命的證據。
朱耀華的律師團很強,如果走司法程序,這些間接證據可能不夠。”
韓俊悟心往下沉。難道又要不了了之?
“不過,”周組長話鋒一轉,“我們查到了別的東西。
耀華建工近五年中標了青川七成以上的市政項目,招標過程存在圍標、串標嫌疑。
還有稅務問題,土地審批問題。
朱耀華已經被控制,這些問題夠他喝一壺的。”
“那三年前的事故……”
“事故責任追究需要更直接證據。”周組長看著他,“除非有新的突破。”
新的突破來得意外又必然。三天后,陳志國帶著一個人來到調查組辦公室。那人五十多歲,皮膚黝黑,手指粗糙,眼神躲閃。
“這是老劉。”陳志國說,“我找了他半個月,終于在鄰省工地找到他。”
工頭老劉,當年事故的直接責任人。他坐下時手一直在抖,周組長給他倒了杯水。
“劉師傅,說說三年前那天的事。”
老劉捧著水杯,嘴唇哆嗦:“我……我有罪。
墻是歪的,建國說了不能拆,我說不行,朱總催得緊……”他眼淚掉下來,“朱總那天來了,說進度太慢影響驗收,讓我必須當天拆完那面墻。
我說有風險,他說‘哪有沒風險的事,加點錢讓工人小心點’。
我就……我就讓建國他們上了。”
“你當時跟調查組也是這么說的嗎?”
“沒有!”老劉激動起來,“朱總的人找到我,說如果我說實話,他完了,我也完了,工地上幾十號兄弟都可能沒活干。
他們給了我十萬塊錢,讓我說建國是自己不小心,然后讓我離開青川。
我就……我就昧著良心說了謊。”
“現在為什么愿意說出來?”
老劉抹了把臉:“陳老師找到我,說建國媳婦和女兒被逼得走投無路了。
我這些年沒睡過一個好覺,一閉眼就是建國被挖出來的樣子。
我也有女兒,要是有人這么逼我女兒,我拼了命也要討個公道。”他掏出那張存了十萬塊錢的銀行卡,“錢我一分沒動,都在這里。
我愿意坐牢,只求對得起建國。”
周組長記錄著,表情嚴肅。老劉的證詞是拼圖的最后一塊。加上梁卉、陳志國、鄰居們的證詞,以及沈曉燕車禍的關聯證據,鏈條終于完整。
三天后,青川市發布了通報:耀華建工涉嫌多項違法違規,責令停業整頓;三年前事故重啟調查,初步認定存在違規作業、強令冒險作業行為,相關責任人被控制;信訪干部唐德海涉嫌失職瀆職,接受審查;梁卉母女的安全和生活保障由有關部門負責落實。
通報很簡短,但信息量巨大。韓俊悟在報社電腦前看到這條消息時,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窗外陽光正好,秋日的天空湛藍高遠。
他接到了梁卉的電話。
她的聲音平靜了許多:“韓記者,謝謝你。
調查組的同志說,會幫曉燕安排康復治療,等她畢業了,如果愿意回青川,可以進公立學校。”
“那就好。您呢?”
“我?”梁卉沉默了一下,“雜貨鋪可能不開了。
調查組說老城改造會重新評估安全方案,我們這片可能保留改造,不一定全拆。
我想……我想開個小書店,老沈以前最愛看書。”
“好主意。”
“韓記者。”梁卉輕聲說,“老沈可以安息了。雖然遲了三年,但到底……到底沒有白死。”
掛斷電話,韓俊悟走到窗前。
城市依舊喧囂,新聞很快會被新的新聞覆蓋。
但他知道,有些東西已經改變了。
梁卉眼睛里的恐懼少了些,沈曉燕的未來多了些保障,陳志國可以直面內心的愧疚,老劉終于說出了真相。
而朱耀華、唐德海那些人,將面臨法律的審判。
雖然審判的結果未必能完全抵償傷痛,但至少,那架碾壓個體的齒輪被卡住了一下,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那聲音會提醒后來的人:這里曾經有過不公,也曾經有人反抗過不公。
主編走過來,拍拍他肩膀:“報道可以發了。社里決定用整個頭版。”
“好。”
“俊悟,下次再有這種硬骨頭……”
“我還會啃。”韓俊悟笑了笑,“不然當記者干嘛?”
主編也笑了,搖搖頭走了。
韓俊悟坐回電腦前,開始寫這篇遲到了三年的報道。
標題他想了很久,最后敲下:《沉默與發聲:一起舊案背后的溫情綁架與真相博弈》。
他知道,報道發表后還會有余波。朱耀華的勢力盤根錯節,不可能一次性清除。那些曾經沉默的人,可能還會繼續沉默。梁卉母女的生活,依然會有陰影。
但至少,她們不用在恐懼中翻供了。至少,這一次,發聲壓過了沉默。
窗外的梧桐樹葉開始泛黃,秋天真的來了。
韓俊悟敲下最后一個句號,保存文檔。
屏幕的光映著他年輕卻疲憊的臉。
他想,父親會為這篇報道驕傲的。
不是因為它多完美,而是因為它記錄了傷疤,也記錄了治愈傷疤的嘗試。
而記錄本身,就是反抗遺忘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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