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象研究 | 泉州提線木偶戲何以“出圈”

2025年第12期 總第823期

泉州提線木偶戲何以“出圈”

文/康海玲

近年來，傳承與弘揚傳統文化的熱潮持續高漲，戲曲“出圈”成了傳統藝術的一種文化突圍新范式，通過打破圈層壁壘與跨越地域邊界，為戲曲藝術的傳承與弘揚開辟了多維路徑。自從2023年環境式越劇《新龍門客棧》憑借突破性的舞臺呈現形式，成功吸引了大批年輕觀眾的關注與追捧，出現了跨城追戲、搶票熱潮之后，全國各地劇種積極探索突圍之路，婺劇、黃梅戲、京劇等均有不俗表現，而生長于世界遺產城市福建泉州的非遺瑰寶——泉州提線木偶戲，更是憑借亮眼表現頻頻 “出圈”，成為非遺活化傳播的典型代表。泉州市提線木偶戲傳承保護中心（前身為泉州市木偶劇團）自1952年建團以來，足跡遍布世界五大洲80多個國家和地區，創下中國戲劇院團海外傳播頻次與覆蓋范圍的最高紀錄。這些年，它以其文化吸引力，在戲劇領域強勢“出圈”，曾在2025年春節期間創下單日演出15場的紀錄，催生出“先買戲票，再訂機票”“為一出戲赴一座城”的現象級文旅消費熱度，創造了海上絲綢之路上的戲曲演出奇觀。

2025年春節期間，泉州市提線木偶戲傳承保護中心演出《元宵樂》

泉州提線木偶戲古稱“懸絲傀儡”，作為中國木偶藝術的杰出代表，距今已有1000多年的歷史。它起源于秦漢，唐末五代已在泉州及周邊地區流行，此后歷經宋、元、明、清以至當代，傳承從未間斷。泉州提線木偶戲至今不僅保存著700多個傳統劇目，還擁有由300余支曲牌唱腔構成的獨有音樂形式“傀儡調”。它以完整的表演體系、豐富的傳統劇目與精湛的提線技藝，成為我國不間斷傳承史最長、文化積淀和藝術積累最豐富的傀儡戲劇，2006年入選首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2012年，泉州提線木偶戲入選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優秀實踐名冊”， 這一認定本身已是其跨越戲曲圈層、跨越國界，獲得國際層面認可的重要“出圈”。

2014年，泉州市提線木偶戲傳承保護中心赴韓國光州演出《鬧元宵》

在近兩年的文旅融合浪潮中，泉州提線木偶戲依托深厚的歷史傳承積淀與世界遺產城市的文化輻射力，實現面向大眾視野的再次強勢“出圈”，不僅為傳統藝術注入了新鮮活力，也改變了戲曲市場的生態格局。泉州提線木偶戲何以“出圈”？從觀照現實語境、創新藝術表達形式，到深化出海傳播，泉州提線木偶戲在戲劇傳承振興的賽道上展現了最佳實踐典范，為傳統文化的當代傳承與世界弘揚提供鮮明的個案。

1

觀照現實語境，強化當代價值共鳴

泉州提線木偶戲承載著千年閩南文化基因，然而，在當代文化消費場景迭代、審美需求多元化的現實語境下，這門古老藝術不可避免地遭遇傳承危機和傳播困境。從本質上看，泉州提線木偶戲的“出圈”，并非單純追求流量熱度，更重要的是“活態傳承”與“當代認同”雙向奔赴的結果。而以劇目內容創新為先，是達成這種雙向奔赴的核心密鑰，也是應對“傳承斷層”與“審美錯位”的必然選擇。以內容為先導，觀照現實語境，才能讓古老藝術與當代觀眾建立深度情感聯結，在強化價值共鳴中破解傳承難題，彰顯其不可替代的文化價值。近年來，泉州市提線木偶戲傳承保護中心在傳承《水漫金山》《火焰山》《古藝新姿活傀儡》《欽差大臣》《霍去病》《小英雄海娃》等經典劇目的基礎上，不斷創新劇目內容，通過重構傳統題材內核與創新當代題材劇目兩大路徑，讓古老藝術與當代觀眾深度對話。

