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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過生日,兒女不能回鄉,托馬高杰帶去禮物和祝福。受訪者 圖
視頻里,鮮紅的鈔票疊成一摞。六百塊、一千塊、兩千塊,當然不會錯,但馬高杰還是對老人說:“你點點。”這是老人在外地的小輩孝敬他們的。
馬高杰在村子里跑腿時拍下了留守老人們的反應。鏡頭下,有的老人顯得不知所措,不知道該說什么,有人帶著羞赧嗔怪道:“我不叫他們拿錢了都。”“我要他的錢干啥。”
馬高杰在河南周口鹿邑縣玄武鎮送外賣、跑腿,他所在團隊運營著一個微信小程序,叫“玄武到家”。與在城里送外賣不同,馬高杰的工作內容更靈活,比如根據一些在外打工老鄉的委托,連跑幾家鎮上的店,給身在農村的長輩送采購食品和生活用品。
“人肉”送錢也有必要。有的村莊距離鎮上的銀行營業點有一二十公里,老人也不太會用ATM機,而且現場送錢顯得喜慶。要是同時捧出蛋糕、鮮花,也許能彌補一些兒女因沒有回家陪老人過生日生出的遺憾。
短視頻平臺上,有一些鄉村外賣員的視頻,畫面是在無邊無際的田野里穿行,遇到路上的坑,長鏡頭時不時“發抖”。拍攝者們一般在老家結婚生子,想就近找一個營生,于是在農村跑起了外賣。
這些留在農村送外賣的年輕人,漸漸發現這件事的價值不僅僅在于賺錢。他們常常要面對鄉村留守老人的孤獨,陪他們說話、解決一些日常問題,也要承接遠方兒女的掛念。他們的工作,成了連接兩者的紐帶。
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數據顯示,我國農村60歲及以上老年人約為1.2億人。隨著農村青壯年涌向城市,農村老人“照料空心化”正越來越受關注。近日,我們采訪了多名鄉村外賣員和在外打工的兒女,講述他們眼中,鄉村留守老人和他們村莊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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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高杰一次采購的購買清單。受訪者 圖
“他們年紀大了,我幫他們做一點小事,是一種回饋”
講述人:馬高杰,河南周口鹿邑縣玄武鎮人,曾輾轉各地打工,后回鄉創業送外賣,無意中成了鄉村與城市間的親情紐帶。
跑外賣以前,我在制鞋廠與小吃店之間反復搖擺。我初中沒上完,學習不是很好,“下學”的話得有個事做,剛好那時候俺哥在福建鞋廠里做鞋子,讓我上那邊去打工。
2012年的時候回來(老家)結婚,媳婦兒懷孕了,用錢的地方多。我去合肥那邊的建筑工地打工,但我發現工地上不是天天有活兒干。我還有一個堂哥,他在鄭州一個美食廣場里面賣小吃。他給我打電話說:“你不能光打工。做個小生意,最起碼有熬頭。”我們一起開過一個快餐店,干了20多天干不下去,一個人賠了八千多塊錢。我又上浙江去做了兩三年皮鞋,再去河北擺地攤,賣肉夾饃。
(這個生意)一天流水也就是百十塊錢,連本帶利,裹不住日常開支,再加上房租,當時心里焦慮,但也不想重新進廠。
我擺攤時看見有人騎著車來回跑,拖著外賣箱,我給媳婦打電話,說能不能回去做?
我剛開始連電腦都不懂,就是自己鉆研,一直鉆研了五個多月,我租過一套給外賣員使用的商業系統,然后對接服務器、搭建后臺支付系統……不懂的擱網上查查。后來自己去實地測試,跑一個村莊定位一下,看配送費用怎么定。最麻煩的就是幫商家做店鋪,做一個店鋪要一下午。他們不會自己運營,都是我把他們店里面菜單拍過去,錄入到系統里面,他們只用打開程序去接單就可以了。
我找了4個人,加上我是5個人,組成了一個團隊,成立了“玄武到家”。我們都有外賣箱,穿外賣服。
在老家跑外賣,路不好找,而且順路單也不多,都是單趟跑。斷斷續續接一點跑腿。跑腿又遠,東西又多,有時候要跑個七八家才能買齊,比較煩瑣。一單跑腿至少要花一個半小時到兩個小時,太占時間了。
跑腿業務真正發展起來是2023年。那一年主流的外賣平臺拓展到我們鄉鎮這邊,競爭壓力很大,我們的外賣訂單一直在下滑。當時我們收費是直線距離四公里以內,配送費三塊,多一公里加一塊錢,平時一單的配送費差不多四塊錢。還要搞“進主頁,送紅包”。我也就是能養家糊口。大平臺(優惠)力度更大、更便宜,他們是賣15塊減10塊,咋比?后來堅持了大半年,根本都不掙錢了,有點絕望了。
也就是那時候,一個老鄉聯系我,好像是她爸過生日,讓我給她去訂個鮮花,買點面包和水果。當時我騎著摩托車,東西拿不完,一個蛋糕100多元,要是弄壞了,我也賠不起。一單跑腿才掙個一二十塊。但是當時她一直跟我說,“你幫我送一下,我在外地回不來”,言語中透露著對她父母的掛念。
我也判斷了一下,畢竟送一單跑腿,也能頂幾單外賣的收入不是?
