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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三點,老陳又一次醒了。
他摸索著戴上老花鏡,借著窗外路燈透進來的微光,看向床頭柜上的小鬧鐘——才睡了四個鐘頭。客廳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是老伴在整理孫女的舊玩具。他起身走過去,看見她蹲在地上,手里拿著個褪色的毛絨兔子。
“又睡不著?”老伴沒抬頭。
“嗯。你也是?”
“想起孫女剛出生那會兒,一天能睡十八個鐘頭。”她聲音很輕,像怕吵醒什么,“護士說,睡著的孩子都在長身體。”
老陳在沙發(fā)上坐下,點了一支煙。煙霧在昏暗里緩緩上升,他想起五十年前,自己也是個貪睡的少年。那時在鄉(xiāng)下,夏天午后,他能躺在竹席上睡整整三個鐘頭。母親總說:“半大小子,睡不夠。”醒來時,額頭上全是竹席的印子,混著汗,黏黏的。窗外蟬鳴震天,他卻覺得世界特別安靜,安靜得能聽見自己骨頭拔節(jié)的聲音。
后來進了城,在紡織廠當學徒。二十郎當歲,正是能熬的年紀。三班倒,最怕夜班轉早班,中間只隔六個鐘頭。他和工友們擠在集體宿舍,有人打呼,有人說夢話,有人磨牙,可頭一沾枕頭,就像石頭沉進水里,轉眼天就亮了。那時他總嫌睡不夠,夢想是“哪天能一口氣睡上十個小時”。
煙燒到了手指。老陳按滅煙頭,起身倒了杯水。墻上的老掛鐘滴答走著,聲音在夜里格外清晰。他想起來,這鐘是女兒十二歲時得的“三好學生”獎狀換的。那會兒女兒正上初中,每天要睡滿九個小時,不然早上叫不醒。有次期中考前,她復習到半夜,第二天在考場睡著了,卷子空了大半。回家哭得稀里嘩啦,說:“媽,我腦子不轉了。”
“不是腦子不轉,是沒給它加油。”老伴當時這么說的。后來家里定了規(guī)矩:十點必須關燈。女兒房間的門縫下,再也沒漏出過深夜的光。
水有點涼。老陳端著杯子,走到陽臺上。城市還在沉睡,只有幾扇零星的窗亮著。對面樓有一扇,他知道,那是個程序員,三十出頭,經常凌晨三四點還亮著燈。有次在電梯里遇見,年輕人眼睛通紅,說在趕項目。老陳想起自己三十多歲時,也是這樣拼命。廠里搞技術改革,他連著半個月每天只睡四五個鐘頭,回家倒頭就睡,連夢都沒有。有天早上洗臉,發(fā)現鬢角有了第一根白頭發(fā)。
四十歲當上車間主任,覺更少了。腦子里總是盤算產量、安全、人員調配,夜里明明閉上了眼,卻好像還在車間里巡視。醫(yī)生說他神經衰弱,開了安眠藥。他吃了兩回就不吃了——“睡得沉,早上起來頭更昏,像睡了個假覺。”那會兒他開始明白,睡覺這事,不是閉上眼睛就算數。
五十歲生日那天,女兒帶著外孫女回來。小娃娃在搖籃里睡了一下午,睫毛長長地蓋在臉上,胸口輕輕起伏。老伴小聲說:“你看,小嬰兒睡覺,是真睡。”他忽然想起母親說過的話:“人這一輩子,覺是越睡越薄的。”
真的薄了。退休這幾年,他再沒體驗過什么叫“睡死過去”。夜里總要醒一兩次,有時是上廁所,有時就是醒了。天不亮就再也睡不著,干脆起來打太極。公園里晨練的老人越來越多,大家打招呼的方式很特別:“昨晚睡得怎么樣?”
“還行,醒了三回。”
“不錯了,我四點就瞪著眼等天亮。”
老陳走回客廳。老伴已經收拾好玩具箱,正坐在沙發(fā)上看手機。屏幕的光映在她臉上,皺紋顯得更深了。
“看什么呢?”
“養(yǎng)生文章。說老年人睡四到六個小時是正常的。”她抬頭笑笑,“咱倆還挺標準。”
老陳在她身邊坐下。沙發(fā)很軟,是女兒去年買的,說對腰好。兩個人靜靜地坐著,聽掛鐘的滴答聲。窗外,天色開始泛白,是一種很淡的灰藍色,像褪色的牛仔布。
“還記得閨女高考前嗎?”老伴突然說,“咱們倆整夜睡不著,她倒睡得呼呼的。”
“記得。你說這孩子心真大。”
“其實不是心大。”老伴放下手機,“是年輕。年輕的覺,沉。”
老陳握了握她的手。手很涼,但手心還是軟的。他想起很多年前,他們剛結婚時,擠在廠里分的單身宿舍。冬天冷,她總把冰涼的腳貼在他小腿上。他裝作被冰醒,翻身摟住她,兩人在狹窄的單人床上笑作一團。那時他們都睡得很好,一夜無夢,醒來時天已大亮,陽光照在掉了漆的窗臺上,灰塵在光柱里跳舞。
天越來越亮了。樓下傳來環(huán)衛(wèi)工掃地的聲音,唰——唰——很有節(jié)奏。接著是送奶工電動車的聲音,還有誰家窗戶推開的聲音。城市正在醒來,以一種緩慢而堅決的方式。
老伴靠在他肩上,閉上了眼睛。呼吸漸漸均勻,但很淺。老陳知道她沒睡著,只是瞇著。就像他自己,雖然閉著眼,卻能清楚地聽見遠方第一班地鐵駛過的震動,聽見早起的鳥在窗臺跳躍,聽見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平穩(wěn)而清晰。
他突然理解了睡眠——它從來不是時間的浪費,而是生命在不同季節(jié)呈現的不同形態(tài)。嬰兒漫長的沉睡是播種,青年人深沉的睡眠是拔節(jié),中年人警惕的休憩是掛果,而老年人清淺的休憩,是收獲后的田野,在冬日暖陽下,進行著一場緩慢而深長的呼吸。
晨光透過窗簾的縫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細細的金線。老陳輕輕拍了拍老伴的手。
“天亮了。”
“嗯。”老伴睜開眼,眼神清明,沒有一點剛睡醒的迷蒙,“我去煮粥。”
她起身走向廚房。老陳還坐在沙發(fā)上,看著那道陽光慢慢變寬,變亮,直到鋪滿半個客廳。他忽然覺得,這一夜四個鐘頭的睡眠,雖然短暫,卻像秋天的溪水,清淺,但一眼能看到底。
窗外,城市已經完全醒來。汽車的鳴笛聲,自行車的鈴聲,人們的說話聲,交織成白日的序曲。而在千家萬戶的臥室里,不同年齡的人們正陸續(xù)醒來——嬰兒在晨光中露出無齒的微笑,少年掙扎著關掉第三個鬧鐘,上班族一邊洗漱一邊查看日程,老人已經遛彎回來,手里拎著豆?jié){油條。
每一場睡眠,無論長短深淺,都是生命在這一刻,最恰當的節(jié)奏。老陳站起身,深吸一口氣,走向廚房。粥香已經飄出來了,是大米在沸水中綻放的味道,溫暖,踏實,像極了生活本身的味道——在每一個醒來的清晨,重新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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