2017年泉州市提線木偶戲傳承保護中心赴菲律賓演出《元宵樂》

重構傳統題材內核是泉州提線木偶戲吸引當代觀眾的重要路徑。傳統題材是泉州提線木偶戲的根基，泉州市提線木偶戲傳承保護中心通過對角色的重塑、劇情節奏的調整以及文化內涵的當代闡釋，讓經典劇目煥發新活力。如《鐘馗醉酒》一劇，講述鐘馗殿試奪魁，卻因貌丑被唐皇拒錄，憤而自盡，后被閻君封為驅魔大神的故事。在傳統版本中，鐘馗的形象較為單一，主要突出其勇猛、正義的一面，側重于展現他驅妖斬魔的英雄行為。而在創新版中，主創人員對鐘馗這一角色進行了深度重塑和情感挖掘，不再局限于外在的英雄形象，而是深入挖掘鐘馗的情感世界。觀眾除了欽佩他的英勇無畏，更因他遭遇不公時表現出的委屈、憤怒和無奈而產生共情。這種“不完美的英雄”塑造，打破了傳統木偶戲角色“非黑即白”的扁平感。鐘馗的不甘與落寞精準戳中了當代觀眾的情感痛點。觀眾從他“遭遇不公卻不放棄”“明知難為之仍為之”“委屈卻不沉淪、憤怒仍守底線”中，不僅感受到他堅守初心、執著為民、走向勝利的“精神脊梁”，更可拓展為當今鼓舞大眾斗志、排除各種困難、促進價值升維的“內在引擎”。觀眾通過讀懂英雄，最終在“鐘馗的情緒”與“自己的經歷”之間建立起強烈的情感共鳴。又如，創新版《目連救母》和《趙氏孤兒》，都是通過當代視角激活傳統內核，前者弘揚的“孝道”和后者歌頌的“忠義”與當代價值觀實現“無縫對接”，成為當代人情感宣泄、價值認同的載體。這些當代感鮮明且飽含人性溫度的舞臺力作，既釋放出極具感染力的內容價值，又與當下時代精神深度契合。它們實現了真實性、情感性與思想性的有機融合，最終在觀眾心中激起強烈的情感共鳴。

除了重構傳統題材內核，創新當代題材劇目也是泉州提線木偶戲吸引當代觀眾的重要路徑。泉州提線木偶戲緊扣時代熱點，塑造富有時代氣息的人物形象，成功打破傳統藝術與當代觀眾的隔閡，“圈粉”更多觀眾，尤其是年青一代。《古厝新聲》聚焦泉州“古城保護與城市發展”，講述老匠人護古厝、年輕人新媒體宣家鄉的故事。劇中融入古城改造、網紅直播等當代元素，借木偶拿手機直播的設計，展現城市變遷，傳遞“文化傳承與創新”理念，易引發年輕觀眾共鳴。《垃圾分類小衛士》是緊扣“垃圾分類”這個社會熱門話題而創作的科普劇。該劇講述了一群勇敢的小衛士排除萬難，幫助小鎮居民進行垃圾分類，讓小鎮重現往日魅力的故事。《垃圾分類小衛士》以其有關環保的新穎題材和生動有趣的表演，觀照當下觀眾的生活需求，用一種更生活化、更接地氣的方式走入觀眾內心，體驗不一樣的戲劇美學，受到了觀眾的廣泛好評。該劇突破了專業觀眾的“圈層繭房”，吸引年輕群體參與，尤其是吸引了眾多小朋友的關注，使戲曲從“小眾藝術”轉向大眾文化消費。