給她送到之后,為了證明東西沒有遺漏,我給她錄了一個視頻。顧客非常高興,說“謝謝老板”,下次還在我這下單。
一直到2023年年底的時候,我才正式去做(自媒體),視頻發到短視頻平臺上,引來更多人的關注,問這個地方能不能送,那個地方能不能送。
顧客買東西,一般都是成箱的牛奶、飲料、面包,我都會挑選新近生產日期的,把日期拍給顧客。如果是買肉、買水果,沒小票的這種都會拍秤,東西的重量、價錢一起拍給顧客,最后一起算賬。
去年底我買了一輛小電車,當時天冷了,主要是接送孩子,我媳婦上下班開著,我主要還是騎車去送。有時候跑腿的單太遠,或者下雨路不好,就用這個小電車去送。這個車買的時候加上保險兩三萬塊錢,也送孩子,也送外賣,也跑腿,也接媳婦上下班。
我服務的絕大多數是村里的老人和留守兒童。父母在外打工,小孩在家里過生日,(父母)委托我們買點零食水果,或者買個漢堡給他們送過去。我服務的這些大娘大叔,我去時都會留我吃飯,給我拿家里邊的土特產。我都是象征性地捏一個兩個。不要吧,他們爭著給。他們一片心意,如果不去接納,我感覺他們心里可能會難過。
我想把我的服務做好,就是從他們的角度去考慮問題,比如告訴收到貨的嬸子大叔東西怎么吃,怎么存放,然后把他們兒女的祝福、對他們的掛念,都給他們帶到。有時候再陪他們說說話,聊兩句家常。
我在自己村里邊也是這樣,父老鄉親們的兒女都沒在家,他們鑰匙忘家里邊了,就會找我,讓我翻墻頭幫他去拿鑰匙;他們家的電視收不到信號,我去幫他們調。老人在手機上看新聞,“噔”跳出個廣告,他們一點,手機就跟中病毒了一樣,有時候要半個多小時才能幫他們把手機弄好,那些“病毒”軟件藏得太深了。我還會幫老人們交話費啊等等,反正在這些長輩眼里邊,他們感到馬高杰是一個聽話的孩子。
村里邊幾乎就我一個年輕人,能照顧的我都照顧,畢竟是父老鄉親。我小的時候,到誰家去,都會給我掰一口饃吃,給我拿個糖吃,會抱抱我,是吧?現在他們年紀大了,從我的角度去看的話,在我能力范圍內幫他們做一點小事,是一種回饋。
現在做這個“跑腿”服務,我也比較有成就感,特別是送完東西之后,顧客夸我服務好。有顧客說,“俺媽收到貨之后首先沒有夸買的東西好吃,首先說送東西的帥哥說話好聽得很,人好得很。”網友看到這個場景也感到暖心。
今年9月中旬媒體來報道的時候,我心里邊也特別激動,感到這個路可能走對了。老家人感到上電視是一種榮耀,我也得到了父老鄉親的認可。剛剛回鄉的時候,身邊的朋友和鄰居都不認可,說你還不如出去打工,家里邊也沒有啥年輕人,也沒有多少人點外賣,誰能天天點外賣吃。
我女兒涵涵上六年級的時候,她班主任在她班里邊就講,說涵涵的爸爸為老年人群體服務,幫外地的子女傳遞孝心,這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有意義的事。
“我們出來工作,不就為了家人過得更好嗎?”