2

創新表達形式，提升觀眾審美愉悅

泉州提線木偶戲的“出圈”并非偶然，除了得益于內容創新，還得益于其在表達形式上突破傳統桎梏、精準契合當代審美需求。其創新表達形式，是在堅守“提線操控”核心技藝與文化內核的基礎上，從舞臺呈現、技藝融合等維度進行系統性革新，以提升觀眾的審美愉悅感與參與感，這是增強藝術傳播吸引力，助推其“出圈”的必由之路。

近年來，泉州市提線木偶戲傳承保護中心在舞臺呈現上的革新，主要通過科技賦能與場景重構打破傳統舞臺局限，提升觀眾的審美愉悅感。如2024 年創新版《趙氏孤兒》，傳統舞臺變成了“故事的延伸載體”，多媒體投影+實景裝置結合方式的使用很大程度上拓展了舞臺的時空。當演繹“程嬰托孤”片段時，舞臺背景通過投影呈現宋元時期泉州古城的熟悉夜景，燈籠搖曳的光影與實景搭建的矮屋、石階形成呼應，“雨夜逃生”的緊張氛圍得以烘托。在“韓厥自刎” 場景中，高科技煙霧特效的引入以及冷色調燈光的肆意渲染，將人物的悲壯感“立”在舞臺上。科技元素與木偶提線技藝的交融并進，不時讓觀眾拍手叫絕。如當飾演程嬰的木偶在光影中完成“甩頭倒立”“長線風車”等高難度動作時，提線與光影交織形成獨特的視覺符號，給觀眾帶來全新的視覺沖擊。觀眾既驚嘆于科技帶來的場景沉浸感，又折服于傳統技藝的精湛。該劇在巡演期間，不少觀眾贊嘆“第一次覺得木偶戲的舞臺能像電影一樣有畫面感”，足見舞臺呈現革新對審美愉悅的提升作用不容小覷。

不同技藝的融合拓展了提線木偶戲的審美邊界，這是助推其“出圈”的重要因素之一。“提線操控”是泉州提線木偶戲的核心技藝，但單一技藝呈現難以滿足當代觀眾多元化的審美需求。泉州市提線木偶戲傳承保護中心積極探索跨界融合之路，既保留了提線技藝的精髓，又與其他藝術門類跨界融合，以拓展木偶藝術的審美邊界，增強傳播吸引力。如2025年推出的《機靈偶遇》，該劇精彩演繹了傳統木偶技藝與現代科技的跨界融合。只見舞臺上由 30 根絲線操控的靈猴精準模仿彈電吉他、跳迪斯科等動作，而 凝聚“閩南魂”的AI 機器狗配合燈光與音效的舞臺呈現，形成“絲線牽動代碼” 的創新模式。這種巧妙的搭配，既展現了木偶藝人高難度的控線技藝，又借助科技元素提升了木偶戲的互動性和趣味性，打破了傳統木偶戲的表演邊界。2025年創演的新劇目《哪吒·絕地反擊》，把“傀儡調”的獨特韻味和現代音樂元素相融合，使音樂更加多元，更富有動感和活力，與劇中哪吒的英勇形象和激烈的戰斗場景相得益彰，讓觀眾仿佛身臨其境。這種技藝融合不僅提升了劇目的審美層次，更吸引了諸多不同領域的受眾關注。

3

深化出海傳播，構建跨文化對話場域

泉州市提線木偶戲傳承保護中心（前身為泉州市木偶劇團）自成立以來，已走過 70 余年歷程，累計對外出訪300余次，把演出帶到了世界五大洲的 80多個國家和地區，曾獲邀在多個具有國際影響力的場所及重要場合展演，包括聯合國總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總部、美國卡內基音樂廳和比利時國家大劇院等。據調研得知，從地域分布看，其海外展演覆蓋 27個亞洲國家、35個歐洲國家、13個非洲國家、5個美洲國家及 1個大洋洲國家，形成了跨洲際的文化傳播網絡。

泉州提線木偶戲的“出圈”不僅體現在國內，還體現在通過深化出海傳播，突破地域邊界，實現全球范圍內的傳承與弘揚。出海傳播既是其擴大全球影響力的重要支撐，也是非物質文化遺產“走出去”的典型實踐。該中心在傳承精湛的提線技藝與文化精髓的基礎上，通過契合海外受眾的文化認知與審美習慣的創新實踐，讓古老藝術跨越語言與文化壁壘，成為中外文化交流的橋梁。這些年來，泉州提線木偶戲的海外演出已形成“經典劇目展演 + 文化主題定制”的雙軌模式，在不同國家與地區實現了文化傳播與影響力提升的雙重成效。

經典劇目海外展演主要以共通情感內核打破文化壁壘，贏得海外觀眾的青睞。泉州提線木偶戲的經典劇目多蘊含“正義、勇氣、親情”等人類共通的情感，這類劇目講述了全人類都能理解的情感與故事，成為海外傳播的“基礎載體”，通過具象化的表演消解文化差異，引發海外受眾共鳴。2022 年，泉州市木偶戲傳承保護中心赴法國參加“阿維尼翁戲劇節”，帶去了經典劇目《鐘馗醉酒》與《火焰山》的節選演出。《鐘馗醉酒》以細膩的肢體語言，傳遞了“對抗不公、堅守正義”等人類共通的情感；《火焰山》則以“孫悟空三借芭蕉扇”的經典故事為依托，木偶“騰云駕霧”“與鐵扇公主周旋”的夸張表演，契合海外受眾對“奇幻故事”的審美偏好。經典劇目憑借共通情感內核，成為泉州提線木偶戲打開海外市場的“敲門磚”。

文化主題定制演出，嵌入在地文化元素，有利于構建跨文化深度對話場域。為進一步深化出海傳播，泉州市提線木偶戲傳承保護中心在海外國家推出“文化主題定制”模式，結合演出目的地的文化背景與受眾需求，創作或改編劇目，讓藝術傳播從“單向展示” 轉向“雙向互動”。2023年，該團赴馬來西亞參加“吉隆坡中國文化周”，針對當地“閩南僑胞聚居”與“海洋文化共通”的特點，定制創演《海絲木偶行》。該劇聚焦泉州—吉隆坡的海上航線，創設“泉州港啟航”“海上貿易”“僑胞思鄉”等情節，其中特別設計“木偶演繹閩南傳統歌謠《愛拼才會贏》”“馬來西亞娘惹服飾元素融入木偶戲服”等細節，既喚醒當地僑胞的文化記憶，又讓非華裔受眾通過熟悉的在地元素理解海上絲綢之路的文化交融內涵。這種“定制化”演出，讓泉州提線木偶戲從“外來藝術”轉變為“在地文化交流的媒介”，顯著提升了其在海外的文化影響力與受眾認可度。

泉州提線木偶戲的強勢“出圈”不是“流量至上”的短期行為，而是“活態傳承”的長期命題。在當代文化語境下，劇目內容創新之所以成為首要路徑，本質是因為它直接回答了“古老藝術如何與當代觀眾對話”這一核心問題。它既是應對受眾斷層、市場競爭的現實選擇，也是實現價值共鳴、情感聯結的核心橋梁。未來，泉州提線木偶戲唯有持續深耕內容創新，既守住“千年傳承”的文化根脈，又敞開“擁抱當代”的藝術胸懷，才能讓古老技藝在新時代煥發出跨越時空的生命力，為傳統藝術的守正創新提供實踐范本，也為世界戲劇文化多樣性的豐富與發展做出積極貢獻。

（作者系戲劇戲曲學博士，藝術學博士后，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員）

責編 盧巍

制作 孫竹

主管 中國文學藝術界聯合會

主辦 中國戲劇家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