講述人:云云(化名),河南省太康縣人,在廣東闖蕩,最掛念的是老家的4位老人。
我是偶然刷到的“玄武到家”。那段時間剛好是中秋和國慶假期。前幾年我是每年十月都回去的,今年的工作有點忙,沒辦法回。
剛開始聯系“玄武到家”,他們說,太遠了,不在一個縣,如果沒有其他訂單,跑一趟過去不劃算。后面我聯系了他們兩三次,他們說:“我看你也聯系好幾次,我體諒你的孝心。”
我想先把錢轉給他們,他們跟我講“不用,我們買完(你想要的東西)會給你報賬”。我覺得這是基于信任,如果他給我買了,我不轉錢給他,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我的爸媽,他們就是那種典型的很質樸的農村父母。我爸常年在外工作,也就是在工地上做一些雜工。我媽媽基本上都是在家,因為我爺爺奶奶還在家。從跟我爸結婚到現在,這么多年,她都沒怎么出去過。
前幾年,我爺爺有一次扯著羊去村邊的小樹林里放羊,想拉羊沒有拉住,他被帶倒了,直接后腦勺摔到了水泥地上。因為年齡大了,旁邊的人也不敢扶。有人給我媽打電話,我媽騎著電動車沖到那里。她身高一米五幾,硬是把爺爺拉起來。那個事情之后,我爸就知道他不能長期離家很遠。
現在我爸在一些離家比較近的工地做活,農忙的時候回家幾天。
我跟我弟弟兩個人都是在外面工作。大概十七八歲的時候,我去廣東那邊的工廠實習,后來一直在廣東工作。一開始是在工廠里打螺絲,但我也不是特別甘心,后面又去干銷售。因為之前在職校里學平面設計專業,我也幫別人設計傳單。后來覺得這些不太符合我的職業規劃,又回到工廠去做文員,現在是做人力資源管理相關的工作。沒有什么背景,又沒有什么實力,你怎么辦?得自己一步一步去做。
我剛來廣東深圳的時候也不適應,第一是飲食習慣,第二沒有什么熟人。我心里肯定是很慌的。但是更多的是對未知世界有一種探索欲,所以在這邊實習之后我就沒有回家,還是想憑借自己的熱血去闖一闖,看一看。
深圳留住我的是什么?最明顯的是城市建設,讓你感覺到它是比較發達的城市,還有人員素質,再就是說,這個城市里大都是年輕人。
我記得我剛來深圳沒多久,我們工廠有一個女孩子的電腦丟了,深圳的警察出警很快,大概過了兩天就找回來了。我想,老家有可能丟個雞丟個羊,沒人會去報警,最多是阿姨嬸嬸罵街。
像我現在的年紀,三十出頭了,總是要奮斗的。就算是留在家里面,如果說收入不夠高,父母、爺爺奶奶生病,怎么辦呢?
父母現在比較依賴我,一般缺了什么東西,包括他們的衣服、鞋子,他們只要缺,基本都會跟我說,我就會給他們買。你看了“玄武到家”的視頻應該知道,我爸爸喜歡吃小零食,我媽喜歡吃鹵味。他們就經常會在網上看到一些很便宜但質量不好的,幾塊錢好幾斤的那種。我媽告訴我網上有什么東西九塊九五斤,我說你去菜市場、超市看看?就算是批發也不可能這么便宜,她就不說話了。
我家里的那些電器,基本也都是我買了換的。家里的空調、床、衣柜,還有父母下地經常用的三輪車,只要不是壞得“一點都不能用”,他們不舍得換。我印象最深的是,我們家以前有一個電動三輪,那個三輪車好多年了,剎車也不靈了,但是我爸不舍得換,他說:“我慢慢開。”
后來我陸陸續續給他們轉了有一萬多塊錢,我爸換了一臺新車。他很開心,到處去說,跟我也講:“你看,這個車還是你給錢買的。”
對我來說,我們出來工作,不就為了家人過得更好嗎?我希望在我的能力范圍內,能回報他們,他們欣然接受就可以了,不要總是說太貴了。
看了“玄武到家”拍的視頻之后,我覺得我的家庭就是千萬個河南農村家庭的一個。像我們出門在外,給父母拿錢,他們是不舍得花的,給他們買點經濟實用的東西,他們會很開心。
父母看了這個視頻也是很開心,到處在轉發,肯定臉上也有光吧,覺得我這個孩子養值了。
我離家遠,這兩年一年只能回家一兩次。以后的話,比如說我想要給爸媽換個什么東西,可能也會找到他們(玄武到家),讓他們幫忙看一下。或者說我看好了什么型號,讓他們幫忙買回來,然后送到我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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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沛東的一次跑腿。視頻截圖
“村里的人越來越少,但做這個還是有意義”
講述人:韋沛東,河南洛陽洛寧縣東宋鎮人,一邊送外賣一邊在家種地。
我是2018年大學畢業的,一直做銷售相關的工作,先是做物流,然后做冷鏈,最后做工程機械。之前我的收入在河南還算可以,但是在外地感覺沒有什么歸屬感。做銷售,不是說跟客戶是虛情假意,也是真情實意的,只是說這種感情最后落不到實處,這種感覺,你知道吧?
我結婚了,家里邊父母年齡也大了,我就想回家,看能做點啥。當時國家提倡鄉村振興,鼓勵年輕人返鄉創業,比如在我回家前的兩年,我們東宋鎮有一個省級的項目,就是“瑞香紅”蘋果,在我們這里種植了大概上萬畝。我當時覺得會有更多的90后、00后回鄉。
我回家的時候,外賣這個東西已經在城市里發展很久了,但在農村是一個新鮮的東西。城市里的人工作時間比較長,沒時間做飯,不像農村家家都有自己的院子,都在自己家里做飯吃飯。
但這些年村子里的人一直在往外流,留下來的往往是“老弱”的人。有一部分是沒有生活能力的,不能做飯,比如我視頻里面拍到的殘疾人,還有一些人年齡大了。婦女有小寶寶的,她也出不來,只能想辦法讓別人給她帶(需要的東西)。鄰居親戚也會相互照顧,但各人有各人的事,是吧?
我送外賣用的是人家現成的軟件,但經常點餐的也就是固定的這些人,我干了兩年多都認識了。現在配送費主要是我自己定,以軟件提供的算法作為參考。豫西不像豫中是大平原,算丘陵地帶,兩邊是山,中間是河谷。河谷地帶人口比較集中,山上的人比較零散。要是在平原地帶送餐,直線距離就是直線距離,但是在山上的話,因為山路需要繞行,可能會特別遠。
年齡大的顧客就直接聯系我,他們也不會用智能手機,但有我的聯系方式。我也有大概的送餐時間,比如早上幾點出門,晚上幾點收工,顧客就知道大概什么時間能點。我們這夏天天氣比較熱,工作時間一般是早上八點到晚上十點;冬天的話,早上路上會結冰,太早出去不安全,工作時間一般是上午十點到晚上八點或者九點。平臺上接單的時間是我自己定的,如果不在這個時間內,私下有人問我的話,我要是想送,就也送一點。
有的兒女給在家的老人點外賣。有時碰巧老人不在家,在農村,只要給一個地址和一個姓名,找旁邊鄰居一問就知道人在哪兒,如果近的話,我就送過去,送到地里邊都可以。沒有什么規矩。
年紀越大的老人,越不愛出村。他們很少去超市買菜,自己家門口有一個小菜園,有時候上街買點肉。有肉的話就炒個肉,蔬菜的話,看地里長什么東西,比如秋冬就是蘿卜和白菜。兒女會讓我給老人買點肉,還有蔬菜、面、油、米。
有的老人比較愛吃熟食,兒女可能還會給他們買一些鹵牛肉、燒雞。百分之八十的老人收到東西后會說:“買什么買,花這么多錢,掙錢都不容易。家里邊什么都有,買這干嘛?浪費。”但實際上心里高興。
晚上叫外賣的主要是一些年輕人。我們這兒距離縣城十幾公里,旁邊有幾個工廠,年輕人白天可能在工廠里工作,晚上下班回來,就不想出去了。年輕人會點街上那種麻辣燙、漢堡、炸雞。晚上好多地方黑燈瞎火,可能走幾公里都不見人影。有些人會覺得年輕人在農村點外賣、找跑腿好像就很“奢侈”。
我覺得做這個前景一般,農村人口比較少,老人開始失能,很多兒女就把老人接走了。
老一輩的人去世的去世了,帶孩子的帶孩子,現在學校搬遷了,以前村子里紅火,是因為每個村子都有學校。現在呢,每到周日下午,去縣城或者洛陽方向的大巴車會一車一車地把八九歲、十幾歲的孩子帶走。孩子到哪兒大人到哪兒,孩子父母、老人慢慢地也都搬走了。
留在農村的老人,可能是他們的孩子能把自己的日常生活過好吧,不需要他們去帶孩子。
在80后或者90后的記憶里,(童年)村口到晚上都是好多人圍著聊天,或者干點農活。現在的話,你看路燈也裝好了,燈都亮著,但是到晚上路燈下面沒人了。
干這個辛苦,收入也不穩定。但是我能堅持下來,一個是回到家,天天能看到自己的孩子,每天還是開心的,還有就是確實比較有意義。有時候我把東西送到了,會順帶幫顧客跟村里的老人打個視頻電話。有的老人有智能機,但不會用,我幫他們接通。“你在外面這么忙,還給我們點什么東西?”開頭就是一些埋怨的話。其他的具體聊什么,我不會繼續聽,我在的話會尷尬。
我父親也承包一些地,種一些農作物,我們這兒就是兩年三收,一次小麥,兩次玉米。平常我也跟我父親一起種地。在農村很多人都不會說專門做什么,我們就是什么都做。
你這個稿是文字形式的吧,可以給我們這兒的特產打個廣告嗎?“金珠沙梨”,一種梨,我微信上給你寫下來。感謝你為豫西山溝里的農產品做出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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